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物语
作者: 钟华华她躺在椅子上织毛线,火光跳跃,映照着她的脸。
“歇会儿,好吗?”他搅动药罐里的糖色药水,小声问。
“织了多少天,我都记不起来了,还没什么进展。”
她扬了扬毛衣,下摆才四指宽,进展的确有点缓慢。见男人没吭声,她抬起头,脸色苍白,显得有些不好意思,眼神在火光中闪烁了一下,随即又低了下去。
“你不该这么辛苦,医生都说了。”
“可我想给你织件毛衣。”她像小姑娘那样嘟囔道。
“我不缺衣服,你知道的,从城里带来的两只大皮箱,都快给撑破了。”
“可是……我想亲手给你织件毛衣。”
他沉默。药已熬透。他退了两块柴。跳跃的火苗缩了下去。他用夹子小心地把药罐从火塘上拎下来,倒出小半碗糖色药水。他舀了一勺,嘬着嘴,像小时候妈妈喂他喝药一样,放到嘴边吹了吹。
“来,亚男。”
他的手刚搭上她肩头,忍不住哆嗦了一下。瘦,像他刚退出来的柴块,甚至更硌手,也冷,如同手伸进了寒窖。几天前,她手中飞舞的毛线明显放缓。他瞥见,两头又光又滑的针穿进毛线里,他以为出现的场面是针飞线走。可是没有,她倾着上身,似乎把全部气力,都凝聚到了日渐消瘦的双手上,但依然显得力不从心,光溜溜的针半天才能穿梭一个来回。有时,他会趁她不注意,背过身去,生怕眼眶里浸漫出的东西滚下来。他不想她看见。男人嘛,除了担心影响她好不容易平住在下来的心境,难堪也是挺重要的原因,于是,他无论如何都得强忍着。
不久前,邻市陆军医院一位前额饱满,戴着圆形小眼镜,临近退休的教授,趁她坐在取药窗口前的长条椅上排队领药时,从另一道门拐出来,把他喊进了坐诊室。他俩是老相识了。前后两三年时间,他一直领着她,从高原上一个遥远的县城过来,每次都找这位老教授看病。老教授再次点开电脑上的检查结果,把一个个奇形怪状的黑点和阴影指给他,虽然他什么也看不懂,但他还是凑在电脑看,看得特别认真仔细。老教授告诉他,病灶几乎转移到了所有的内脏器官,如果能活得上三个月,已经算老天开恩了。把她带回去吧,尽量让她活几天快乐时光,教授语重心长地说。
他从老教授那儿出来,发现她已经取好药,站在长条椅边,用神色黯然的目光,瞧着他。他朝她走去,抬头看了她一眼,匆忙低下了头。他后悔不该这样,该微笑着,平静地注视着她。他做不到。她很聪颖,瞬间就明白了什么,仿佛安慰他一样,微笑着低头用脚尖跺着地面。
回到县城,她就轻声央求他,要他想办法寻一处无人搅扰的寂静之地,想去那儿住上一阵子。她脸上那股渴望劲儿,就仿佛是仅仅想出去度一个假。其实他明显感觉到,这一去,她凶多吉少。她也大概了解自己的状况,去稍远的地方,可能就永远也回不来。他俩彼此都没说,生怕说出口,一语成谶。虽然希望渺茫,他还是带着她,在老城一个深巷子里,找到一位挺有名望的老中医,给她抓了好几副药。他想过,等找了寂静之地,生个热乎乎的火塘,挂只长年累月熬煮之下包浆油光可鉴的药罐,这几副药,足以度过她最后的时光。
没用多想,他脑海里一下就闪现出了这幢老宅。这是外婆留下的木房子,深藏在离县城近百里的光秃秃山岭间。他驾着越野车,搜罗了几乎所有家什塞进后备厢。他将车开到老宅后面的山坳里,路在一处小型转车坝那儿断了头。
她太瘦了,他几乎没使什么劲,就把她给背到了老宅里。
老外婆已去世几年。舅舅们安家在省城。老宅能重见烟火,舅舅们都特别高兴。当然,他并没告诉舅舅们,李亚男身患重病,渐入弥留。外婆的老宅里,几乎所有家具都完好无缺,仅仅是蒙上了厚厚的灰尘,蜘蛛也吐了巨大的网,把各个角落圈成了它们的地盘。这是他熟悉的老宅。算上补习的那一年,他足足在这座老宅中生活了四年之久。甚至远远不止,没住进外婆家念书时,每逢假期,他都会从另一个遥远的小镇独自走来,以探望外婆的名义,总要在老宅里逗留整整一个假期才会返家。这样算起来,他在老宅里度过的时间,足有五六年之久。
