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铃

作者: 严苏

日子数着过,上班时间进入倒计时———今天1号,满打满算还有29天,吴乃俊就告别教坛。吴乃俊所在学校,教职工都是到年到月到日退休,不多上一天班,也不少上一天班,退休人员没一个有意见。吴乃俊身份证上的出生日期是11月30日,档案里填写的也是这个日子,所以这学期学校没有安排他进课堂。不进课堂又不能在家待着,校长让他去教务室。“有事就做,没事喝茶看报。”这是校长当着教务主任的面对吴乃俊说的话。当吴乃俊闲得骨头疼,主动请缨,向教务主任要事做时,教务主任说的却是:“别拿校长的话当真,你的工作就是喝茶看报。”吴乃俊糊涂了。教务主任见他一脸茫然,对他说了实话:“你来我这里是过渡,而不是做事。”见吴乃俊还不明白,教务主任打了个比方———汽车在高速路上行驶,突然熄火对发动机没有好处,科学的处置方法是怠速,也就是运行一会再熄火。“这下明白了吧?”吴乃俊好像明白了,但又说不出所以然。就这时手机发出“呜”的一声响,吴乃俊听出,这不是百度、腾讯发来的新闻,而是微信好友给他发信息。自打到教务室“上班”,吴乃俊的工作就是喝茶看报,顺便也研究一下手机。吴乃俊现在对手机发出的各种声响已是了如指掌,像刚刚听到的不是短促、轻佻,而是浑厚、沉雄,伴有震颤的声音,就是有人给他发微信信息,而非手机短信、彩信。吴乃俊打开手机,滑动屏幕,进入界面,看到微信标识下有一条未读信息。吴乃俊点开,是郝文清发来的。吴乃俊的心猛然跳动起来,“怦”“怦”,心脏击鼓似的猛敲胸腔。吴乃俊有窒息感,仿佛登山,又仿佛负重疾行,体力严重透支一般。

郝文清同学,久违了!

郝文清同学,今天怎么想起我来了!

吴乃俊心里发出两声叫喊,低头迫不及待地阅读信息———

吴乃俊同学:周六晚来我家,蔡跃跃请你小酌!

郝文清

信很短,可供琢磨的东西却多,吴乃俊不是自作多情,而是不得不想。

首先,郝文清和蔡跃跃是两口子,而吴乃俊和他俩又是同学,既然蔡跃跃请他小酌,为什么蔡跃跃自己不动动指头发邀请,而要劳驾郝文清?其中必有隐情。

其次,信息是借蔡跃跃之名发出的,署名却是郝文清,可以这么理解,邀请者就是郝文清,而非蔡跃跃。既然是郝文清邀请,那么被请者就不会是吴乃俊一个,一定另有其人。“其人”是谁?吴乃俊不敢想,一想心脏又要“击鼓”。

再次,本地人喝酒很有“梁山”之风,端杯即入高潮,推杯换盏,觥筹交错。郝文清说小酌,与本地酒风格格不入。毋庸置疑,小酌带有私密性,话题也私密。吴乃俊揣测,参与者不仅仅是他们仨,可能另有其人。

“其人”,就是刻在吴乃俊脑子里的那个人———卢丽萍!

卢丽萍,你终于现身了!

吴乃俊、卢丽萍、蔡跃跃、郝文清均来自农村,同一年考上北市师范,又同在中文班。那是一个文学热的年代,教他们古代文选、现代文选与写作课的老师姓王。王老师是个重度文学爱好者,做着作家梦,笔耕不辍,他希望他的学生里能出几个像他一样的文学爱好者。王老师教学之余读小说、写小说,看到打动他的小说,就会推荐给学生。周五这天有两堂写作课,时间是下午,上课铃响起后,不见王老师来教室,这与他踩着铃声进课堂的作风不一致。同学们翘首以待,许久,坐在窗口的吴乃俊看到王老师从他的宿舍出来了,一边走一边用手帕擦眼睛。是沙子迷了眼,吴乃俊这样想。王老师的宿舍离教室不远,走路两分钟。时间过去三分钟,王老师没进教室,就是说王老师半途停下了。吴乃俊伸长脖子看,不见王老师,吴乃俊知道是行道树挡住视线。又过了一分多钟,王老师姗姗而来,手帕没离开眼睛,看来沙子还没有出来。吴乃俊有这方面的经验。一次他被沙子迷了眼,千呼万唤,沙子死皮赖脸的不肯出来,最后是母亲翻开他的眼皮,嘴对着眼睛吹,沙子不胜风力,才不情不愿地跟着泪水流出来。吴乃俊准备毛遂自荐,也翻王老师的眼皮,也往眼睛里吹风,王老师却不再揉眼睛。王老师的眼睛红红的,像通宵没有睡觉,他看一眼同学们,说:“我看到一篇好小说,小说太……太感人……”话没说完,红眼睛里扑簌簌滚下几颗泪珠,王老师掏出手帕。吴乃俊因此明白,王老师眼睛里没进沙子。王老师擦净眼泪,拿起一本杂志,封面朝外,对全班同学说:“是新的一期《文萃》……”王老师说不下去了,嘴角往下撇,像受到莫大委屈的孩子,在大人面前撒娇那样。

半晌,有同学问:“王老师,是哪一篇啊?”

