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花山上
作者: 邵雯萱一
童年的时候,村里家家户户都种棉花,拾棉花,晒棉花。这是季节性的活动,也是家里的一项重要收入。
棉花的播种与其他作物不同。奶奶先用“翻钵子”(即制钵机)插进土里,再提起来推出一个个上面带小坑的圆柱形土块,整整齐齐地排列在屋后的那一小块地里。等到排满了,便拿出一早用药泡过的种子,每个小坑里撒上几粒。奶奶做这样的活计时,我就蹲在一旁兴致勃勃地看着,间或问几个问题:为什么要洒草木灰?为什么要挖个小坑?为什么要泡药?……奶奶被我问得烦了,偶尔回我:推土块前要沾草木灰,因为可以防止粘连;土块上面的小坑不仅方便放种子,还可以存一点水……在奶奶有节奏的啪嗒啪嗒声中,我可以聚精会神地看上一天。等奶奶活干累了到一旁歇着了,我就跑过去一把拿起“翻钵子”,试图学着奶奶的动作。可惜这工具对于年幼的我而言过于沉重了,摆弄半天也推不出一个完整的土块。
棉花种子在时间的流逝中慢慢长成了棉花秧子。这时候,就要将它们一个个种到田里去了。但,在此之前,奶奶还要完成一项工作。这时候田里还是一片平整的空地,奶奶要再次带上“翻钵子”,在田里挖出一个一个若干排的坑。每个坑底还要撒上一把肥料,这样等那些土块里的棉花秧子放进去了,才能好好生长。如此,我所能目睹的工作就都完成了,只要静待棉花的长成。而在这段默默生长的过程中仍需奶奶去做的工作,我就实在不知道了。
等到田里的植株开花的时候,天气已经热起来。棉花棉花,我们所常见的绵软白絮却并不是它的花。棉花的花朵大概有鸡蛋或鸭蛋那么大,起先未完全绽放时花瓣是绿色的,很少见的颜色。等花全开了,花瓣就慢慢变成了浅红色,薄而宽大,有如蝴蝶的翅膀。这花是绝不允许摘的,毕竟关乎收成,不过偶有断折掉落的,我便会捡起来玩。这一时期对于小孩来讲亦是甜蜜的,因为在棉花田的间隙里种着的西瓜、香瓜都慢慢成熟了。为了节省田地,家家户户的棉花田里都错落着一地瓜藤。香瓜有许多种,大的小的,绿皮的白皮的,脆的软的,我只喜欢里面那点甜甜的瓜瓤。西瓜是很别致的黄瓤西瓜,现在看来不足为奇了,但在那时的村里相当少见。不过,吃起来和红瓤的倒也没有什么区别,个头还要比红瓤的小,吃着并不过瘾。
二
花朵慢慢谢了,一个一个的棉花果儿挂了上去。这时候还是青皮果儿,底部圆润,上头尖尖,能看见一道道浅浅的纹路。一直等到农历七月,棉花果儿慢慢变黑,开裂,里头洁白柔软的棉絮就展露出来了。
七月的时候,是最忙碌的时候。天还麻麻亮,全家人都去田里拾棉花。
田的入口在屋后。沿着细细窄窄的田埂往前走,一路走过邻家的田,再跨过一条水沟,就到了我家的田。
那条水沟其实不太深,也不太宽,但里面淌着泥水,上面横着的独木桥又太小,故而我往往走得胆战心惊。然而跨过它,到达的就是另一片天地了。在这片属于自己家的田野里,天地都显得格外广阔,可以任我撒野。
不过,我也无非就那样踩着田埂跑上几个来回。七八岁的小孩,累得快,无聊得也快,母亲和奶奶早已各自系了围兜,一路拾着棉花,走到棉花田中间去了。我就蹲在路边,望着她们的身影发呆。
她们的围兜用结实的布料缝制,长长的袋子系在腰上,腰前的兜又大又深,如此一来,只要顺着成排的棉花一路走一路摘,便能收获一袋子棉花。
刚摘下来的棉花自然是不能拿去卖的,需得先晒干了。农村的人家房前屋后都有两个院子,水泥铺的晒场,一年四季总是晒着麦子、黄豆、玉米以及棉花。一大包一大包的棉花从兜里倒在地上,母亲和奶奶将它们铺成浅浅一片,让每一寸棉花都能充分享受到阳光的晾晒。当成熟的棉花从果壳里冒出来的时候,往往已经变干,失去了一定的水分。然而在大片熟透的棉花果儿中,总有些未熟的,或是掉落的青果,不好单独留在田里,于是也被一同带了回来,在院子里划了一小片地晒着。等奶奶回了家,会手动替它们“开花”。这些青皮的果儿,里头的棉絮不是如云一样蓬蓬的几朵,而是橘子瓣儿似的,稍硬,且湿漉漉的。它们也没有那么好剥,那青皮很是坚硬,需用榔头先大力敲出裂口来。因而有空的时候,奶奶就搬个小板凳坐到屋前墙下,手里的榔头咚咚一下一下响着,而我就蹲在旁边看她一下一下敲。有很多时候,这些青皮果儿里会突然出现“惊喜”——一条肥嘟嘟的大肉虫。奶奶当然是不怕的,脚一踩那虫子就死了,而我总要吓一大跳。
