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位人

作者: 琚若冰

江小年的脑子还在混沌,身体已被窗外的鸟鸣唤醒。这是回到宜县后的第五个难眠的清晨,他无奈地起身抄起床头的晒衣杆直奔阳台。那几只狡猾的斑鸠见势一溜烟飞入丰茂的树叶中,只留下一摊鸟屎和微微颤动的树枝。江小年长叹一口气,站在阳台眺望着小区里来来往往的人。

眼下不过六点半,小区的大妈们已经三三两两地拎着大包小包的菜回来。过不了多久,她们就要开始炒菜,喂孙子孙女吃饭,送孩子上学。这样的场景几十年如一日地上演,江小年感到十分厌倦。这套当年爸爸单位的老房子珍藏过他的童年,但当他成年后再次回此居住才觉察到其中的凋敝,房子太老太破,小区安保不好,大爷大妈嗓门大,就连鸟儿都太吵闹。江爸江妈倒是住得舒心,可要是再过几年有了下一代,这房子就愈发小了。

江小年想着,等工作稳定了,就在县城买套房,最好是重点高中旁边的学区房。哎,一个几线开外的破县城,房价也得七十多万。谁家钱是大风刮来的?老房子虽然离宜镇中心小学近,可惜产权是单位的,也就只能住几年,终归不是长远之计。单位分房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如今再能分到新房只有拆迁。我要是柳长霞就好了,我巴不得有一套新房子,旧房子有什么好?他的思绪不知怎的又飘到柳长霞身上,更觉得一腔苦闷无处说。

“你说,为什么一个人不同意拆迁呢?”

“怕不是为了钱,现在钱少了,要加价呗。”

江妈拎着菜回来,就看见江小年在那愁眉苦脸。柳长霞缺钱?江小年想了想柳长霞的信息,忙摇了摇头。柳长霞的退休金虽然没有正式老师高,但在农村也算不少,她的几个女儿也都事业有成,并不缺钱。在九十年代钱不多的时候,柳长霞都能从腰包里挤出钱帮助困难学生,她更不可能是那种贪钱的人。那她为什么拒绝拆迁呢?

“你怎么好好说起拆迁了?咱家可没有拆迁的地。”江妈不解地发问。江小年苦笑一声:“谁让领导好好说起拆迁呢?咱家是没有,不妨碍别家有。”江妈听了更糊涂了:“怎么,你们学校不管教书,改成管拆迁啦?”这一问问到了江小年的心底,他是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花好大力气从邻镇的中心小学调回宜镇中心小学,接到的却是和教学完全无关的任务——说服柳长霞拆迁。说起来,柳长霞还是江小年读书时的班主任,她三十多年的教学生涯都是站在云村小学的讲台,教着云村的孩子们。

去年,各地农村小学生源大幅减少,云村小学因地理位置原因被划入宜镇中心小学。两校合并本是一桩美谈,谁知新宜小和旧宜小的教师们私下却隐隐抱团,火药味十足。江小年原先也是云村小学长大的孩子,毕业后考上了邻镇中心小学的编制。这几年父母年纪也大了,就寻思着让江小年调回来。可这调回来才发现,江小年的处境有些不妙。

来宜小入职那天,江小年刚进办公室,新同事们就热情地和江小年打着招呼,这个要帮他带路到办公桌,那个要帮他拿东西,慌得江小年连连道谢。看来新同事人都挺好的,还是宜镇人热情。这时几位老师走进来,江小年抬头一看竟是当年云小教过他的各科老师们,他惊喜地跑过去寒暄。

原先热闹的办公室忽然只剩下他们的声音,江小年看着其他人微妙变化的脸色,笑呵呵地和他们解释其中的渊源:“我之前是云村小学的学生,这几位老师当年都教过我。”他们交换着眼色,笑嘻嘻地拍了拍江小年的肩膀:“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层关系,那小年你可要好好干,不能给云村小学丢脸。”云小的老师笑着把江小年拉过去:“那是自然,小年可是我们云村小学出来的孩子,干什么都优秀。”江小年夹在中间微微有些尴尬,不知自己该怎么答才好。

“小年,曹校长找你去他办公室。”年级主任的到来暂时解救了江小年。校长忽然的“召见”让办公室的气氛更加复杂起来,江小年感到身后似乎有无数道目光要把自己戳穿,他渐渐意识到宜小的人际关系要比从前更加复杂。

校长办公室在学校新建的电梯楼里,江小年到门口的时候校长曹德全还在打电话。曹德全头顶稀疏,长得五大三粗,脸上油光满面,西裤的腰带都快兜不住他过分突出的啤酒肚。江小年早就听说过曹德全,他是当地著名的关系户,一个普高毕业生,性格粗野,对学生非打即骂,要不是教育局的李局长是他连襟,加上曹德全喝酒是把好手,在县领导们的酒桌上赫赫有名,这个校长怎么也轮不上他坐。江小年虽然心底看不起曹德全,面上仍然毕恭毕敬地等着曹德全打完电话。

江小年隐隐听到电话筒那头断断续续的声音:“柳长霞毕竟是你们单位的退休教师,你们要做好思想工作。”电话这头的曹德全也满腹委屈:“她是云小的教师,可从来没在我们这工作过,人家哪认我这个领导?”