“《芳草萋萋》”说了篇名,王老师又说:“这篇小说拨动了我的心弦,希望同学们也看一看……”

两节课后,有几个同学走出教室,再出校门,直接去邮局,邮局零售柜台里仅有的几本《文萃》全部被买走,稍后而来的同学扑了空。王老师的一个推荐,满城零售点的《文萃》当晚告罄,大有洛阳纸贵之势。

吴乃俊、蔡跃跃等几位同学最先买到《文萃》,新刊到手,他们翻到王老师推荐的那一篇,一路走一路看,看到动情处走偏了方向,吴乃俊撞到电线杆上,蔡跃跃撞在吴乃俊身上。吴乃俊头晕目眩,他顾不上疼痛,离开电线杆,又低头阅读起来。夕阳西下,夜色渐浓,杂志上的字模糊不清,想放下又不忍中断,身心陷在情节里而不能自拔,明知人物命运,却还是想亲眼看看命运发展轨迹。天遂人愿,路灯“嚯”一下亮了,天地由暗变明,吴乃俊和蔡跃跃回走几步,身子倚在电线杆上,如饥似渴地阅读起来。吴乃俊感冒似的抽动鼻子,喉咙里咕咕唧唧,像青蛙鸣叫,继而传出抽噎声;蔡跃跃没有过渡,突然放声,狼嚎似的掩面而泣。正逢下班时间,过路人见两个大男孩倚在电线杆上哭泣,不知发生什么事,纷纷停下。两名女工支下自行车,走上前来,想提供帮助。吴乃俊用衣袖擦去眼泪,说一声谢谢,拉上蔡跃跃,离开人群往学校走去。

走进校园,看同学们纷纷从食堂出来,有的回宿舍,有的往校园后面走。校园后有一片树林,林内有山有水。山是假山,水是活水,白日观赏游鱼,夜晚可数星星,是老师和学生休闲好去处。吴乃俊、蔡跃跃常去那里,他俩去不是休闲,而是背书。

“过饭点了。”蔡跃跃说。

“看看去。”吴乃俊说后,逆着人流向食堂走去。

蔡跃跃紧随其后,到打饭窗口,看师傅正在收拾东西,像要打烊的样子。蔡跃跃上前一步,有当无地问:“师傅,还有吃的吗?”

见有学生没吃饭,师傅停下。另一位师傅敲一敲饭盆,对着窗口说:“只剩米饭和青菜,别的卖光了。”

吴乃俊接话说:“来两份。”

窗口递出两份饭菜———米饭上面压青菜。是剩饭剩菜,不吃也浪费,师傅就多给他们一些,碗堆得岗尖岗尖的。青菜青,米饭白,找位置坐下,吴乃俊用筷子点着碗说:“芳草萋萋!”

蔡跃跃一看,与他俩刚看的小说题目吻合,附和道:“芳草萋萋!”

听到这话,两个女生推开碗往这边走来,停在吴乃俊、蔡跃跃面前。吴乃俊、蔡跃跃一看,两个人一个叫卢丽萍,一个叫郝文清,也是中文班的———他们一个班级,记忆里没和她们说过话。

卢丽萍看他们手里拿着《文萃》,眼睛一亮,问:“刚买的?”

“是啊!”吴乃俊回答。

“上面有王老师推荐的那篇小说?”郝文清抢着问。

“有啊!”吴乃俊答。

“为看这篇小说,过了饭点。”蔡跃跃说。

“你们过了饭点,买到《文萃》,而且看了,少吃一顿饭也值。我俩可没你们幸运!”卢丽萍说。

“你们怎么了?”蔡跃跃问。

卢丽萍说:“我们跑遍了零售点,没买到,回到学校,也过了饭点。”

吴乃俊问:“想看?”

卢丽萍说:“想!”

