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黑夜归来
作者: 黄宁今年的雨水比往年来得绵长,以至我在多年以后见到小白,并在与她有限的谈话之中,问了她一句,我记得你是喜欢下雨的?她笑了笑,去现场采访的时候,下雨就不方便了。她这样的回答,让我有些难以接话。她大概觉察出了我的尴尬,又很快说,如果没有工作在身,落雨天,喝一杯咖啡是不错的。
她嘴角漾起小梨涡——小白应该还是原来那样,并没有改变。
羽白姐,司机在等我们了。摄像在喊她。她抱歉地欠身,王老师,今天实在不好意思,我还要去中山路采访,就不能跟您多聊了。采访完回来,您如果还在台里,我们再见个面吧。她伸出了手,我感到很意外,看着她的双眼,想确认她是否真的要这样做。她的目光里充满了肯定和鼓励。我于是也伸出了右手,两只手握在了一起。松开手之后,她匆匆走了。我望着她的背影,右手在空中悬浮。她跟我握手了,她用上了“您”。嗯。在多年以后。
多年以前,我从电视台离职。走的那天晚上,我和大家吃了一顿散伙饭。我和大家举杯,十年,最幸运的就是拥有了各位兄弟姐妹,干了这杯酒,从此沧海横流,儿女英雄。阿朋说你快拉倒,都还在海城,你又不是去流浪,“散伙”的说法本来就不正确。其他人纷纷附和,还会常见面的。这其中,就有小白。她和我碰杯,笑着说,常回家看看呀。我与她一饮而尽。
在想什么呢?阿朋从背后拍了我一下。都等着你来开会呢,快上楼。
阿朋按了电梯。台庆节目的文学统筹,我是在老领导面前力荐你的,待会儿开会你就把那天咱们谈的思路都说出来。老领导既然同意你来,也是对你抱有很大的期待。王少河,发什么呆呢,你到底在想什么?
电梯门开的那刻,我犹豫了一下,我刚才见到小白了。
谁?
小白。
哦。我们现在都叫她“羽白”。“小白”这个叫法,很久不用了。
在海城台,每天下班后,我开始写小说。办公室空无一人,窗外的光线由深至浅,直至最后湮灭在黑暗之中。我留给自己一个小时的时间写作,而后才回家。万家灯火,人间烟火。唯有这一个小时是属于我自己。从电视台离职的想法酝酿已久,迟迟未做出决定,写作成了我的宣泄。我不想有任何人来打扰,烟抽得很凶。一个夜晚,有人敲响了办公室的门。我抬头看,是一张陌生的面孔。
你好,不好意思打扰了。
看上去还像是个学生。我说,有什么事吗,语气并不是太好。我没有因为她是个女孩子而说话客气。我在写个东西,你确实打扰我了。
是这样的,我在隔壁办公室打字,烟味飘进屋里了。我有些受不了。
你是哪位?
我是今天刚来实习的,阿朋老师让我打一份稿子。真是抱歉,但我实在有些受不了,我对烟味很敏感。
新来的实习生,我怎么不知道?我忽然想到,领导说有个新人要来,没想到是她。我这一天都在演播室,没有到办公室,所以现在才见到她。我微微有些愠怒,但又想到错还是在自己,办公室内原本就是不能抽烟。平日,我是等到无人时才在办公室抽。我起身把烟灭了。你把办公室门关紧,我不抽了。她谢过,轻轻将门关上了。
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她的脸庞是青春的,没有过多的修饰,也并不需要修饰。剪裁得体的修身裙,将身材衬托得高挑而挺拔。她的话语礼貌而得体,轻软舒服。那个晚上,我没有再抽烟,也没有在电脑里打下一个字。第二天,我问阿朋,新来的实习生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的?阿朋笑着说,你是沉浸在自我世界不能自拔了是吧?你不知道领导让你带她吗?做她的师父啊。小白,你快过来,这是你的师父。
她到我的面前,叫我一声“师父”。我说别跟阿朋他们学,我没那么俗套。就叫我的名字。王少河,少河,都行。跟其他人一样叫我。
好的,王少河老师。
嗨,听着更别扭了。阿鹏推了我一把,骂我是不是矫情了。他说就叫“王老师”吧。她听了连忙点头,好的好的,王老师,你好!
我看了她一眼,我没带过实习生,你就叫“小白”?
