释厄

作者: 牛煜琛

人类最后一次目击到彩虹,是在星星峡。

离开312国道,向西北行进,路遥和一只猴子踏进了广袤的无人区。眼前是灰色的戈壁、灰色的天穹以及灰色的落日。

他们正要往星星峡赶去。

“到有沙的地方去。”

猴子一页一页地数着那本字典,将字一个一个地翻出来,指给路遥看,喉咙里不时发出几声近乎屈辱的呜咽。路遥拍了拍他的背。那里毛发温热,仿佛正午骄阳的热烈还未散尽。

那是本双色款新华字典,第十二版,2020年7月印刷,总计八百三十二页,足够支持现代汉语的日常使用。字典中要解释的汉字使用灰色标出,汉字后面的释义则是用浅一点的灰色——对于路遥来说,“双色”的意义不过如此。“绝对色盲”,学名是“完全性视锥细胞功能障碍”。在路遥眼中,世界并无色彩之分,只有明暗之别。他的病几乎是先天的。之所以是“几乎”,是因为包括他自己在内,没有人记得他是从何时失去的这份天赋。在这种不幸的征候尚未被命名之前,他并不以为其所目睹的世界与他人有何不同。然而,他也并不否认自己对童年经常抱有一种过于理想化的误读倾向。有时他觉得,自己后来的人生过得太过清晰、具体,如同渐渐壮大的根须,一根、一缕,无解地扎进现实的深壤,用野蛮且单调的生命力搅动一切。至于那些本就模糊不清的记忆便如同深壤中的水分,时间一久,再试图辨认时就多了几分可疑与不安。

另一方面,比这种罕见征候本身更令路遥不满的是其在整个家族传统中的断裂性。他的父亲是位成就不大不小的学者。年轻时试着当过一段时间的画家,现在则主要从事民俗学研究。他的祖父是伙夫出身,参过军,锅换过十几口,子弹没打过一发。据他所知,遍历家族上下三代,既未听说谁患过无可救药的眼疾,也不曾有人因视力上异于常人的特质而闻名。如此一来,他的色盲症不仅在遗传学上缺少了连贯且合法的逻辑,在宿命论的错位或对称结构中同样不具备成为传奇的可能。为此,路遥不止一次地幻想过,假使祖父是战争年代的神枪手,假使父亲年轻时没有扔下画笔,假使他在视力上的缺陷能从家族的过往中找到一些征兆,也许他就更能体谅自己的这份遭境。然而现实是排斥演绎的。对于路遥和他周围的一切而言,色彩的缺位似乎只是命运里一次毫无道理的玩笑,那么在他身上发生的事就变成了纯粹的巧合。人们对他的同情、怜悯、叹惋,就不再有关他的眼睛,而是直接关乎他这个人本身。所有的不幸也变得理所当然,仿佛他不是因为疾病才变得不幸,而是本该如此不幸,所以本该遭人排斥、同情或关照。这也是路遥始终想不通的一点:为什么人们对任何事物的认知总是先从与自身的差异开始?人类是如此热衷于寻找世间的差异,以至于专门建立起了一套名为分类学的系统方法来评判万物,似乎只要找到了差异,就拥有了定义一切的权力。拜这种病态的“嗜好”所赐,路遥不得不在一个没有同类的纲目里独自生存。而这也成就了他现阶段最强烈的愿望:找到同类,证明自己并不孤独。

万幸的是,在一场暮雨的窗外,他的“同类”出现了。

遇见猴子时,路遥正摊在生物研究所职工宿舍的床上看书。

他看的不是什么学术专著,只是部薄薄的绘本。西游题材,百十来页。里面大半是插图,好像是某位日本的“大师”亲自执笔。书的腰封上用醒目的大号字体突出标示了一个由四个汉字组成的异国人名。在中国的四大名著里,路遥最喜西游,最恶红楼,个中缘由说起来甚至有些矛盾。在他看来,三国正如其名,里面充斥着各种惊心动魄的宏伟量词,而水泊梁山是一处可知可感的具体空间,两者都至少观照了某段史说。反观西游和红楼,神魔佛道不清不楚地战作一团,看似都是在虚构的故事中编排世俗的悲欢。但对路遥而言,红楼只是一抹暧昧而缥缈的色彩,就像传说中的“彩虹”,虽然比西游中构绘的那方极乐更加令人神往,却也因过于遥不可及而更衬其面目可憎。