“拿去!”吴乃俊和蔡跃跃把杂志递过去,两个人伸手接过,一声谢谢都没说,就迫不及待地离开了。

一本杂志,让四个原本没有说过话的同学走得近了。

按说,看完王老师推荐的那篇小说,第二天卢丽萍和郝文清应该归还杂志,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好借好还,再借不难。但她们没有,而是留下杂志。第二天进教室时,卢丽萍小声告诉吴乃俊,杂志晚几天归还。“请放心,一定毫发无损。”吴乃俊看一眼卢丽萍,她像得了红眼病,想是流泪的缘故,大方地说:“不急,想看多久看多久。”吴乃俊的慷慨大方,给卢丽萍留下极好的印象。从这天开始,卢丽萍、郝文清和吴乃俊、蔡跃跃碰面了彼此看一眼,人多时点点头,校园、食堂里邂逅,还会聊几句。

一个星期后,杂志回到吴乃俊和蔡跃跃手上。还来的杂志,跟借去时一样新,从头翻到尾,无一页有折叠痕迹,更无墨迹、泪迹。吴乃俊不知他的这一本杂志是卢丽萍看过的,还是郝文清看过的。他感觉,手中的杂志留有卢丽萍或郝文清的气息,字里行间镌刻下卢丽萍或郝文清目光行走过的道道痕迹,与借出之前比分量重了,已然不是借出前的那本杂志。所以在阅读里面的小说时,感觉很是温馨,身体变得轻盈,仿佛纵身一跃,身子就能飞起来一般。

蔡跃跃有这种感觉吗?相由心生,看他嘴角弯弯的,眼睛眯眯的,吴乃俊断定他的心情与他差不多。

吴乃俊和蔡跃跃一个宿舍,同舍还有另外四名同学。吴乃俊没问卢丽萍、郝文清,但看她俩形影不离,估计也是同舍。当他们的关系更进一步时,吴乃俊发现他的推理没有错。

一本新刊几个晚上看完了,看完就变成旧刊。刊物一共选载10篇小说,其中4部中篇,6个短篇。小说篇篇精彩,堪称经典。就题材而言,有几篇描写的生活吴乃俊、蔡跃跃不熟悉,人物也陌生,阅读后,对作品中的生活有所了解,人物也熟悉了———作家的笔如同摄影家手中的镜头,拉近了生活,也拉近他们与小说里的人物距离,这是艺术的魅力,也是艺术的力量。

吴乃俊和蔡跃跃交流时,各自谈了对作品的理解。吴乃俊发现,交流让他对作品有了更深层次的理解。他把自己的发现对蔡跃跃说,蔡跃跃兴奋地说:“奇怪吧?我想对你说的,也是这话!”

看蔡跃跃如此兴奋,吴乃俊随口说:“不知卢丽萍和郝文清是否交流。”

“碰面了你问一问。”蔡跃跃半真半假地说。

这是一句玩笑话,玩笑里藏有深层次东西,吴乃俊懂,他说:“当我不敢啊?”

蔡跃跃说:“我拭目以待!”

说过这话没几天,蔡跃跃在现场,吴乃俊真的问了卢丽萍和郝文清。

是个星期天,这天吴乃俊和蔡跃跃没有回家,吃过早饭,他俩把穿了一周的衣服脱下,拿到水池上洗,洗好挂在晾衣绳上。待在宿舍里没事干,两个人去邮局,看看新的一期《文萃》到了没有。零售柜里没有,问营业员,营业员算一下时间,说还要几天。走出邮局,两个人返回学校。

走进校门,蔡跃跃说:“去图书馆吧?”

“好啊!”

说着两个人转了方向,往图书馆走去。图书馆是一座独栋楼房,六层,他们去的是文学部。文学部在五楼,来这里看书、查资料的多是中文系学生。吴乃俊、蔡跃跃经常来,管理员认识他俩,但还是例行公事地看一看他们的学生证。走进文学部,放眼一看,来此看书的人不多。再一看,不多的几个人里有两个熟悉的身影,吴乃俊没有犹豫,径直走过去。蔡跃跃也看到了,他跟随吴乃俊,一同站在熟悉的身影后面。

吴乃俊冒冒失失地说:“二位好!”

“妈呀!”郝文清惊叫一声,手紧紧地捂在胸口上。

卢丽萍大声说:“吴乃俊,你想吓死我们呀!”

吴乃俊满脸歉疚,低下身子,深深地鞠了一躬,连说:“对不起!对不起!”

卢丽萍意识到她言重了,忙向吴乃俊还礼,也低身鞠了一躬。

蔡跃跃见了笑说:“你俩改国籍啦?”

初听一头雾水,不知蔡跃跃说的什么,稍一琢磨,吴乃俊、卢丽萍、郝文清忍不住笑起来。

此次邂逅是巧遇,恰好又是星期天,时间充裕,他们可以多聊聊,不必像往日那样见面点点头,或是说些无关痛痒的话。在文学部聊天,可以深入地聊文学。更巧的是此时人不多,他们聊天不会影响其他人。吴乃俊突然想起蔡跃跃那天半真半假说的那句话,于是问卢丽萍和郝文清:“你们平时交流阅读感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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