我叫杜羽白。我的微信名叫“小白”,他们就都这样叫我。
这个名字有点意思。我笑了笑。后来我才知道,名字是她爸爸特意取的。她爸爸喜欢李白。
这么多年,你还好吧?算一算,你离开台里,也有个四五年了吧?
开完会后,老领导把我和阿朋都留了下来。他开口问我。我说有的,快五年了。他又问我,你应该是个念旧的人,怎么这几年都没回台里看看?我说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单是为了叙旧,大家都很忙,也怕打扰到大家。老领导笑了笑,昨天我还和阿朋讲,说你现在处在事业上升期,不时地看见你参加社会活动的消息,大概忙得没时间理我们这些老同事了。
我说,这是哪里的话,我不是那样的,我也没有变。
老领导的目光变得有些深邃。没有什么是不会改变的。不说这些了,请你回来做台庆节目的文学统筹,就按你的思路做,你辛苦一下了。
我说应该的,为老东家服务是我的荣幸。老领导又笑了笑,让阿朋陪我坐一坐,他还要去开别的会。他走了之后,阿朋把会议室的门关上,又把玻璃窗推开,扔给我一支烟,你怎么能没变呢?这话就说得虚了。我说戒烟了。阿朋说,喏,这不就是你的改变?
老领导看起来心事重重的样子?
焦虑咯,但又不能表现出来。这几年,他分管节目,要转型做新媒体,转变得很痛苦。又加上疫情,赞助商都被大台吃掉了一大半,节目更加难做。他还有几年就要退休了,但也要改变,所以你刚才的话,有些刺激到他了。
我只好沉默。你们都误会我了,或者说,我并没有表述清楚。但世界风雨雷电,内心静如止水,这些要怎么去表述呢?我还在这里,一直在这里。阿朋见我久久未说话,笑了一声,你的问题,总是想得太多,而我们则是该吃饭吃饭,该喝酒喝酒。我忽然问他,你口中的“我们”,也包含了小白么?
她不叫“小白”了,我已经和你说过了。她上节目做主持,字幕上打的都是“羽白”。阿朋看着我,直视着我。“我们”,当然包含了她。
开会前见到她,说采访完后再和我见个面。我拿起了手机,刚才开会的时候,我想找她的微信,没找着。后来才想起,两年前,她给我发了一条微信,说因为订婚了,为了不必要的麻烦,所以把男性的微信都删了。
群发的。是她男人的意思,哦,应该说是她前夫。
我很错愕。窗外,西山飘雨,阳光被云雾遮蔽,阴天显得白昼更短。这真是一场漫长的会议。我对时间的流逝向来迟钝,从某个意义上来说,对很多事都是迟钝的。但如果是这样,你怎么能写小说呢?
小白问我,你会写小说,说明你很敏感,对吧?能够察觉到很多常人难以体会到的东西。
比如呢?
比如,人与人之间的情感。
我其实属于后知后觉。我这样说,看出了小白的不相信。于是,就又补了一句,所以我写的东西,还没出来。他人无法共鸣吧。
你以后出书了,我一定去买。能写东西真是很棒。我的笔头就是很差,从小到大,我爸给我补作文,我就是写不好。我爸爸是语文老师。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有一次要写五百字的电影观后感作文,我爸给我限定了半个小时,我怎么也写不出来,我又怕我爸批评我,我着急得直咬自己的手指,把手指皮都咬破了。我是边流眼泪边写,把作文本都打湿了。呵呵,那次作文我记得很清楚。
一个夜晚又开始了。我和小白从编辑机房回到办公室,都有些疲惫了。我坐在沙发上发呆,泡的铁观音一杯接一杯。我瞄了眼电脑,小白看到了,于是就笑着问我,是不是今天写不了小说?我说再歇会儿吧。我带着她实习,一转眼也三个月了。领导问我,对她的评价如何?我说,其他人什么看法?领导说评价还不错,觉得她懂礼貌,做事情有规矩。他还补了一句,作为一个年轻女孩子,这不简单。我说,是,原来我还以为带不动她,怕她吃不了苦。
我重新坐回到了电脑前,见她还没有走的意思,于是就问她,太晚回去,家里不担心?她笑了笑,没有直接回答。她从办公桌旁拿给我一盒太阳饼,这是今天去采访台湾人的饼店,老板送的。谢谢你,王老师。我说谢什么呢?工作而已。她说不是这样的,像今天,你可以不用这样做的,但你还是为了我“出头”。
小白今天要外出采访,饼店在岛外,车队没有安排派车。理由是今天的采访只是做文字稿,没有摄像跟着,自己坐车去就好了。我说这是去岛外,地铁还没通,天气这么热,她一去一回,路上的时间得多久?回来怕是要到晚上了。车队队长说规定就是这样,我说那我和领导打电话吧。队长骂了句“干”,要不是有阿朋拉着,我已踹过去了。
我说你不用有负担,都是为了工作,你回来晚了,节目就来不及做了。小白有些急了,皙白的脸泛起了红润,不是这样的,我明白你是为了我好。你是一个好人。我哑然失笑,小孩子才分好坏。小白嘴角泛起小梨涡,小孩子也会长大的。办公室墙上挂的电视开始播节目,主持人出镜,从棚内切到现场再切回到棚内。小白看着那个女主持入神,我隐约有了种预感。她静静地看着节目,我默默陪着。节目结束,我也无心写作,把电脑关了。
今天不写了吗?是不是我打扰到你了?
