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黑夜漫游

作者: 羌人六

亚历山大·索尔仁尼琴:“一句真话比整个世界的分量还重。”既如此,在纸上当谎话精有什么意义?不骗你,我百分百肯定,那个将我带到世界上来历练和经受风雨的人,那个给了我血肉之躯并哺育我的个体———我妈———是目前这颗古老行星上面挂电话挂得最快的人,如同古希腊物理学家阿基米德相信“给我一个支点我可以撬起地球”。

尤赛恩·博尔特,牙买加短跑运动员,奥运会冠军,世界纪录保持者,一百米最好成绩九秒五八,两百米最好成绩十九秒十九。能跑这么快,除了基因、天赋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艰苦训练,我想,其中也必有运气的成分。假如,奥运会比赛项目变成挂电话,我妈,可能早就剥掉身上的农皮,挣脱一茬茬庄稼地和布满油烟的厨房的奴役,作为绝对主力运动员入选国家队,为祖国妈妈增光添彩,争金夺银了。尤赛恩·博尔特跑得再快,也远不及我妈挂电话的速度。除非科学家们发明出比秒表更精确的计时方式,否则,我妈挂电话的速度,只能用诸如“闪电”之类略显苍白的比喻代替。生活不是冠冕堂皇的形容词,真相不止在概念之中逗留。唯一有些遗憾的是,我妈没有尤赛恩·博尔特那么幸运。

日子刚淌入七月,凶狠的阳光整天烘烤着大地的角角落落,绵阳气温一路飙升,越来越热,热得好像对着西山公园里的那些树叶吹口气它们就能熊熊燃烧起来。只要出门,你就会发现,每一片土地,都是电热毯;每一个身体,都变成了天气,会下雨。

在这样一种煎熬下,我打算下午动身就回断裂带避暑,文绉绉点说,就是偷几日闲。为了晚上能大饱口福,吃上家里想起都要咽下半斤口水的腊肉,我在绵阳出发时主动给我妈打了个电话。我心知肚明,我妈要是知道我今天回去,多半会不高兴的,毕竟,我妈和别人的妈不太一样,她是个不喜欢麻烦的人,更不喜欢麻烦长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哪怕这个给他添麻烦的人是她的亲生骨肉。

平日家里就我妈独自一人,我爸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的这些年里,她似乎已经完全战胜了在她充满“封建色彩”思想里那些鬼怪所制造的恐惧与怯弱,战胜了命运中无法绕过的劫难,适应了忽明忽暗的生活,适应了孤独。印象中的她,不是独自忙里忙外,就是端坐在堂屋鸟儿羽毛般柔软的沙发上,眼睛死死盯着电视机韩剧中那些朝气蓬勃的青年男女———小伙子都帅气逼人,女孩儿都肤若凝脂———与他们天花乱坠的爱情同呼吸共命运,喜怒哀乐,时不时泪流成河。

有些感情不能代替,读了些书的我深知人生苦短,陪伴是精神上的人间四月天,我曾试探总显得孤苦伶仃的母亲,问她愿不愿意“再找一个伴”?并宽慰她,这其实也没啥,我和弟弟不会介意,更不会从中作梗。我妈坚决地摇头否定了,她黑着脸反过来问我:“你要把你妈羞死?!”

给我妈打电话,无非是想告诉她,今天回断裂带,我要在家里小住几天。点到为止就行,不必多言,言多必失,我妈一定会明白我的意思,尤其是准备一顿必须不能少的丰盛晚餐。在外面吃了那么多饭,我最为佩服和欣赏的还是我妈的手艺,即便一样的饭菜,别人做出来我可能只能吃一碗饭,但是,要是我妈做出来的话,吃两三碗饭对我来说简直易如反掌。总而言之,我的嘴,我的胃,比我还要惦记妈。

在绵阳生活这些年,我和女友,去菜市场割肉回来吃的频率很少。不是为了节省开支,我们也不是素食主义者,只是,那些富含各种激素的饲料猪的肉,吃起来味道怪怪的,让人反胃,难以下咽。我喜欢吃老家的腊肉,纯粮食喂出来的粮食猪的肉,吃起来很不一样,吃起来就是香。在燥热和清凉之间,在饲料猪和粮食猪之间,“我来自农村”和“我想回农村”,从来都是矛盾的,水火不容,就好像,我打给我妈的这个电话。

电话刚接通,一个“妈”字,刚在我的喉咙里露出半截身子,那边,电话就已经“噗通”一声挂了,响起一串嘟嘟声。我妈隐约在电话那头说了句“就这样”,是的,她说,就这样。我还什么都没说。

