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她娘”
作者: 杨东建一
“和你妈聊什么呢,聊了这么长时间?”我刚挂上电话,老婆就问。
“没聊什么,就是闲聊,老家村里的一个女人——‘转她娘’死了。”我答。
“嗯……真个是闲——聊。”
我本不想再接她的话,因为我似乎还没有从刚才电话的气氛中回过神来,却又漫不经心地长舒了一口气,补充一句道:“其实也不是闲聊。这个女人可不是个闲人,所以不算是闲聊。”
老婆没再搭话。
她哪里会知道我口中的“转她娘”的事情呢?话说回来,就连“转她娘”是谁,她大概也是没有兴趣的。
二
其实,“转她娘”跟我们家是亲戚,她的婆婆是我爸爸的亲姑姑,也就是说她的老公和我爸爸是姑表兄弟。“转她娘”接近一米七的个子,齐腰长发。她的爸爸以前在供销社里做事,她的妈妈是个老师,在她那个年代,家境还是不错的。也正因如此,“转她娘”在娘家时有些挑剔,别人给介绍的婆家,她都看不中,拖了好几年,年龄也拖大了。我表大爷家境差一些,但是身材高大、通梢鼻子长方脸,她相中了。虽然她年龄大三岁,但是不关事,我们那边土话除了“女大三抱金砖”之外,还有一句“个子高门前站,不干活也好看”,村里人都说我表大爷娶了个好媳妇。
“转她娘”可不是个子高不干活的人,现在看来她可是有一辈子干不完的活,忙里忙外,总不闲着。他们刚结婚那几年日子过得通透,表大爷很能干,除了种地、打零工,重要的一点,他手巧,会做木工,家里面一些木头废料都被他做成各种小板凳、农具。要知道,对于一个种地的人家来说,农具家什比较齐全,也是一件很舒心的事情。
婚后第二年,“转她娘”就生了个女儿,家里人欢喜得不得了。可“转她娘”不喜欢,自己给女儿起了个名字叫小转,意思是接下来要转变,生儿子。果然如她所愿,后面的几年她生了两个儿子。这就是“转她娘”名称的由来。
表大爷是一个疼老婆的人。“转她娘”生第二个儿子那阵子正值大伏天,农村防蚊避暑的条件有限,新生儿白天夜里哭闹,“转她娘”严重失眠。她家又住在汪塘边,接连下雨后,晚上汪塘里青蛙叫得震天响。我表大爷就到河边去守着,只要青蛙集体一叫,他就朝河里面扔一块石头,这样青蛙就不叫了。叫一声,扔一块,如此反复,一直待到下半夜,为的就是让“转她娘”能睡个好觉。
听老婆话的男人有福气,能把日子过得好。表大爷就是一个不怎么说话、听老婆指挥的人,这是村里人都知道的。可是有一次,两人因家庭琐事,竟红脸了。表大爷和“转她娘”不知道因为啥事吵得很厉害,屋子里砸得乒乒乓乓的。表大爷嫌她多嘴饶舌;她骂他窝囊种,连个屁也放不出来。邻居去劝架,发现他俩扭打在一起。“转她娘”发现有人来了,立马松手,赶紧整整头发和衣服,调整口气问道:“他小叔,你来借什么用的?我就帮你拿……”说完就走出屋,直奔院子里去了。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小儿子还没有抓周,表大爷就生了病,是癌症,短短几个月就去世了。
人的生命有时候真是脆弱,谁曾想高大魁梧的表大爷就这样说走就走了,留下了“转她娘”和三个年幼的孩子。听我妈说,“转她娘”在表大爷死的当天晚上哭了一夜,哭声中夹杂着“我不骂你了,我的人啊,我再也骂不着你了……”她就这重复着哭了一夜,哭声又大,村子里所有的狗也都跟着叫了一夜。等表大爷下葬那天,她一滴眼泪都没哭,她的眼泪一夜哭光了。
据说,以前村里人是叫她刘三家的。自从表大爷去世之后,村子里的人慢慢地都叫她“转她娘”。我当面叫她表大娘,背面也是有样学样,呼她“转她娘”。
三
表大爷死后,“转她娘”就剪成了短发,而且一直是留着短发,因为她每年卖一次辫子。每次下乡收辫子的来,她总是先跟收辫子的谈好价格,等收辫子的人动剪刀的时候,她总会说“给我稍微留长点啊”。剪完了,她必然照照镜子,嘴里嘟囔着“你看你怎么给我剪这么短”。她总是能死缠烂打地向收辫子的再多要十块八块钱。
有一年,“转她娘”在刨玉米时,一不留神把手掌戗进了刨子的铁钩里,半个手掌都被刨开了,血流不止。“转她娘”抄起半瓶白酒就浇在上面,那钻心的疼几乎让她把牙齿都咬碎了。又碾了几片土霉素揞在伤口上,等血流足了,流够了,土霉素粉末也就把血止住了。我妈知道后,买点鸡蛋去看望她,劝她到医院去看一看,换换药。她总说没事的,然后习惯性地把伤口处放在嘴巴里用唾液润湿,她固执地说这样伤口会好得快一些。她说这是她从小就知道的偏方,口水可以杀菌并能帮助愈合。我妈跟我讲这些时,我觉得好笑的,口水里细菌多得很,还会能杀菌?后来我在胡适的《四十自述》里读到,胡适的母亲也得到一个偏方,用舌头舔胡适的眼睛为他治眼翳病。在书中得到了印证,我相信“转她娘”这种土方法是有一定道理的。这个道理当然包括,口水是可以杀菌的;也包括,不去医院就相当于赚钱了。
