翼有鱼
作者: 陈寒冰初,晋穆侯之夫人姜氏以条之役生太子,命之曰仇,其弟以阡陌之战生,命之曰成师。师服曰:“异哉,君之名子也!夫名以制义,义以出礼,礼以体政,政以正民。是以政成而民听,易则生乱。”……惠之二十四年,晋始乱,敌封桓叔于曲沃,靖侯之孙栾成傅之…… 惠之三十年,晋潘父弑昭侯而纳桓叔,不克。晋人立孝侯。惠之四十五年,曲沃庄伯伐翼,弑孝侯。翼人立其弟鄂侯。鄂侯生哀侯。
——《左传·桓公二年》
陵鱼,人面鱼身,有手有足,啼声如小儿。伶儿从小与陵鱼一族在翼城边的汾水长大。她们本应生活在浅海,然治盐冶铁染污了重溟,使她们不得不背井离乡,屈居汾水。陵鱼为晋国人所尊奉,享晋侯世代飧饔。而晋国自穆侯传位于仇、封成师于曲沃以来便暗藏祸患。成师之子桓叔欲灭翼而代之心不死,桓叔之子庄伯亦频挑事端,令晋国纷乱不休。
黑浪滚滚,泥淖浊秽。汾水边,立着一群肃穆无言的臣子和一个通身赤色的男人。他们满面愁容。白牛与羔羊的头颅被放干血液,郑重地摆入金色的鼎簋中。司祭官念着神秘的祝辞,将装点成可怖傩怪的布团投入火中。翼城已洪灾六月,滔滔汾水冲去了百姓地里还未收获的黍稻,卷走了蔽日遮雨的茅屋。而作为晋国的国君,姬光也缠绵病榻,不得亲临。故而,今日的祭祀五谷不登,牺牲不成,粢盛不洁。
那个通身赤色的男人,唤作栾成,是晋靖侯的庶孙,如今辅佐姬光。栾成忧心,却力不足矣。他甫一上任便着手建立候正司,训练间谍,欲获取情报,探曲沃之虚实。然而,曲沃的姬称继承了他父亲庄伯的狡猾。候正司派出的间谍全被揪出,有去无回。传言那姬称高大孔武,足有一丈之高,杀人如麻。
大臣们默念祷词却不知危险将至。早在暗处埋伏许久的刺客倾巢出动,他们玄衣玄帽,手持玄剑,以玄纱遮面,行不留足印,无闻气息,悄悄然从掩身的山后跃出,干脆利落地从身后抹了几个大臣的脖子。血流如注,血汁飞曳,溅到刺客们的衣袍上,又瞬尔被幽不见底的玄色吞没。
“有刺客,快……”一个大臣惊叫声未落,便咕噜噜人头落地。那双惊愕无措的眼睛死死地瞪着,如脱水困厄的鱼。
这下,众人才意识到遇袭,乱成一团,作鸟兽散。栾成迅而取剑出鞘,只见他手握的髓骨剑精光耀目,竟隐隐泛蓝,出手快极,直向一个刺客刺去。而此时,身后两个刺客朝着栾成射出苦无和吹矢。栾成中伏,挣扎着勉强站立。迷离间,他隐约望见一个人首鱼身的莫名之物飞过,化作人形,拾起他掉落的髓骨剑。
伶儿拾剑而挥,动若飞龙,疾若闪电,一击毙中。那一剑,刺入头颅,刺客顿时无力动弹,四肢绵软若无骨。寒意流淌,萦绕着死亡的气息。不过多时,未等伶儿出招,其他刺客也齐齐收势瘫倒,俨然没了生气。栾成支撑着自己的身体,拂去刺客的玄纱,撩开玄衣。
