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蕉
作者: 陆涛声汪海舟由柳林镇调到县里再到市里,已经四十多年,成了名画家,回小镇次数很少。如今七十六岁了,这回年轻时教过书的柳林中学百年校庆,他受邀请出席庆典,仪式完后在镇上寻访旧迹故识,遇到了一个年过七旬老太,是他老伴早年在小镇时的闺密,叫菊香,被邀进她家小坐闲聊往事。菊香无意间提到了住在市里的惠娟,说惠娟回小镇看亲戚,有时也顺便看她。汪海舟心头仿佛被什么猛撞了一记。与惠娟发生过刻骨铭心的故事,脑海里顿时突现盛开的朱红色美人蕉花儿,随之也突现一部快进闪过的录像带,跳出许多动人心腑的镜头——他早年欠下了惠娟一笔沉重感情债,五十多年来一直像块石头压在心底,无法偿还。他忍不住问,惠娟生活的境况怎样?菊香说不怎么好,夫妻俩原本都是企业职工,退休金不高,三年前老伴史荣华中风,坐了轮椅,饮食起居都由惠娟照料,儿女只在周日才去看看他们。她与惠娟也有两年没见,不知最近怎样。
汪海舟听着,疚意更重,骤生看一看惠娟家的念头,看看能不能给她一点帮助做些弥补,便向菊香要了惠娟的住址和电话号码。
一
汪海舟初恋的女孩并不是惠娟,而是玉芬。不过,他跟惠娟感情的大起与大落,与玉芬有关。
那是汪海舟从艺术师范毕业,到柳林镇中学当美术教师的第二年,才二十岁。县里办新中国成立十周年成就展览,他就被临时借调去县里工业展馆做布置展览的美术工作,遇到了玉芬。
玉芬才十八岁,长得小巧白皙秀气,双耳后扎着两根短辫子,是县属地方国营针织厂工人,临时抽调来当讲解员的。展览筹办期间,汪海舟写美术字,玉芬帮着剪剪贴贴。她给他的印象,文静、老实,规规矩矩。有个叫美凤的已婚女子,与玉芬同厂,也是借调来做讲解员的。美凤个别跟汪海舟说起玉芬,说她九岁时就没了娘,父亲是农民,经常在外帮工。她在孤独和磨难中长大,虽出生农家,身子却像柔弱的豆苗。汪海舟心软,同情她。
玉芬老实,不会主动与人搭话。美凤好心,有意牵线,把汪海舟换下的衣服都拿去给玉芬洗,启发玉芬关心他的生活。三餐到食堂领饭菜,美凤也招呼汪海舟和玉芬三人在一起吃。之后,汪海舟视线不由常常移向玉芬。
正临近中秋时节,玉芬衬衣外常罩着一件中式偏大袝布钮罩衫,橘红底色点缀深绛色小花,收腰的,这种式样的衣服只在农村还有女人穿,城里已经少见。然而,她那小巧的身子穿着,在搞美术的汪海舟眼里,非常别致,特有魅力。
有一天,玉芬没来上班。美凤告诉汪海舟,玉芬受寒感冒发烧,躺在宿舍床上。汪海舟便跟随美凤去看望。玉芬如被霜打的小花,样子楚楚可怜。他伸手去摸了摸她的额头,感觉灼手,心里油然生疼,便到药店买了姜枣和阿司匹林,用开水冲好喂她服下。玉芬两眼流出了热泪。他觉得她那泪滴滴都落在他心头。
过后美凤也告诉汪海舟,玉芬在生病时第一次有人这样关心体贴,那流的是温暖甜蜜的泪。
汪海舟的心更加柔软了,不由闪出好好照顾她呵护她一生的念头。
玉芬病好了,不用美凤再提醒,主动找汪海舟要换下的衣裤鞋袜给洗了。
这天,汪海舟忍不住约她晩饭后外出散步。
工业展览馆设在城郊县党校内。党校北连城区,南边便是田野,一条铺黄沙的公路正从校门口横着穿过,是县城通往杭州的交通要道。他俩沿着公路往南边向田野走去。两边是稻田或黄豆田,稻已抽了穂,黄豆也结了实,天上没有月亮只有星星,暗蒙蒙的,万籁都在朦胧中,不时有卡车或长途客车伸射着两道橙色光束开过,扬起一路沙尘。汪海舟用身子遮挡护着玉芬,然后拉她拐上一条田间小路。到离公路十多丈远处,有一片高出稻田约二尺的旱地,长满杂树,其中也有桂树,能闻到阵阵桂花芳香,也听到蛙鼓和秋虫的低吟。
他俩在树丛边停下,他双手轻轻抓住她两手,问起了她的详细身世。
她幽幽地说了。她母亲病故后,父亲常不在家,她先后寄在伯父家、姨母家、姑妈家生活过,好容易读到初中一年级。父亲后来回家种田,她只好辍学给父亲做饭和养猪羊,也下田干活。同村有一邻居家有台留声机,常放越剧唱片,她有时去听,竟学会《梁山伯与祝英台》中几个唱段。十五岁时,巧逢县越剧团到她所在乡演出,顺便招收学徒,堂姐便带她去面试。她唱得还好,模样也不差,录取了。她总算不用再干农活,有了学徒工资。演出时上台扮丫环跑龙套,得天天练功,压腿、摆一字,常常练到浑身关节痛得钻心,哭过好多次。熬了一年,剧团最终觉得她太老实,不善应变,没有演戏的天赋,好在没有再让她回农村,转业到针织厂做工……
