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沈国凡

寒露过后慢慢就到了立冬。

每年的这个时节,寨子里就会响起踏啪踏啪踏啪的声音。

这是什么声音?

这是打糍粑的声音。

立冬时节糍粑香,儿时的我,总念着这个节期。

这时,田里的稻谷和地里的苞谷、黄豆、芝麻、绿豆都已入仓,红苕也藏入早已挖好的苕洞。公粮完成。自留地里的烟叶,男人们早就割下来扛上了吊脚楼,横挂在两根立柱间系着的棕绳上,阳光和山风正对着它们微笑。留做种子的苞谷,撕开了外壳,露出里面金灿灿的颗粒,像一座座金色的小塔。壳叶如同盛开的莲花,系在一根结实的麻绳上,淡黄色的阳光透过吊脚楼的屋檐射过来,谷壳金黄,谷粒肥壮,一粒粒胖嘟嘟的,可爱极了。过冬的辣椒呢?早用箩筐装着,扛上了吊脚楼。摘辣椒的土家女人心细如丝,每只红辣椒的后面都留着一条青绿的“尾巴”。她们拿出绣花的银针,穿上细线,一针一针地将那些“尾巴”联结起来,挂在吊脚楼的立柱上,如同一串串喜庆的鞭炮。

风,带着威严的寒意,从空旷的稻田和苞谷地里呼啸而过,不时卷起一些散落的颗粒,在寂静的田地里旋转,引得鸟雀兴奋地追逐。太阳也累了,懒懒地挂在山头上,黄黄的,晕晕的,仿佛在打着瞌睡。

风,将白果(银杏)树上那扇形的叶子吹得金黄。这些小小的、金色的扇子,热热闹闹地扇着风,从树上飘下来,匆忙地打着旋涡,卷落在吊脚楼的黛瓦上,将一座座小楼装点得如深山的宫殿,闪着远古的辉煌。

这个时节,新收的糯谷在吊脚楼上的粮仓里飘香,孩子和媳妇的心也都跟着飘了起来。劳碌了一年的男人们洗净了腿脚上的泥巴,卷起衣袖,开始准备打糍粑。

前几天,女人们早就将糯谷撮到楼下,踩着自家的石臼脱去了谷壳,然后将雪白的糯米用清水浸泡在一只小缸里。现在,她们将经过清水浸泡的糯米淘洗干净,倒入一只楠竹编制的细筛,并在上面盖上一块干净的白纱布,以防灰尘和其他杂物落入。这个过程叫控水,就是让未被糯米吸收的多余的水分,一滴一滴从那只细筛里滴净。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也是糍粑是否好吃的第一道技术难关。如果谁家的人性急,将未控尽水的糯米放入蒸笼,那样打出来的糍粑一定含有超量的水分,缺少黏性。这时,就需要在那只细筛的下面,放上一只木盆,耐心地接着从筛子里渗出来的水滴。可是,这控水的时间又不能太长。时间长了,风便会透过那层薄薄的纱布吹进去,一点一点地吹干上面一层的水分,同时下面米粒吸进去的水分又会过量流失,造成打出来的糍粑缺少黏性,口感欠佳。

寨子里的老人们说,吃了谁家的糍粑,就知道这家人的脾气。

待到一定时候,负责这项工序的人——大都是家里的婆婆或媳妇,就会揭开上面的纱布,看了看米色,再用手拿起一粒,在嘴里嚼了嚼,如果合适,就会端着那个控米的筛子,走到早已架好的甑前子,那是一个木制的圆桶,两头小中间大,这时,在灶房里烧火的人已经点燃柴火,乳白色的蒸气已经吱吱地从甑子里冒出了。

等到一定的火候(时间),负责这项工序的人就会揭开甑子上的斗篷——那是一个用粽叶和青竹编制的锅盖,用两根手臂一样长的楠竹筷子,冒着蒸笼里冲出的热气,伸进去用力搅动。这搅动也是有技术的,要将最底下的糯米用力搅到上面来,将上面的再用力搅下去——下面的是不是都搅上来了,上面的是不是都搅下去了,没有仪器测验,全靠搅动者的直感。这道工序的目的,主要是让里面的糯米受热均匀,否则就会出现夹生。那样打出来的糍粑就会出现不同的黏性,直接影响口感。这活一般新媳妇做不了,都是由当家的婆婆来完成。

待蒸到一定时候,就可以揭开甑盖。等蒸熟的糯米凉了后,便将其倒入石臼。

这时,等在旁边的男人,便会举起早已准备好的木槌,向倒入糯米的石臼用力砸(打)去。

石臼的旁边用木盆装着半钵水,举槌的人每打一下,就要将那个木槌的顶端放入钵子的清水中沾一下,再接着打。这样做的目的,是用冷水来防止糯米粘连在木槌上。

打糍粑是个力气活,主要是男人上阵。有一个男人单独打的,也有请亲戚、邻居或熟人家的男人帮着打的。两个男人对着打,一边打还一边唱着:

甲:糯米糍粑香不香哟,你说?