没费什么工夫,他就把老宅打理得干净整洁。灶台生了火,锅碗也刷得锃亮,外婆临终前储备的那些柴块,枯透得遇见点火星子就会爆燃。柴块被他一一齐在架子上,都是上好的柴块,有松块,柏块,甚至还有山核桃柴块。
她想给他打帮手,他不让,他让她一边待着,看着他干活就行。
老宅坐落在峡谷里,附近那些熟悉的人家,早已迁到了山腰的公路旁。他们去的时候是秋天,山梁上最后一把庄稼也被放倒了,天地一下子变得辽远空旷,让老宅显得孤独苍凉。幸好,搬走的人家,送来了一些猪肉和土豆。他把猪肉挂在火塘上,让柴火日夜熏烤着。金色的油滴滚下来,跌落在火苗上,发出“滋滋,滋滋”的声音,寂寥幽深的老宅,这才有了人间烟火。
清理院子时,他在旧葡萄架上,发现了秋天最后一只老蝉。它几乎早已死掉。仔细一瞧,这只秋蝉吓了他一跳:它半透明的身体,仅剩下了一只脑袋和半只空壳,脑袋和空壳以外的躯干,不知是被虫啃食了,还是被飞鸟尖尖的喙给啄掉了,反正早已消失不见。令人惊讶的是,他用手指稍碰一碰,嘴里吹口气,竟然发现它还能爬行,还能振动翅膀,跃跃欲试地想飞走。
他小心翼翼地,把这只秋蝉从葡萄架上取下来,轻轻放在她手心里。
“亚男,你瞧瞧,它多坚强。”
“呀!它还能扇动翅膀,还能寻东西吃呢。”她瞪大眼睛,惊喜万分。
“它并不知道,其实它早已死去多时。”他幽幽叹息一声,想说,但又把溜到嘴边的话给吞了下去。
“终有一天,它会迎着阳光飞走。”她喃喃地说。
后来的好几个下午,暖阳笼罩着躺在椅子里的她,她一直盯着掌心里仅剩下一只脑袋的蝉,看着它拖着空壳般的躯体走动。她把它放到长条凳子上,鼓励它奔跑,她就这么盯着,直到夜幕降临。他想:要是一直照这样下去,该有多好。
喝两三口药,歇了几次,中途还吐了,她强忍着,吞了些进去。
他半蹲着身子,额头碰着她。他想,也许这样,她要舒服一些。
她那么瘦,瘦得整个身躯几乎没了水分。几缕温热的药水下去,瞬间变成汗珠,从她苍白的脸上,豆子般冒了出来。
风在屋顶上吹着,无数个瓦口发出轻声呜咽。风一阵又一阵过去,瓦口的呜咽声就一阵又一阵响起,似薄纱在翻卷,飘飞,和黑夜融合在一起。有一只猫咪样的小动物,拎着脚,它脚掌柔软,在吹着风的瓦顶上走来走去。
她举头听了一会儿。她举头的时候,他也跟着举。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不管她做什么,他都着了魔似的跟着。她身体里的器官绞痛时,不吭声,但会皱眉头。她皱,他也跟着皱。她眼神里流露出愁绪,他心就会苦楚。她额头冒出汗珠,他也会跟着难受。要知道,她健康的时候,笑容时刻挂在脸上,额头也光洁无比。
他想起那只蝉。她现在的境况,与秋天最后的那只蝉没有两样。甚至,她更惨。那只蝉仅剩下一个脑袋和一对翅膀,躯体的痛觉神经早已消殆。它的痛楚应该早已麻木,麻木得只剩下一只空壳。这空壳沐浴着阳光,攫取一丝丝暖意,让微风吹着,张开翅膀,获得一点点前行的动力。她不一样,她所有痛感神经,都在薄而细的肌肤下,在敏感脆弱的器官里裸露了出来。只要身体器官里那些暗影舒醒,挣扎,她就会疼痛难忍。有时,他会看见,她抓住身边随便一样什么物件,就会往她肋下,她腹部,用力挤压。他觉得,她的疼痛似乎要从身体里跳出来,她只有紧紧压住,才会好受一些。她也有比蝉幸福的时刻,那是在一些无比痛楚的间隙里,她可以在寂静中听风声低语,听鸟儿掠过夜空,听山下深涧里的潺潺溪水涌进耳鼓。更幸福的是,她可以听他轻声讲故事。
她咳嗽,他赶紧摸摸她的额头,像极了她小时候每次感冒,父亲就用大手覆着她的额头那样。她会获得力量和暖意。他又帮她掖被子,还帮她把颈下软软的棉花枕头挪挪位置,让她更加舒适一些。她的枕头有些湿,汗水弄的。他又离开堂屋,从里屋中取出另一只,给她垫上。她躬着身,咳得有点儿猛,似乎身体里有个巨大的黑洞,不停地朝外面鼓着风。
猛咳几下,她吐出了一口泛着腥味的液体。
他一点也不嫌弃,赶紧用大手拼成深深的容器,递过去,让她吐在手里。
“有血吗?”