那是他从未见过的景象。刺客们的玄衣之下,是吉金打造的身体,闪亮夺目,做工精良。栾成略懂吉金锻造之术。这些刺客的身体采用分段浇铸法嵌铸而成,手臂饰蟠虺纹,双腿饰夔龙纹,足见铸造者的狼子野心。关节处精巧地设计了活动板和活动腔,通过贯穿的销轴将固定球套装在关节的球座内。如此,刺客人偶便能灵活地操作肢体,使尽杀招。而这些刺客的头颅他并不陌生,那是他从候正司里挑选出来卧底曲沃的间谍。现在,这些间谍们的肉身只剩下一颗头颅,敌人锻造的吉金身体支配了头脑的意志,教他们反过来残杀自己的手足。
“看来,他们都受这台主操控的控制,共享这一个脑袋的意志。”伶儿指了指地上那个被她刺中了头颅的刺客,“破坏了他的头颅,其他刺客人偶就失去了发号施令的主脑。”
她竟然未着丝缕,就这样开始与他说话。栾成一只手拔出嵌进背后的苦无、吹矢,一只手拾起刺客的玄袍让她穿上。她优美的胴体让他的脸微微燥热,他从未这样看过一个女子。
待她优雅地套上玄袍,他清了清发痒的嗓子,开口道:“翼城有幸,得陵鱼降世济人。我晋国祀陵鱼数百年,今日得救于陵鱼,感念因果有报。”栾成颔首谢道。他不敢直视这个让他心中悸动的少女,只好用最恭敬客气的话语回应她,也是提醒自己万物有别,不可亵渎。
“你这个人,说话真是文绉绉的。叫我伶儿就好。”伶儿俏皮地笑了笑。
汾水边,剩余的臣子们或是虚弱地倚墙而息,或是狰狞地倒地而骇,抑或是怪异地角弓反张,但无一例外,脸上都是惊恐而绝望的表情。他们本属于翼城这个高高在上的晋国大宗,如今却被苟居在曲沃的小宗玩弄于股掌之中,为翼城尽了一生,却在敌人制造的杀人武器面前如蝼蚁般命贱,而这些杀人机器是自己的学生,自己的幕僚,自己的儿子,自己的挚友……
能拯救他们的,只有眼前这个能够一眼辨出主控人偶,又一剑将刺客毙命的少女了。
“伶儿姑娘,成有一个不情之请。如今候正司受此重创,翼城危在旦夕。成想请您协助候正司,庇佑翼城。”栾成深深地行了一个三拜礼。
陵鱼一族享晋侯世代飧饔已数百年,守护翼城也是伶儿的职责。
晋地的冬日总是比宗周来的寒冷,来自南地的潮湿水汽被曲折的汾浍谷地抬升,化作皑皑白雪。晋都翼城连同四周绵亘蜿蜒的群山一起被大雪妆成了翩跹欲飞的白鸟。汾水浍水依旧洪水滔天,不知是福是祸,这个天然屏障让曲沃军反而无法大规模乘大船顺流渡江。曾经,无数只曲沃军的巨轮被江涛掀翻,沉入洪流。不知是何原因,能来到翼城的,只有曲沃的小船。
伶儿来到翼城已历三秋。在候正司的她学了晋地的历史、风土,想要伪装成普通人,已看不出什么太大破绽。只是,翼城的势力日益倾颓,祭祀带给她的灵力越来越少,她已经不再能如当初那般,干脆地于刺客群中一剑毙中主操控脑。汾浍水边的人们也开始大规模治盐冶铁,陵鱼一族打算离开晋国另谋生处。但这些,她不能同栾成说起。明日,她便要假扮舞姬,被栾成献予盘踞曲沃、自立为王的姬称。今日,两人将作别于初遇的汾水。
栾成对伶儿,总有着说不清也不敢说的情愫。他们是凡人供祭与灵兽受祭的关系,是晋国大臣与晋国候正的关系,却不应该是男人与女人的关系。更不应该是他利用她的力量,利用她对他逐渐萌生的感情,让她心甘情愿接受自己被献给龙潭虎穴。