我懒得再打,有什么话,回去了再说。

我妈从来如此,打个电话,匆匆忙忙,跟赌气似的,话没说上,就不分青红皂白,风雨无阻,干脆利落地挂了。

记得2010年我爸出事那次,大清早,正在成都平原弥漫着一股子脚臭味的学生宿舍里呼呼大睡的我,忽然接到我妈的电话,她拖着哭腔说:“儿子,赶紧回来啊!”也不说为什么,电话便直接挂了,弄得我一头雾水。电话再打回去,我妈还是不接。要不是二姑父打来电话,我压根不知道我爸出事了。

这么多年,我和我妈,压根儿就没有好好通过一次电话。当然,我们并不是没有交流,但那是否是更深层次更高级也更灵魂的交流?一个眼神,一种担心,还有沉默。

绵阳到断裂带路程约八十公里,自己开车,一个半小时就能到,从平政车站坐大巴车则要整整两个小时。江油,李白故里,我回老家的必经之地。每次擦肩而过,都像是和那些活在时间之上的伟大诗篇和诗人擦肩而过,我的潜意识里至今顽固地生长着对诗歌的敬畏与激情,就是从这儿开始的,如同智利的大森林之于巴勃罗·聂鲁达,立陶宛的湖泊和华沙的废墟之于米沃什,长有稠李树的莫斯科庭院之于帕斯捷尔纳克。当然,我说的仅仅是开始,我的分量远远不够,巴勃罗·聂鲁达,米沃什,帕斯捷尔纳克,乃至李白,都是非常伟大且理所当然被时间记住的诗人,他们不仅仅属于某个地方,而是整个人类共有的财富,这是常识。往事历历在目,2004年到2007年,我在江油一所国家级重点中学读书,这是座恨不得让所有的宾馆、茶楼、公园、街道、桥梁等都以李白或李白有关的事物来命名的城市,李白,是蝴蝶效应里的那只蝴蝶,一千多年过去了,他的人,他的诗篇仍以各种方式活着,或者说,被人们纪念,真是了不起。也是从那时起,一粒种子复活了,我开始走上写诗这条道路,开始在纸上种植内心的梦幻,寻求慰藉、力量和希望,整整三年,文具店买来的一两块钱的笔记本,我写了差不多六十多本。

2010年还是2011年?因为是自己最早的一批“孩子”,我特别不愿意让它们沦落到被搁在厕所里排着队帮人当清洁工,于是,我背着家人秘密将这些稚嫩的诗稿带到出生地的半山腰上,一把火烧了个精光。没什么好可惜的,我安慰自己,其实烧掉了它们,也就烧掉了曾经的稚嫩。这些年,我发现许多诗人都有类似的经历,比如成都诗人杨然,比如希腊诗人卡瓦菲斯,美国作家蕾·达尔温在其传记作品《卡瓦菲斯小传》里如此写道:“据说卡瓦菲斯每年写约七十首诗。然而,在这些诗中,他只保存了四五首,其余全部毁掉。”毁掉了应该毁掉的,那些不该被毁掉的,才可能真正不被毁掉,否则,不该毁掉的,也会被没有被毁掉的其实应该毁掉的,毁掉。这是悖论。

太阳似一张巨大的锅盔,在蓝色的浩瀚汪洋中一动不动。

过了江油,平原渐渐消失,波浪一样的绿色山峦迎面而来,热风也失去了追随的兴致和忠诚,被沁人心脾的清凉取代。空气中,弥漫着植物的气息,烂漫而又纯净。

这一路的风景我再熟悉不过,感觉一点没变,还是那么亲切。

终于,我又一次回到被我远离的故乡。

过了转盘路,老远望见我妈站在家门口的205国道边上东张西望,好像知道我要拢屋了似的。

这么想着,心头不由得一热。

电话挂得那么直接,似乎也不代表冷漠。我对我妈挂我电话的那一点怨恨,随之灰飞烟灭。毕竟是亲妈!

我在家门前停了车,却并未熄火,我故意满脸不高兴地问:“家里需要买些啥?”

我妈站在家门前枝繁叶茂的梅子树下,笑眯眯地说:“我等了大半天,你怎么现在才回来?米要二十斤袋装的,面粉十斤的就够。”

我妈说得好像早就知道我今天要回来似的。我暗自琢磨,打电话那会儿到现在也就不到两个小时,哪来的大半天?眼前的妈,和挂电话的那个妈,仿佛完全不是同一个人。

每次回家我妈从来都不会跟我客气,不去街上二娘的铺子里给家里买点东西“以示孝心”,绝不善罢甘休。我妈有她的逻辑和道理,她总是说:“这点事情都靠不到,我岂不是白养了你?”