再说了,曹德全日理万机,周二要和土地局的丁局长吃饭,周三要和建筑公司的王总吃饭,日程都排得满满当当,哪还有时间给一个退休的老教师做劳什子思想工作?何况曹德全会做什么思想工作?他总不能把柳长霞腿打断吧。江小年腹诽完才注意到“柳长霞”,这事怎么和柳长霞扯上关系了?柳长霞虽然性格严肃,但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当年班上一个女生总是不交作业还上学迟到,柳长霞不仅没骂她,反而把她叫到办公室问她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那个女生哭得泪水涟涟,原来她爸爸摔断了腿,她每天早上要给家人烧饭洗衣,晚上还要帮妈妈装手套补贴家用。后来,柳长霞就特许她上学可以迟一点去。

“曹校长,云小那都是过去式了,现在她就是你们宜小的人。孰轻孰重,你自己掂量吧!”电话里传来一阵忙音,曹德全悻悻放下电话筒,向江小年倒着苦水。

这几年宜县搞“新县城”建设开发,要在云村建一个工业园区,柳长霞的房子也被划入了拆迁区。然而任凭政府如何做工作,柳长霞就是不同意拆迁。柳长霞不同意拆迁是她的个人自由,和宜镇中心小学本没什么关系,但上面的领导说不通柳长霞就施压给宜镇中心小学。宜小稍微有点年纪的老师们多多少少都上过柳长霞的课,宜镇就这么大,谁都不愿意出面得罪人,最后就掉到江小年这个年轻的新老师身上。

“反正你刚来没啥课,又是云小出来的,没事你就去柳长霞家里坐坐,她年轻时可想要个儿子了,你这样的年轻小伙去准没错。”曹德全和蔼地拍拍江小年的肩膀。这个曹德全,真把我当傻子?论年纪,他更适合当儿子,他咋不去?江小年心里气得冒火,也只能挤出一个勉强的微笑。哪能真和领导硬碰硬?不就是当儿子,没让我当孙子就不错咯!关键是该和“妈”商量什么?再好脾气的“妈”,听了要强拆也得火冒三丈。

柳长霞的三间彩钢瓦平房才做没多久,砖红色的门漆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大门的两边分别种着一棵桂花树和一棵枣树,柳长霞将水桶里的洗菜水倒在树边,水流很快覆盖了根部的泥土。柳长霞想象着它们深入到根底,滋养着树木。她抬起头看着树荫,叶片与叶片的罅隙间金灿灿的阳光晃了她的眼。这棵枣树,孩子们小时候爬到树上躲猫猫,长大了仍会在某个周末赶回来,拿着长长的竹竿打枣子。那棵桂花树,孩子们小时候在树下巴巴地找着最香的那朵花,一个个把落下的桂花收集起来放在枕头下面,要在桂花的香气里睡着。眼下正是春天,桂花早就落完,枣子还未成熟,树叶都绿油油的,蓝色的阿拉伯婆婆纳肆意生长在泥土上。前几天柳长霞在菜市场买了些西瓜的种子,准备辟出一块地种西瓜,到了来年夏天,孩子们就可以一起坐在门前吃西瓜。

墙壁上刮的大白干干净净,门窗的玻璃一尘不染。现在,柳长霞正提着干净的水,进屋仔细擦拭着书桌上的玻璃,玻璃下陈旧的照片熠熠生辉。左上角的照片是她和丈夫年轻时去北京旅游,她在长城上累得不行,丈夫笑着把她揽到怀里。中间的是丈夫升上所长那年,他们高兴地在饭店庆祝。右上角的是她生下了第一个女儿,抱着女儿站在门前的大树下。接着,照片上的人越来越多,二女儿、三女儿、大女婿、二女婿、三女婿、外孙、外孙女。今年,照片上还多了曾外孙。柳长霞轻轻地笑了,这里的家具已经陪伴了她几十年,这间屋子不完全是当年的那间屋子,但屋子仍在此地,那些岁月也还在此处。

“请问,有人吗?”柳长霞疑惑地走出来,门外站着一个大汗淋漓的小伙子。“柳老师您还记得我吗?我是江小年,您以前教过我,我现在在云小当老师。”他喘着气咧开不对称的笑,眼睛却像一台扫描仪,试图将屋内的状况完完整整上传到脑海。扫描结果没什么特别,一个平平无奇的房子,没有金砖,也没有雕梁,地上的新水泥还没有开裂,沙发上蒙着素色床单布,边缘缝缀着花纹,轻薄的蕾丝套盖在厚重的电视机上,桌椅上的木质纹理湿润清晰,显然是刚刚擦过。这样老土的房子,柳长霞有什么舍不得?换了新房新家具,岂不是一切都亮堂堂,过上了新生活?