伶儿的眼睛是鲜活明亮的,让他想起初生赤棠树酸涩透亮的果实,又像是鸩鸟华丽的尾羽,蛰伏的龙蛇。她不是坐于高堂之上接受膜拜的香火死物,而是带着精怪们与生俱来的野性与张扬。而他自己,从小背负着辅佐晋侯、复兴翼城的重担,被残忍的现实压迫得喘不过气来。她的出现抚慰了自己的疲惫、失意与压抑,而如今他却要将自己难寻的快慰拱手赠予敌人,赠予世代相仇的曲沃。
栾成不自主地紧紧握住腰间的髓骨剑,关节咔咔作响。这把髓骨剑的剑柄由和田青玉制成,玉质细腻,光洁透润,泛着幽幽绿光。而剑茎却是用栾成母亲的身骨融合吉金锻造而塑。栾成的父亲栾宾背叛家族,成了曲沃桓叔的老师。而栾母心系翼城,荡平曲沃的壮志未尽,在气息未绝之前纵身跃进炼剑炉。炉中噼啪作响,炉火贪婪地鲸吞了整个肉身。栾母与剑合而为一,与剑达成了共生。她要借着这把剑,亲眼看着儿子助公兴复翼城。
“原来,人类不只可以手执武器,人类还可以变成武器。”伶儿悲悯地望向栾成手中的髓骨剑,“其实,我不愿像那样活成时刻只知复仇的残灵,成为一个任人操纵的武器。”
栾成不语。复仇,是他和母亲存在的意义。为了坐到晋侯身边,辅佐晋侯兴复翼城,栾成与母亲费尽心机,踏着同僚的尸骨一步步走上了权力巅峰。伶儿此刻悲悯的眼神和话语,是对他和母亲存在价值的绝对否定。
“你们人类啊,永远都在施暴与复仇中循环往复,不得往生。又或者说,技术在进步,而文明却一直在倒退……”
栾成仍不言。
雨花迟落,霜雪纷飞,池水泛冰的苍凉。两人终于相顾无言,就此别过。栾成望着一袭红衣的伶儿远去的背影,心底满是抑制不住的酸涩苦楚。只是,两人没有注意到,山上的梧桐树上立着一只浑身死气的秃鹫。秃鹫撑了撑爪子,关节发出了机械滚轴嘎吱转动的声音。它闪烁的红色眼珠无意识地盯着伶儿和栾成的身影,将画面传送回了曲沃宫殿。
曲沃,新都。这里,翻腾的乌云像千百匹脱缰的烈马,在天池中奔驰、跳跃。蹄一动,踢起了万朵银花;尾一扫,扬起了弥天大雪。天上,一群红眼秃鹫绕着宫殿盘旋,振翅时发出的嘎吱声成了这幽邃凝滞中唯一的声音。它们,是铁器制造的仿生飞行物。林林丛丛的宫殿不在平地,而由无数根猩红色的、如血管一般的机械丝牵引着伸向空中。有时那边的数十根机械丝伸长,托举起东室的偏殿,有时这边的十余根机械丝收缩,将西室的厢房拉回悬崖。
中间的大殿与大地共连着数百根机械丝。大殿内又由一百六十根楠木作为主体而构成,玄色的屋瓦铺顶,两侧高耸盘龙金桂树。雕镂细腻的白玉栏杆台基,更说不尽那雕梁画栋,赤柱金梁,极尽奢华之能事。在这危崖的绝险之处,盘岩重叠。有些宫殿升入天际,而有些宫阙嵌进绝壁,凭虚凌烟之中,有一种欲附不附之险,看得人只觉目眩心骇。伶儿与其他被献来的舞姬一同攀着闪亮光滑的机械丝登上正殿。放眼一望,但见得玄顶上耸岩含阁,悬崖古道处飞瀑垂帘,深潭周遭古木怪藤,四下里虹光异彩浮动。
候正司派出的间谍全部阵亡,新都的住民也不被允许离开曲沃,天上的秃鹫时刻监视着都城的一切。难怪从来没有任何情报说过曲沃的近况。