我妈就是这么想,这么说,也是这么做的。我太了解她了。我要是不这么了解,早就熄火下车进屋休息了。每次回家,难免要先到街上跑一趟。

不过话说回来,这些要求其实不算高。

我妈傻,每次除了加起来也就是几十块钱的生活用品,这些年,从来都特别“反感”我为她买几百块的东西,要是买了,她准会很不高兴:“笨蛋,花那么多钱干吗?要是买成柴米油盐……”

二娘,我妈的亲妹妹。在街上经营了一家规模在整个断裂带上都算得上前茅的超市,兼做批发生意,业务广泛,烟,酒,糖,零食,米,面,粮,油,盐,烟花爆竹……应有尽有。

事实如此,我一直都为自己有这样一位勤劳致富的亲人感到骄傲,为二娘家能有那样好的生意感到高兴。尤其是读小学那会儿,我硬是巴不得让学校所有的小伙伴们知道我有个开超市的二娘。

决定做的事,一旦坚持下去,就会成为传奇。在断裂带,在很多人眼中,我二娘就是一个传奇,从白手起家,到现在———用个不太恰当或者略显庸俗的成语———名利双收。当然,世间很多东西都没有可比性,二娘生意上的“光辉历程”放在更大的地方或者领域,可以说微不足道,不值一提。我的说辞,仅仅是为了呈现。

我的成长伴随着二娘家生意的成长。读小学的时候起,只要放假,我几乎都在二娘的铺子上跑腿打杂。身体力行,让我懂得,世界上真没有容易的事,包括挣钱,你得吃苦,你得流汗,你得坚持。在那早已变得遥不可及的懵懂岁月,我学到了许多宝贵的东西,不是如何挣钱,而是人应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去热爱生活,去拥抱自己的理想,去面对他人。

这么多年,二娘一直待我不薄,视若己出。当年读高中,还有上大学那会儿,二娘经常背着二姑父往我的荷包塞钱。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二娘对我,比我妈对我,还要好,还要亲。

因此,每次回老家,我也乐意先到街上晃一圈,帮我妈买点生活必需品,跟二娘和二姑父聊聊天。我家到街上开车几分钟就到了。

二娘和二姑父都在。这会儿店上没什么生意,两人专心致志地玩着手机。

“二娘,姑父!”我声音洪亮地打着招呼。

“回来啦?”二娘抬起头,又很快埋下去,她正在玩斗地主,她正在出牌。

我“嗯”了一声,有些日子没有回来了。货架上琳琅满目的货品摆放得整整齐齐。

“最近生意忙不忙?”

“不见得。”

说话间,二姑父已经递来一支细杆杆。我也正欲从荷包里掏一支粗杆杆给二姑父呢!

“你怎么现在抽细杆杆呢?”我问二姑父,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你怎么现在抽粗杆杆呢?”二姑父几乎同时问我,口气有些惊讶。

我平时写作看书,烟瘾颇大。写字是一种瘾,抽烟也是。怎么说呢?平时似乎也没想过戒烟。土耳其作家奥尔罕·帕慕克有部散文集名叫《别样的色彩》,其中就有一篇是专门关于戒烟的,不过,正是他的这篇戒烟的文字,道出了我们这些烟枪共同的心声,他如此描述香烟在自己生命中的重要性:“它使快乐与痛苦、希冀与挫败、愉悦与哀伤、当下与将来慢慢地来临,并在这每一种对立框架中,找到新的道路和捷径。当这种可能性也不复存在了,人就会觉得自己仿佛是赤裸的。茫然无助。”虽然戒烟了,这位老烟枪依然难掩深情:“我只是很怀念过去的那个我,就像怀念一个勇敢的朋友或者一张英俊的脸。”

现实,仿佛在刹那间改变、逆转。简而言之,我开始抽细杆杆那会儿,二姑父还有身边很多熟人都宣称细杆杆“不解渴”,得抽粗的才行。不过,在抽烟这事上面,我这人有点随波逐流,见知音难觅,很快主动地恢复了抽粗杆杆的传统,现在,他们却呼啦一下子不约而同抽起了细杆杆。二姑父,当然仅仅是其中一位。

真是百感交集!

我和二姑父几乎同时哈哈大笑,仿佛只有笑声,才能冲淡那种一言难尽的尴尬。

天色还早。我问二姑父最近经常去河边钓鱼吗?二姑父很喜欢钓鱼的,各种专业装备齐全。

“快莫说了,你姑父最近天天都往河里跑!”

二娘有些抱怨。

“二娘,你经常全国各地旅游,澳门,香港,西藏,去过那么多地方,姑父都没抱怨,不过就是去河里钓野生鱼,又不是去钓美人鱼,你应该放心大胆地支持!”我为二姑父打抱不平。

二姑父似乎无心理会二娘的抱怨,他兴致勃勃地跟我说:“晚上我们去响岩水库网虾,咋样?”

“正在说钓鱼,又说起网虾,怎么这么快就换频道了?”我暗自嘀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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