乙:香哟,嗨佐!

甲:要吃糍粑得流汗哟,对不?

乙:对哟,嗨佐!

如果对方家里有未出嫁的姐妹,另一方就会借打糍粑的机会开个玩笑或者真的提出要求:

甲:你家妹娃好标志(漂亮)哟,对不?

受到夸奖的乙方就会回答:对哟!对哟!

甲:我让二嫂来说媒哟,好不?

如果不愿意,对方就会举起木槌,更用力地打下去,而且是独自接连朝着石臼里冒着热气的糯米连打两下,同时唱道:

你是一只癞蛤蟆哟,莫说,莫说!

这时,所有站在旁边看打糍粑的人,都会开心大笑。

寨子里有个打糍粑的能人名叫周长贵,方脸阔嘴,张开的手掌如一把蒲扇,两只招风耳又肥又大,走路时一扇一扇的。人们将他的耳朵说得很神奇,能听见很远地方的人说话,因此寨子里很少有人敢说他的坏话。当然,他是一个热心帮助别人的人,谁还会说他坏话哩!他年轻时有的是力气,在扫盲班上过学,会写毛笔字,打糍粑时喊的号子幽默风趣。寨子里的老人们至今都还记得,他那个漂亮的媳妇,就是帮人打糍粑得到的。

那年,住在对河杉树林里的郭风尘老汉,老伴过世,大儿子参军,小儿子正上初中,只有刚满十八岁的女儿,跟着老汉在田地里干活。到了打糍粑的那天,他和二儿子各自提了一把木槌,在吊脚楼下的院坝开打。

这一老一少轻重不齐的槌声,引来寨子里很多人围观。

那孩子还未长大,嫩嫩的,手臂上根本就没有多大力气,木槌砸在糯米上,如一块瓦片(打水漂)漂过水面。

一个围观的大嫂取笑他说,下面的“雀雀”还未长大,哪来的力气?

围观的乡邻们一阵大笑。

小伙子的脸红了,扔下木槌跑进屋里,再不肯出来。

郭风尘老汉面对一石臼的糯米发愁,要将它们打成糍粑,他一个人,非得打到五更不可。

他埋怨那个大嫂:“婆娘家,多嘴多舌管闲事。我小儿的‘雀雀’,关你什么事?”

几个大妈大嫂笑得前俯后仰。

这时,人群中走出一个大汉,伸手一把抓起被扔下的那把木槌,对郭风尘老汉说:“我来帮你。”

这大汉就是周长贵。

郭风尘老汉也不客气,二人面对石臼,举槌对打。

踏啪踏啪踏啪的声音像山谷吹来的风,如山涧奔流的水,均匀、动听!

郭风尘老汉打得兴起,放声开唱:

哥在山上麦子坪,

妹在山下斑竹林,

突听一声斑鸠叫,

对不?

周长贵接着便唱:

对哟。

你家幺妹长得乖(漂亮),

我家幺哥生得帅,

他托斑鸠送信来,

要(收)不?

刘风尘老汉接着唱:

要得(的)。

糯米糍粑搞(粘)成团,

屋后桂花喷喷香,

妹来你家做哪样(什么)?

快说,快说。

刘风尘这么一唱,观看热闹的乡邻们便哄笑起来:“哈哈,刘老汉给自己幺女提亲啦!”

要说刘老汉家的幺女,可是寨子里最标致最勤快的幺妹,多少小伙子的眼睛早就盯着她哩!

周长贵一听兴奋起来,举起木槌,对着石臼,“啪”地一下打在那团白鲜鲜的糯米上,接着便唱:

嘎嘎(我们土家寨子对外公的称呼,这里是对刘风尘的尊称)。

早已想好嘎(这里代指你的意思)莫催,

哥下秧田撒秧灰(肥),

妹在楼上绣花鞋,

红嘟嘟奶头哟——塞在嫩娃娃的嘴。

这个周长贵,到底是扫盲班早期毕业的,想象真丰富。

这时,没想到刘风尘的幺女从屋里跑了出来,一边用麻线纳(缝)着鞋底,一边对着周长贵说:“周长贵,你都乱唱些什么?”