年轻人的想法太透明了,柳长霞不需要抬头就能猜到江小年心里想什么。她只是笑着给江小年添杯水续上茶,听他神采飞扬地画着蓝图,怎么设计新家,有了新家后生活会有什么新变化。“我老咯,不愿意赶什么时髦。我这三间房,虽然不阔绰,但过日子却舒服得很。你的新房子未必有我的旧房子舒坦。”江小年把喉咙都讲得冒烟了,也劝不通柳长霞同意拆迁。

眼见江小年有些坐不住了,柳长霞仍然不慌不忙:“我不同意拆迁的理由很简单。先说拆迁,我的房子你也看见了,才做没几年,重建和装修也花了我不少钱。我就问你,除了地钱,可还有其他补偿?说拆就拆,难道我要拆了留宿街头吗?再说单位,从前逢年过节,宜小的领导还知道拎着东西上门拜访,自打曹德全当了宜小校长,对我们云小的老教师没有半点尊重,更没有把我们当成一个单位的,现在再拿单位来压我,逼我同意拆迁,有这样的道理吗?你是个刚来的年轻人,这些事情你不清楚也正常,我也不愿意迁怒你。你要是陪我这个老太太说说话我欢迎,要还是劝我,那喝了这杯水你就走吧。”

理由柳长霞说得很清楚了,无论哪一个都不是江小年可以解决的问题。拆迁办有种种烦琐掣肘,曹校长有高贵的面子,柳长霞有自己的原则,事情的三方谁都不急,偏偏江小年这个局外人跑来跑去急得不得了。柳长霞的房子一天不拆,江小年就一天不能上课。月底就要安排下学期的排课,江小年要是还搞不好这桩任务,那下学期的课他又不能上了。江小年急得直跺脚:“唉,柳老师,说了这么多,怎么您就是没明白拆迁有多好呢!”

柳长霞不为所动,重新干起了自己的活。她搬出一些旧书放到门口的长椅上,旧书不晒就会生书虫。江小年看着柳长霞手上的皱纹和青筋,叹了一口气走过去帮她。教学笔记?江小年忽然在一堆旧书中看见了一本教学笔记,他好奇地翻开,看见密密麻麻的字迹。

1989年5月3日  雨

陈磊好几天没来上学了,他爸爸说实在没钱供他上学了,让他去打工。这是这学期第五个退学的孩子。王芳跑到我身边问我:“老师,有一天我是不是也会回家?我不想回家,我想读书。”作为老师,最痛苦的便是看见一个个求知的孩子们不能上学。可是,我又有什么能帮助他们的呢?我的孩子也要上学,我也没有多余的钱。我只能尽量多讲一点,在有限的上课时间里多讲一些内容。我要想个办法教孩子们自学,这样他们有一天即使不能上学,也能学到知识。

……

1990年6月5日 多云

陈磊从工地回来看大家,才十二岁的孩子啊,他的手被磨破了皮,他哭着和大家说要好好学习。我送给了他一本新华字典,这样他也能从蛇皮袋、店招牌等等地方学到新的字。

……

1992年3月19日 晴

江小年的腿摔断了,这学期要考初中,可不能拉下课程,得喊上其他的老师一起去给他补课。

……

江小年愣在原地,他早就忘记了这件事情。与其说这是教学笔记,不如说这是教师手记。这本教师手记记满了柳长霞教书这么多年里和孩子们相处的一点一滴,是她作为老师的一片真诚。

他扭头看着门外弯腰晒书的柳长霞,阳光打在她佝偻的腰背上,温暖而热烈。微风吹动着树叶簌簌作响,偶尔有人扛着锄头从田间地头走过,柳长霞笑着和他们打招呼,喊他们进屋喝口茶歇歇。人们把板凳搬到门口的大树下,摇着扇子,聊着往事。江小年忽然觉得,自己不该打扰这份宁静。或许,比起宜小,柳长霞更认可的单位是这片土生土长的大地。

他悄悄地离开了,回到了狭小陈旧的家中。墙壁上五颜六色的笔迹是江小年童年的作品,他早已忘却哪块线条勾勒的是哪个人、哪个物、哪段岁月,江爸江妈却对此如数家珍,他们笑着指着某一块色团,如同博物馆的讲解员滔滔不绝地讲述着色团背后的故事,往日可憎的破旧屋子俨然成了江小年的成长博物馆。他走到阳台,闭上眼聆听着悦耳的鸟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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