正殿里,婉转低沉的琴音,如靡靡之音,绕梁不绝,似细雨打芭蕉,远听无声,近听犹在耳畔。两排宦官佝偻着,他们瘦骨嶙峋,面色乌青。正殿中央,矗着一扇巨幅屏风。屏风前坐着曲沃的各个宗室贵族。
舞姬们被为首的宦官引着走上大殿的舞池。那个为首的宦官用他那浑浊灰白的眼珠盯着众舞姬,一只手引向屏风,说道:“我家主人好机关之术、幻械之力,现在正在亲自锻造牵引偏殿的机械丝,就不便欣赏各位姑娘的舞姿了。”
一曲舞毕,又是一曲,只见得珠缨旋转星宿摇,花蔓抖擞龙蛇动。琥珀酒、碧玉觞、金足樽、翡翠盘,食如画、酒如泉,古琴涔涔、钟声叮咚。伶儿边舞边用自己的暗鳃感受着周遭人的气息。这些宗室皇族都有着普通人类的生命体征,而屏风后的未知事物却气息紊乱,让她心生犹疑。
突然,屏风后,一阵吱呀作响,乐音骤熄。一个沉重的男声低吟道:“你,不是人……”
栾成还记得廿年前的事。那时,落后的电气时代已过去近千年,进化到了蒸汽时代。随着铁的发现,铁器时代的萌芽曙光也已出现。发电、烧煤逐渐被时代抛弃,只有贫民窟里被生活所压迫的臣民出卖劳力,苦苦找一些电、煤来维持生计。稀有的铁器成了最有生产力的工具,祭拜神兽所获得的灵力成为最高效的能源。
那日,翼城出现了双日并出的奇幻天象。黎民惊惧。传闻幻日齐出代表着“主弱,公侯奸诈,起莫能匡”。两天并出,是谓天地争王,诸侯国有谋,自底亡国,无道之臣起兵亡。将要百姓散,郊社墟。栾父曰宾,为司祭官。当此之时,鄂侯姬郗尚在世,他下令杀尽城中传言之人。一时间,伏尸百万、流血漂橹。
栾宾便是从这时下定决心,离开翼城,离开昏聩暴戾的君王。他要利用曲沃桓叔的手击败眼前腐朽的翼城系。临走前,他留下了一封信和一本册子给栾成母子,信中只有四个字:时间峰点。而册子上,画了许多他看不明白的草图,草图上的建筑巍峨而奇崛。
记忆拉回现实,栾成抚摸着这封被他抚摸过无数次的信,一遍遍读着。二十年过去,他仍然无法参透父亲的深意。每当想起父亲的叛逃,每当握住以母亲血肉筑成的复国之剑,他都禁不住浑身沉重地颤抖,只觉喘不过气来。
起初半年,伶儿和派去的舞姬偶尔还能传来消息,而最近已经半月无法联系。姬称前日从曲沃来信,声称要宴请姬光,商议顺服翼城,不再挑起战端。但只有栾成知道,姬光已身不堪摧,病入膏肓。他以姬光使臣的身份亲自来到曲沃新都。
当看到成群而飞的仿生秃鹫和数百根机械丝牵引的宫殿,栾成惊讶地喉头发紧。这些都是父亲留下的册子中所绘。父亲让那些奇崛诡异、几乎不可能实现的制图设计,在曲沃变成了现实。
顺着机械丝登上宫殿,栾成在佝偻老宦官的引导下来到屏风前。屏风后面传来了一阵滴滴答答和嘎吱嘎吱的声响。微弱幽暗的烛光映照出屏幕后的依稀轮廓。那是一个巨大的身影,它投下的黑影仿佛有着吞噬一切的魔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