汪海舟听完,喉头有点发酸,更加心疼她。
一辆载货卡车从公路上驰过,在车灯余光闪过那刹那,玉芬秀气的脸和穿橘红中式收腰的外衣清晰了许多,在夜色的背景中,有欧洲油画中乡间少女那种半朦胧光影中的含蓄味。汪海舟两眼有一种迷幻感,心儿疯狂地蹦跳,猛地把她搂入怀中,静静地待了好一会,忍不住捧住她的脸,嘴唇小心地凑过去。她屏住不动,显然有点紧张。他感觉似有股热流把他俩一起浸润了,从肺腑发出三个字:“我爱你。”
她低下头,喉头挤出个“嗯”字,比秋虫吟声还低。
连续几天黄昏田野的散步,汪海舟觉得他的魂已被玉芬牵着,心被她粘牢了。
一天上午,玉芬正在展厅的一块展板上粘贴剪好的标题美术字,正好县工业局的股长高云峰走过来。高云峰四十岁左右,是工业局派来负责这个展馆全面工作的,等于临时馆长。他方面孔,四处有硬轮廓,棕红的脸上有许多小疙瘩,眼睛大,眼窝深,眉毛粗浓,相貌有点凶,说话总带点教训人的口气。看到玉芬贴的美术字有点歪,放大嗓门带训斥的口气说:“你怎么搞的?把字贴歪了,工作一点不认真!”
玉芬被吓着了,两眼挂下了泪水。引得在厅里干活的其他五六个人都聚过来看。
汪海舟本来就对高云峰粗暴的态度看不惯,这回又吓了玉芬,特别心痛,不满地对高云峰说:“一个字贴歪,揭下重贴不就行了吗?这点小事,提个醒就可以了,用得着这么大声叫喊吗?”
美凤也说:“是呀,小丫头哪经得起这么吓呀!”一个木工也低声附和。
高云峰一愣,脸涨红了,哼了一声,转身倔走了。
汪海舟自觉得对玉芬尽了一次保护的责任,有几分大丈夫的自豪。
有一天,汪海舟穿了一件绿色大方格衬衫,大家都围着他看。
两年多前兴学苏联老大哥,苏联向中国出口一批颜色艳丽夺目的花布,说是苏联男子都穿这种花布的衣衫,在中国城镇一部分中青年男性流行穿“苏联花布”衬衫。一年前,他正青春年少爱臭美时,自觉是搞美术的,穿这种衬衫可以有点艺术味,心一痒,也做了一件,却是小镇上的少数,也曾引来过一些异样的眼光。这回是有心穿给玉芬看的。讲解员、木工都说,新奇,亮眼,好看,有艺术家风度。玉芬没说话,不过眼神里藏着欣赏。
这时高云峰走了进来,却侧着脸用不屑的眼光盯着他:“穿这种衣裳,流里流气的!”
汪海舟心想他是报复,没搭理。
展览筹备结束回学校后,汪海舟把与玉芬的关系告诉了父母,还告诉了他最要好的同事德培。父母顺了他的意,半年后在一个星期天,到城里一家小饭店为他俩办了一桌订婚酒,邀了玉芬的父亲和堂姐,还邀了他朋友德培和玉芬的同事美凤分别做男方和女方的介绍人。他和玉芬还到城里有名的银都照相馆拍了半身订婚照,也各拍了单人头像。他的长相俊逸有斯文气,玉芬的容颜也精巧秀美,摄影师感兴趣,拍得特别巴结,还另外把两帧单人头像放大,放在橱窗里作为样品陈列。订婚照印了两份,他和玉芬各保存一张。他取照片时看到照相馆橱窗里陈列他和玉芬的照片,头脑里顿时闪出“金童玉女”“郎才女貌”等词语,感到无比得意和幸福。
二
汪海舟家是小镇居民户。父亲本来是开染布店的,洋布挤掉乡间木绞机织的土布,没人再要染布,个体小作坊只得关闭,失业了,在居委会办的厂里,平时做煤球,到夏季,手工做一季纸卷蚊烟,每月工钱只有十几元。母亲给裁缝当辅助工铺棉行棉钉纽扣,收入也微薄;有个弟弟还在读书。家中生活主要靠他每月三十五块钱工资。
本来日子过得就紧巴巴,展览结束不到半年,国家又突然进入困难时期,凡是饱肚东西都短缺,黑市横行,价格涨五倍甚至十倍,他家生活开支一月接不上一月。他在小镇,玉芬在城里,见一次面,光车费得花二元,只能一月见一次;一个厂才一部电话,打电话很不方便,还得花钱,只能靠写信联系,他总写几张纸的情话。玉芬文化程度低,回信只写小半张纸,也没有情和爱的字眼,只说些生活上的琐事,还有错别字。可是他接到后,心里还是甜甜的。