世上真的有“彩虹”存在吗?为什么人看见得越多,其所处的世界就越是狭窄和喧哗?缓缓翻过绘着单调图画的直涂纸,从未有过答案的疑问又一次在路遥心中空荡荡地回响。他能感受到指掌间纸张的光滑触感,甚至能观察到头顶灯光在纸张表面衍射的细微路径。虽然敲打在窗上的雨声稍微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但毫无疑问,他生活在一个真实的环境中,真实到足以令其怀疑“颜色”是某种多余的存在。路遥明白,自己的想法同样是一种傲慢。相同的傲慢存在于分歧的两端,所以和平成为了奢望,如果只存在于其中一方,对于另一方而言则是彻头彻尾的悲剧。他有种预感(或许更像是想当然的期许),所有的分歧都在等待某个契机,等待某个超越此刻之现实的节点,在那之后,事情的现况才会有所变化。

咚咚、咚咚。

不像雨声。

路遥顺着声音朝窗外望去,天色晦暗,暮雨潇潇,一只猴子正蹲在窗边,富有节奏地叩着寝室窗户的玻璃。

他看到的我会是什么模样?与猴子四目相对时,路遥脑海中率先涌现出的竟是这样的念头。他摇了摇头,为自己近乎执念的妄想感到好笑,随即思考起猴子的存在来。

路遥的寝室在一楼,两人间。室友为方便做实验,平时都住在隔壁的办公楼,所以大多数时候只有他一个人住。宿舍外面是一片绿化带,栽的是一种叫做“金叶女贞”的低矮灌木。在他的认知中,“金色”是一种理解成本不算很高的概念。它总是明亮耀眼,似乎同“白色”之间存在道不清说不明的血缘。而“绿色”则往往象征不可或缺之物,又或者只是人们以为“不可或缺”的东西,比如窗外这丛既无遮挡效果又总会招来无数蚊虫的绿化带。路遥曾不止一次跟工友开玩笑地说,即使哪天从绿化带里窜出来一头大象他也不会奇怪。然而当窗外的那只猴子极度人性化地做着手势,指着窗户里的锁扣示意他打开时,路遥终于觉得,他有些高估了自己对异常的接受能力。

那是一只冷静的猴子。

路遥从未想过自己会用“冷静”来形容一只猴子,但就其展现出的姿态和神情而言,似乎又非用这个词修饰不可。他从床上起身,眼神几乎凝固在与猴子目光交汇的通路上,脚下则极缓、极轻地踱向窗边。越是靠近窗户,眼前猴子的形象就越发丰富和全面。然而直到路遥最后把手放在窗框上的那一刻,他也没能以人类的分类方式为它的种群找到合适的归属:它的前肢看起来短于后肢,矮小的体型上更接近原猴亚目,但其面部特征又更符合类人猿亚目,仿佛这是一个独一无二的个体,一个无法被归类和复刻的独特生命。

猴子蹲坐在窗外,没有任何动作或声响,只是眼见着路遥一步步靠近。窗户打开的瞬间,它从窗外跃进了屋里,然后人立而起,站在路遥刚刚经过的位置上同其对峙。看着眼前猴子的脸,路遥想到的并非任何科普式的形态描述,而是一段堪称奇崛的文学描写:七高八低孤拐脸,两只黄眼睛,一个磕额头,獠牙往外生,就像属螃蟹的,肉在里面、骨在外面……

——真个是生得丑陋!

他蹲下身,保持在和猴子差不多一致的高度。然后一人一猴便细细地打量起彼此。路遥不知道猴子能否看出自己眼睛的异常,但他的确不出所料地在猴子的右踝上发现了一枚实验动物的标记环(只是缺少了具体的编号)。正当他犹豫着该联系哪个组的组员把他们的“研究成果”拉走时,猴子好像察觉到即将发生的事,竟猛地蹿起来,将其仰面扑倒在床上。

窗外,雨声安静下来,天空已经放晴。黄昏的光线透过灌木叶的碎隙照进房间,似有若无地拂在猴子粗制滥造般的脸上,仿佛完成了一次沉闷的合掌。路遥有些恍惚,视野里乏味的风景似乎渐渐热闹起来。他终于相信,原来自己的这双眼睛有时也能看得较常人更多。比如,从一张素未谋面的非人的脸上,辨认出另一副似曾相识的人的面孔。

西部,大漠,又一次日落。

武老师,太阳快落山了,我们先找地方休息吧?路遥朝前方高声问道。

猴子站在一处不高不低的风蚀柱上,牢牢将字典抱在怀里,眺望着远方,没有出声。夕阳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落,向那道象征大地的辽阔阴影中坠去。在一张被悲哀镀亮的灵长类的侧脸上。路遥看见一道较周围明朗许多的灰色一掠而没,然后,夜晚降临了。