男人死了,家庭过活就艰难了。“转她娘”周围邻居都盖上了平房时,她家还是土屋。有一年深秋,她左边邻居家平房上面落了很多叶子,邻居把树叶从房顶往下抛到两个院墙中间的胡同里,结果有不少叶子飘到了“转她娘”家的院子里和院墙上。“转她娘”回到家后,发现这么多叶子,再去看看胡同,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她用粪箕把树叶装好,再加上一些自家的垃圾,统统倒到邻居家的大门,口嘴里反复念叨:“太欺负人了,没有这样欺负人的。”邻居家的男人也气不过,晚饭喝了几盅酒,趁着酒劲儿就去拍她家的大门,要找她理论一番。任凭怎么敲门、拍门、砸门,她始终躲在家里,也不开门。
“转她娘”家的旱地和安民家的是临边。收割机在收割“转她娘”家的麦子时,碾倒了安民家的一些麦子。安民随即到她家找后账。“转她娘”说好话,赔笑脸,安民仍然喋喋不休,咄咄逼人。“转她娘”看状是没完没了了,径直走到西屋,一把拎起半袋多麦子交给安民,客客气气地说“拿去吧”。安民还没走远,她就趴在家门口的石墩上号啕大哭起来……
四
“转她娘”的三个孩子的事情,我也知道一些:
转是大女儿,小学上完就下学了,虽然她很想上学,成绩也好,但是她知道胳膊拗不过大腿,多说无益,也就只好忍气吞声地认命了,和她般上般下的女孩也有好多下学的,这样一想,嘴上也就没有多少怨言了,也就安心地在家里帮助她娘洗洗浆浆,做饭打扫。十六七岁的时候,她逐渐知道了自己的名字“小转”的意思,记恨着成绩不好但是仍在上学的两个弟弟,她经常和她娘吵架,她一心想着离开这里,最好永远也不要回了。她瞅准了机会,答应她娘每个月寄钱回来,才得以和邻村的几个女孩去苏州电子厂打工,在那里她认识了一个安徽农村小伙,就和别人结婚了。果真她极少回来,我对她的印象越来越淡薄了,脑海中只记得,在小学时有高年级的人欺负我,她保护我的场景,所以我一直感谢她。
“转她娘”的大儿子上学名字叫之州,个头很高,有些黑,普通长相。平时在农村伐树,农忙之后到偏远的乡镇收粮食作为生计。到了该结婚的年龄了,没有房子。按我们当地风气,过了二十五岁的小伙子就很难找对象了,“转她娘”又急又躁,隔三岔五地往村委跑,希望村里面给她批一个宅基地建房子。村委跟她说没地可批,允许她在自家的自留地上建房子。她说自留地只有两分多地,怎么建房子?她跑了一趟又一趟,村委就是不给她解决,她就骂村委的人是势利眼,看人上菜碟。这样一来,闹得很僵,村委就更不给她批宅基地了。这样,又耽搁了两三年,之州都快要三十了。这时村里正好有一家人出去发展,把三间平房卖给了“转她娘”。可有了房子也不等于有了儿媳妇儿呀。村里面有个擅长说媒的女人给之州介绍,女方是东村的一个二婚的。“转她娘”坚决不同意,说:“就是找一个瞎眼瘸腿的,也不能找一个二婚的。”媒婆触了霉头,到处跟别人说,“转她娘”家庭不好,心气不低。以后也就很少有人给之州介绍对象。后来三十多岁的之州娶了一个有点跛腿的女人。
二儿子之县继承了父母的基因,个头很高,长相也好,但是很瘦。因为缺少父亲管教,从小玩心很重。上学时成绩不好,老师也懒得管,他自己也就更放纵。这样成绩越来越差,自己也就不想学,学不进去了。上课就像坐牢,但即便是蜷缩在最后一排,有的老师也不会放过,故意喊之县起来回答问题,羞辱他。老师说之县和他的同桌是一丘之貉,并问之县:“你知道一丘之貉的意思吗?不知道的话查查字典。”之县知道自己避无可避,就只能自己把桌子搬回家了。“转她娘”看到儿子把桌子搬回家,气不打一处来。她用带拉锁的校服上衣抡他,用竹条子抽他。他怒睁着双眼,不吭也不哭,就是不去上学。没办法,“转她娘”换了一副面孔跟儿子和软地说:“之县,你去上学好吗?我给你买辆新的自行车。”这时之县说话了:“你就是给我买飞机,我也不去上。”“转她娘”听了,又是撕心裂肺地痛哭,头一直往土墙上面撞,墙坯都落在她蓬松的头发上,之县看也不看一眼。
五
“转她娘”的眼泪也差不多哭干了……
我妈告诉我,“转她娘”是乳腺癌晚期,扩散了。一米七的人瘦得只剩下七八十斤。因受不了病痛的折磨,上吊自尽的。
“转她娘”的丧事办得冷冷清清,村里过来帮忙的人也不多。当然这是可以想象的:一个死了丈夫的女人含辛茹苦地拉扯三个孩子,时常与周围人闹矛盾,不仅跟村民合不来,也跟自己过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