第二年春夏之交,汪海舟给玉芬连写了两封信,玉芬竟一直不回,汪海舟便去城里看她。她对他态度突然降到冰点,竟提出要分手,还把她保存的那张订婚照上两人撕成了两半。他追问原因,她只哭,就是不说。他有剐心之痛,头脑里也留下了谜。他猜想,可能玉芬在城里另有了别人,或是因嫌他家太穷。分别时,看着玉芬离开的背影一步一步远去,每一步都踩在他心尖上,心像薄冰在碎裂。
回小镇后,他的魂依旧被玉芬牵着,还不死心,想去玉芬家乡找她父亲和堂姐问个究竟,盼他们能劝玉芬回心转意。
玉芬的家在塘桥公社东庄村,与他所在的小镇隔着一个十八里宽五十里长的湖泊,与城里不通汽车。按理他得先坐汽车到城里住一宿,第二天一早再转内河小火轮到塘桥。他在星期六请了半天假,不管黑市食品昂贵,咬咬牙买点糕点,乘汽车到城里。可是只一天半时间,必须赶个来回按时教课,等不及第二天乘小火轮,好在打听到与塘桥临近的南墅公社通汽车,就买了到南墅的车票。
南墅离塘桥的东庄还有十里路,只能步行。乘的是末班车,到南墅天已擦黑。他不认识去东庄的路,幸好同车有个县农机厂工人回家过星期天,家也在塘桥公社,与东庄相隔两里,可以同路八里。没有月亮的夜晚,没有手电筒也没有灯笼,走的是乡间小路,两边都是水稻田,一路万千蛙鸣。汪海舟远不如那农家出身的工人走得利索,还害怕有蛇,几次脚踩到水稻田里陷进水下糊泥;他心里揣着希望,甘心忍受。那工人好心,竟把他送到了东庄。他终于摸黑找到玉芬家,两腿泥水,非常狼狈。
玉芬的父亲真是忠厚老实,没有主张,只会叹息说:“这丫头怎么会这样!”
汪海舟沮丧地说:“要么她嫌我家穷,嫌我是个乡镇教师。”
玉芬的堂姐心直口快,支持汪海舟:“凭她,有啥资格嫌你?配个中学教师还不好?过几天我抽空去趟城里,找她好好说说,到时给你回音。”
汪海舟本来灰暗的心里又泛出希冀之光。
他回家后等近半个月,终于收到玉芬的堂姐一封信,信上说玉芬太犟了,没能说服。他只好心死,几次拿出他保存的那张订婚照看看,也曾想把两人头像撕开,不知怎的,却始终下不了手。
他看到市报上登画作,心发痒,开始把心思集中到画画上。看到校外田野一老农开手扶拖拉机耕田,就画了一幅白描人物:一个老农一手提柴油加仑桶,一手捏手扶拖拉机启动摇柄。题名《老犁手》,反映农耕开始舍弃牛鞭走向机械化的进步。也向市报投了稿,还真发表了。他的画作头次上报纸,兴奋得连续好几天身子仿佛总在起飘,收到五角钱稿费,请好友德培到小吃店吃了三鲜咸泡饭。他心头失恋的伤痛终于渐渐减轻。
三
学校放了暑假,汪海舟轮上值班护校一周,白天一人坐在办公室,习惯地摆着笔墨纸张颜料画画。画一会儿,就到全校巡视一遍。
这阶段他兴在画书签之类的微型画上。他把铅画纸切成四厘米宽十厘长,一块又一块,画微型仕女四大美人,也画花鸟,是国画工笔,画得非常精细。
学校暑期的教室空着,镇上工商业系统各店会计集中会审账目,借用了一间。有一次他巡视,经过会审账目的教室,开着窗的窗台上正放着一只面盆,盛有清凉的水,浸着全新的毛巾。室内有个年轻姑娘微笑着走近,向他打招呼:“汪老师,天热,洗把脸吧。”
汪海舟认识她,是新任绸布合作商店的会计,叫惠娟,一米六二的个子,身材苗条,五官精致秀气,罩在额上的刘海齐崭崭的,脑后垂着两条长辫子,性格与玉芬不同,大方、伶俐,有亲和力,说话声音柔软好听,是镇上穿戴最时新的姑娘,可算小镇第一美女,风姿胜过玉芬。他去学校上班得经过她所在的店,常看到她,其实她早令他眼睛发亮,不过从没有跟她正式接触过。按他个人条件,长得该算英俊,有书生气,不仅善画,还会唱歌,会吹奏笛子、口琴,是令小镇姑娘们瞩目的才子;只是他家庭穷困,住房还是租赁的。惠娟虽然只读到高中一年级,父母文化层次都比他父母高,她父亲在上海工作,每月工资有他三倍之多,家庭背景经济条件有明显差距。他自卑,不敢向往。这回她竟主动招呼他,还带着亲近的意味。他非常意外,也有些惊喜,便微笑着把手伸进脸盆,绞了毛巾擦了擦脸和手臂,闻到毛巾散发的香味,心里荡漾起微微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