她想举起头来,朝他手心里瞧瞧,但没了气力。
堂屋幽深,光线暗淡,为了不让她看见,他故意把手躲在火光跳动的暗影里。
尽管他强作镇定,内心还是受到了惊吓。
“没有,一点也没有,都是你吐出来的药水,别担心,好吗?”
他边安慰,边把带着她体温和腥甜气息的液体,倒进了火塘边的死灰里。噗。响声轻微而短促。这响声似乎也在体恤着她,她够不幸的啦,不愿意把她给吓坏。
“给我说说话,好吗?”她翕动着苍白的嘴唇。
“想听吗?”
“乐意。”她失神的大眼凝望着他,用嘴角笑了笑。
“还冷吗?”
“一点也不,这火塘,可真暖呐。”
她转头盯住火塘,火光在她漆黑的眼眸里跳动。
“给你讲讲火塘的故事吧。”他说。
“噢,那是关于我们的……再次重逢的事。”
“你记得起吗?”
“脑子糊涂了,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她抱歉地笑笑,又伸出手,想拿毛线和针,她想边织毛线边听他讲故事。
他伸出手,想轻轻按住她的手。他的手停在空中,没阻止她织毛衣。
那个冬天的雪可真大。他说。
他从省立水利水电学校放假回家的途中,在翻越川黔边界一座叫二台子的高山时,正好遇上最大的一场雪。是三十年前吧,嗯,就是三十年前。那时候,川黔路上,除了比蜗牛还要慢的绿皮火车,就只有喘着粗气,爬得万分费劲的长途客车。有时,他会去挤绿皮火车,可赶车的人太多了,绿皮火车挤得连针都别想插进去。为了弄一张票,他经常在凌晨时分翻过铁道口,朝火车疯狂奔跑。无数次,他像只装满粮食的麻袋,被身后的同学或是陌生人,从无比狭小的窗口,硬生生给塞进拥挤不堪的绿皮车厢。
这一次,临近春节,他没买到绿皮火车票。好在,他总算买到了长途客车票。当时,她也在省城读书,读的是省立师范学校。他并不知道,她就这趟长途客车里。客车在二台子山遇上特大暴雪,抛了锚,司机不顾飘飞的大雪,和垭口呼呼怪叫的狂风,给车轮套上链子,车又摇摇晃晃,走了一小段路,不过,没隔多久,在一个拐弯处,它彻底趴了窝。
一车晕乎乎的人,如同一群在车厢中挤晕了头的牲畜。叫骂声,抱怨声,质询声,后悔和叹息声,此起彼伏。谁拿天灾人祸怎么着呢?全部人只好揣着手,涌下车厢。天地间白茫茫一片,风一刻也不停,把天上的,地上的雪搅动起来,形成团团雪雾,吹打着饥寒交迫的旅客。好在,司机熟悉这儿的环境,带领大家,在漫天风雪中寻找了一会儿,总算在深山里找到一户独居的人家。在车上时,他坐前排,大伙儿都裹着棉衣棉帽,或是大围巾,他没注意到她就在最后一排。她怕冷,整个人缩在衣服里,貌似还有点晕车。
山里人好客。主人遇到这样的情况不少,后来渐渐变成了他挣钱的一个途径。这家主人贤良,他仅仅收点本钱。寒酸的是,因为大雪封山,进出的路都很不方便,这户人家,除了几把粗黑的面条,就只有窖里冬藏的地瓜和土豆。
司机胡乱吃了点东西,搭上过路车,去了四川地界的一个县城请修车师傅。
走是走不成了,要在这个大雪坂一样的二台子山待多久,谁心里都没有数。
主人搂了一大抱干柴块,在堂屋的火塘里燃起了大火。
风在屋顶咆哮,一阵跟着一阵,像一支支队伍,不停地扫荡。屋子里渐渐暖和起来,人们这才纷纷掀开围巾或是帽子。几年不见,他还是认出了她。他们围着火塘,把地瓜和土豆埋进滚烫的炭灰里,烤着吃。一整夜,人们不是在打瞌睡,就是在吃土豆和地瓜,吃得满嘴乌黑。
“整晚,你都不停地在炭灰里刨土豆递给我。”她笑了一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