面前五十公分处跳动着一丛灰色的火,背后十三公里的地方伏栖着一条灰色的公路。路遥喜欢夜晚,被白昼模糊了的东西,夜晚会将其冲刷得清晰可见,包括空间,包括记忆。在经过严密的面纹比对以及某些堪称惊奇的异常后,他那个荒唐的想法竟真的得到了证实。然而对于科学来说,缺少过程的结论往往有害无益。为此,他和猴子,也就是“武老师”,一同踏上了西行的路。

尽管在同一个研究所,但过去他和武老师接触得不多。后者是生物进化学领域的专家,成绩斐然,声名显赫。而路遥则囿于视力的缺陷,虽然勉强踏上了科研道路,具体方向却是科技史方面的史料研究。当然,他也拜读过武老师的文章,而且对文章里面的不少观点很是有些自己的“意见”。至于那些“意见”的出发点,依然是他在视力上与众不同的负面特质。

武老师关于生物进化的主张,有一个重要的立论前提:“三色视觉”是灵长类动物在进化中习得并促成自身再进化的关键能力。通俗地说,灵长类动物之所以能从有胎盘哺乳动物中脱颖而出,是因为它们能够看到完整的彩虹。基于这个预设,整个团队的研究主要围绕生物的视觉辨色能力展开。而路遥由于天生缺少健全的色觉,缺少参与项目的基础条件,与武老师他们也理所当然地少有交集。

“灵长类进化出能够识别红色、橙色和黄色的色觉,从而更容易找到成熟可口的果实和有营养的微红嫩叶。这说明发达的色觉可以转化为更强的觅食能力和生存能力。”路遥摆弄火堆时,忽然想起武老师论文里的一段话来。他抬头望了望周围寸草不生的戈壁,然后取出压缩饼干,默不作声地掰成小块,递给猴子,心里竟有一点报复的快感。对于武老师正在进行的普遍性研究而言,像他这样的特殊个体,有时是种群中进化不完全的残次品。更多时候则干脆以比例为由,被当做某个不和谐的意外。如今,这位专家变成了独一无二的特例。路遥反而有些说不清自己的心情,一如他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团火,却依然分不清它在燃烧,还是沉沦。

凌晨时分,火已燃尽。路遥仿佛从一个饱餍的梦中自然清醒,再无半点睡意。他钻出帐篷。猴子正盘坐在那堆余烬前,目不转睛地盯着字典的封皮。不知是起得很早,又或是彻夜未眠。

休息好了的话,我们早点出发?路遥问。

猴子点点头,起身,从字典的书页间抽出一张纸条,塞进他手里。

路遥低下头,仔细辨认上面的内容。纸条上交杂着许多歪歪扭扭的笔画,仿佛所有素材重叠在同一个图层上,混沌而支离。他耗尽了功夫才认出开头两行:

在星星峡,穿过大漠,九死一生的玄奘

遇到了第一个活人

这像是诗。路遥不禁想到。

这是诗吗?他问猴子。

猴子没有回答,只是挺直了背,两腿僵硬地矗在原地,看上去呆滞异常。

应激反应?路遥感到有些不妙,应激源是……刚才的提问?他悄悄退后两步,给猴子留出独自缓和的空间,心情则愈加复杂。生理构造上的剧变,不仅严重妨碍着武老师的语言能力,似乎终于也影响到了他作为人类的思维和意志。现在的武老师,对人类语言的认知大概缺失了某些重要的部分,所以那张字条上的留言才会呈现为这种破碎、陌生,甚至“不健全”的形态。

曙光熹微,世界正被初乳般的黎明从黑夜口中解放出来。借着周围渐渐温暖起来的灰色,他重新将字条举到眼前,小心地斟酌。

“大漠”“玄奘”……海市蜃楼般的画面与眼前戈壁交织在一起,路遥隐约对武老师当前的境况有了推论:他在主动强化自己意识中残留的某些符号,用有限的集合去转译和重构人类所通用的抽象语言。这样的尝试,无异于以有限者速朽的想象为无限者虚构永恒的记忆,无异于穷举世上的一切以证明某物于此界存在的缺失。

路遥懂得那份艰难。他没见过红色,没见过黄色,没见过绿色与蓝色……与其说“看见”,毋宁说,他从未真正“认知”过任何一种颜色。直到此刻,其眼中的“灰色”依旧垄断着路遥关于“色彩”之表征的全部想象。在未知和不可解的概念面前,他只能从有限的实在中,攫取一种近乎直觉的联系。常人看到红色,想到太阳,之后便觉得温暖。而他却不得不先触碰火焰,感受痛楚,然后才明白这种颜色如何能表达舍生忘死的壮烈。那曾是一段漫长而危险的学习,就像一个人独自站在悬崖边上,义无反顾地朝深渊之外纵身,一次又一次,直到双手死死攀住那道懵懂的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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