观看打糍粑的乡邻又是一阵哄笑。

第二年开始打糍粑的时候,一顶小花轿,几个吹唢呐的、挑担子的、抬柜子的拥着周长贵,将当年寨子里最标致的郭家幺妹,接进了周长贵家的吊脚楼。周长贵有力气,能吃苦,在寨子里也算一个文化人,郭家幺妹标志贤惠,真是幸福的一对。后来他们生了一男一女两个娃儿,男耕女织,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一转眼儿子到了上小学的年龄。

这年寒露过后不久,寨子里突然下了一场大雪。

在周长贵的记忆里,那天早晨他推开房门,雪花便迎面扑来,像刚磨的糯米粉一样,雪白雪白,扑在他的怀里,扑在他的脸上,令他打了个寒战。

好大的一场雪啊,盖住了远处的山峦,盖住了近处的田野,连进寨的山路也被覆盖了。屋前那几棵树哩,深秋后那些树上随时都可能坠落的叶子哩,正吃力地托着雪花,在寒风中瑟瑟颤抖。

“冷啊!”周长贵将手放在嘴里哈了口热气,急忙关上房门。

屋子靠右墙的桌子上摆着一只马蹄钟,正滴答滴答地走着。

这是当时流行的一种大众时钟。

周长贵从报纸上知道它做工精细,表盘清楚,是我国第一代自行设计自己制造的计时钟,远远地就能看到几点几分了。令人自豪和享受的还是它那两只醒目的“马蹄”,如两只大大的耳朵长在两边,风趣极了,可爱极了,无论如何都是种报时钟最醒目的装饰。更神奇的是,两个马蹄形“耳朵”的中间,还有个小锤子,如一只打糍粑的小小的木槌倒竖在那里,只要主人设定的时间一到,小锤子就会左右来回地敲打两边的“耳朵”,发出急促而又响亮的声音。这种马报时钟的价钱,在七块五到十二块钱之间。

去年,周长贵在雪地里打了几只野兔,偷偷卖了才买来这只马蹄钟——寨子里都办公共食堂了,吃饭、出工有时间规定,家里没有个钟是不行啊!

周长贵买了马蹄钟的消息,比山坳口的风还快,传遍了全寨,大家都争着来他家看这个稀罕物。

儿子指着两个“马蹄”对他说:“爹,这像你的耳朵!”

看的人都大笑起来。

现在,时针已经指到七字,分钟已指到了十二。

往日这个时候,寨子里的喇叭就会响起歌声——这是早晨寨子里的人们最盼望的声音。一家家房门开了,人们拿着饭碗,抱着土钵,拖儿带崽朝公共食堂跑去。

今天都这个时候了,广播里怎么还没有歌声?

肚子已开始提意见了,咕咕地叫着。

他急忙穿上那件阴丹蓝布做的棉袄,将那条黑帕子从额头向后绕了两圈裹在头上,叫醒老婆孩子,一家人抱着盛饭的土钵,拿着吃饭的筷子,冒雪向食堂跑去。

食堂外面,只见零星的几户人家站在雪地上。他心中不由犯疑:往日这个时候,食堂门前早拥满了人,今天怎么啦?

他跺了跺脚,走上台阶,食堂的大门被一把铁锁锁着。大门两边的对联,被雪野刺目的白光照得更红:

敞开肚皮吃饭

抡起膀子干活

人们只得抱着钵钵碗碗各自回家。

接着,人们开始在竹林里挖冬笋,在小河里淘鱼虾,在树桩和牛粪堆上找蘑菇,在树巅和岩洞的鸟窝里扒鸟蛋,在田地里捉山鼠并寻找它们藏在洞穴里的粮食,还有那些苦苦菜呀,野山桃呀,洋桃子呀(野生猕猴桃),河边沟坡边上长的刺梨呀,都成了人们果腹的食物。

我曾跟着大孃(大姨)在石缝和岩壁间扒过木耳。我们在那些向阳的石缝里和岩壁的苔藓中寻找,然后用手指一片一片地将它们掏出来。半天下来,手指都破了,两个人扒得半碗木耳,回家后用开水煮一煮,再拌上一点咸盐,就可以吃了。

周长贵扛着锄头,独自上山挖蕨根。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