三
当那些棉花在晒场上晒着的时候,像我这样的小孩子总会开发出别样的玩法。
鞋子脱到旁边,直接光脚踩上去。晒够了阳光的棉花洁白柔软,像一大块蓬松的地毯。里面有许多棉花籽,硬硬的,有一点点硌脚,不过我才不在乎。原地躺下,一股混着植物、尘土、阳光的复杂的味道就会涌入鼻间,格外好闻。奶奶晒棉花通常都是随意铺散着,只要都晒到了就行。而我最喜欢将它们铺成各种形状:这一块正方形是房子,远处另一块长方形是另一栋屋,中间还要连着几条均匀铺开的小路。很快,一个由棉花铺成的世界就诞生了,我和小伙伴们在上面玩起过家家,跑来跑去,跳来跳去,别提多快乐了。但是这样的娱乐活动有时候会遭到奶奶的呵斥:蓬松的棉花被我们踩扁了,看起来就没那么多。但我们往往屡教不改,当铺好的棉花世界被大人打散了,我们不用多久就又能创造出一个新的来。
等到地上的棉花晒够了阳光,被一个个超大号的蛇皮袋子装起来的时候,我就知道最激动人心的时候就要到了。
装棉花的袋子是特制的,由几个普通的蛇皮袋子拆开缝在一起,像一个超大的桶。爷爷奶奶从屋后拉出了板车。这个笨家伙似乎一年都用不到几回,只有每年卖棉花的时候才会隆重出场。收棉花的地方离家很近,只隔了一条小河。大蛇皮袋被抬上板车,爷爷奶奶拉上这一时段的收获,慢慢悠悠地往前走去。而我作为小孩,可以和蛇皮袋一起坐到板车上,一路上看着倒退的风景,心也飞扬起来。
终于到了目的地,大人们停下车,忙着称重,测含水量,还有讨价还价。小孩们则早就迫不及待,直往那大仓库里飞奔而去。又高又大的仓库,在一片平房里格外瞩目,而里面几乎堆了半边天高的棉花。我站在那高高的棉花山下,似乎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渺小。我的家乡没有山,棉花山就是山。
但是此刻,所有的这些都不重要。我和我的小伙伴互相招呼着,脚下加速,起跳,嘭一下——整个人陷进棉花山里去。棉花柔软,棉花做的山也是柔软的,只是脚下没有着力点,但不影响我们像猴儿一样四肢并用,飞速爬到山顶上去。这段“赛爬”只是预热,等到了山顶,真正的比赛马上就开始了——棉花“打雪仗”。软和的棉花可塑性很强,这里抱一团那里抱一团,很快就在身前筑起一道“城墙”。对面飞过来一团“雪球”,我身子一矮,球打在了墙上,反而成了它的一块砖。我自然不甘示弱,也团起一团团“雪球”朝对面打去。几个小孩你来我往,毫不客气。
山上棉花飞舞,一时间一团混乱。棉花打在身上一点也不疼,只不过到底有打累的时候,大家暂时停战,纷纷在棉花山上气喘吁吁地躺倒,互相对视一眼,都哈哈大笑起来。等到力气一恢复,又都爬起来,开始了新一轮的“打雪仗”。外面卖棉花的大人早就先回去了,直到天色变暗,大家玩得实在乐不思蜀,才有大人赶过来领人。我从棉花山顶上坐着滑下来,意犹未尽,只是到了地上才发现穿着的拖鞋少了一只。奶奶在棉花山里翻了又翻,最终还是没找着。这事儿回家免不了被一顿说,但我不在乎——大不了下次别穿拖鞋来玩就是了。
转眼间十多年过去,家里早就不再种棉花,那个收棉花的仓库也被拆除,甚至当年陪我一起“打雪仗”的小伙伴们都已经嫁了人。但是那段回忆,那座柔软又巍峨的棉花山却在记忆里越发鲜明,并未被时光洪流冲刷不见,反而越长越高,就好像它也如棉花一般有了生命。那混杂着尘土与植物叶片的气味,那略微硌脚的小小棉花籽,那生长在棉花田间的片片瓜藤……那温柔又不能再见的棉花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