是我自己的问题。太晚了,我要回家。我毕竟是有家的人。
也是,嫂子和孩子都等着呢。
你也早回吧。
我其实蛮喜欢黑夜的。小白笑了笑,不用像读书时,天黑前就要回到家。
她的话,让我心里有种难言的触动。黑夜是专为独处的人准备。我走到门口,又折回,我给你写几句话吧。
我常常黑夜归来
在海城,这是我仅有的愉悦
无处言说的时候,一个人
有一个人的宿命
但我们终将如江河入海
奔涌,朝向相同的目的地
短短的六行字,我写在一张白纸上。她低下头,这是写给我的吗?我会好好保存的,谢谢你。
我们应该感谢粮食,感谢日夜,感谢星辰与大海。你不必谢我,我应该感到惭愧,你生命中的我并没有那么丰沛的意义。这些话,我并没有和她说。在坐电梯下降的时候,我默念着这些话,但内心却感到一阵轻松。
迂腐。酸透了。
当我向阿朋说,我曾给小白写过上面这些话的时候,他像看外星人似的看着我。他说你还能写诗啊。我说这不是诗,这仅仅只是六行字,仅此而已。他扑哧一声笑了,随你便吧。你看看办公室,这里是不是和你走的时候一样?我把你原来的办公桌挪过来一起用了,放两台电脑,左右开弓,很有感觉吧。
什么感觉?像是专职炒股的,每天盯着阴阳线,走势图切换着看。
神经。
从会议室出来,阿朋提议回办公室坐坐。他在烧水泡茶,我在办公室走走看看。小白原来的桌子不见了,放了一株天堂鸟,一株钱多多,特别怪异。我没有问阿朋为什么摆这两株硕大的绿植。其他的,似乎并没有太多的改变。旧人去,新人来,他们的桌上摆着相框,是我不曾见过的脸庞。这几年,我只与阿朋保持着联系,听他说陆续有老同事退休,有离职的,也有生病走了的,招了些新人来,因为待遇问题,个别也待不久,转去新媒体公司做了。我走到窗台边,在过去,这是我最喜欢的一个角落。从14楼往下看,车辆来来往往,行人脚步匆匆,如果是遇上下雨,五颜六色的雨伞可以拼凑出一幅美丽的风景画。
天空又开始落雨,夜色暗沉,这雨啊,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尽头了。
茶泡好了,阿朋叫我坐下来喝茶。当时呢,我们都收到了她发的微信。我们都有些惊呆了。但她那个时候已经转去新闻部门了,也做起了主持人,虽都在台里,但遇见的机会不多。可即使遇上了,又怎么好意思问她,哎,你怎么要把我们的微信删了呢?我们当时私下说笑,小白这是被她男人拿捏得死死的啊,这还只是订婚呢。但后来证明,我们都错了,小白才是“高人”。
阿鹏用上了“高人”这个词,我听了却有些于心不忍。她笑起来是有小梨涡的,她个子高穿的是平跟鞋,她很有礼貌,开个玩笑会脸红。我默默喝着茶。雨在外面的世界下得更加放肆,我却觉得心安。我说,有一次在办公室,也是下起雨,小白一边看着窗外,一边吃着薯片。我说薯片吃了会发胖。她说自己是怎么吃也不胖。我说你这样的语气虽然朴实真诚且客观,但很容易招人嫉恨。她笑了笑,给我递过薯片,下雨天,偷得浮生半日闲,很是惬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