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织女恩怨记(上)

作者: 殷志扬

当初时光,史小鸢还是高中学生,清纯而美丽,身背后有不少爱恋目光,毕冠群便是其中一个。尽管名字响亮,可毕冠群的相貌和学习同样平平,充其量“班草”一棵而已。偏偏,毕冠群喜欢时髦,一回刚染黄了头发就去学校,却被铁面的班主任挡在门外,不让他进课堂。毕冠群不甘心认错,当场将公安局副局长的老子抬了出来,谁知这一招竟然不灵,班主任脸色更铁了,扬言要亲自去打电话核实。这下,毕冠群气馁了,只好再去理发店,一气下索性剃光头发,一进课堂就引发哄然大笑。数史小鸢笑得最厉害,伏在同桌何凤宝的肩上,她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你看他像不像刚从山上下来的?何凤宝冷笑一声:再像刑满释放犯,只要他有个当官的老子,就不怕考不上大学找不到金饭碗,不怕将来没人看中他!史小鸢皱着眉说:你怎么这样说话呢?何凤宝却脱口说道:我可不像你是班上一朵花,不像你有一个看上去好幸福的家。

何凤宝其实并未完全说对,当时的史家正陷入一场突如其来的纠纷中,事情源起于史小鸢的父亲史汉耀。史汉耀这个人,禀性耿直,工厂体制改革,他被买断工龄回家,一时没有什么门路好走,那年他还不到五十,和女人商量后决定去菜市场租个摊位,做水果生意。时令鲜果怕的就是滞仓霉烂,因而史汉耀夫妇走一条薄利多销的路,却不料就此招来了周边同行的白眼。终于有一天,史汉耀夫妇摊位上来了一个大汉,敞胸露怀,不问情由抓起柑橘就啃,叫了声“酸死老子”,随手扔掉又抓一个,如此这般糟蹋了一堆柑橘转身要走,却被史汉耀一把拽住。史汉耀强压怒火,伸手讨账,那汉子立眉瞪眼说他的水果酸牙,根本不配收钱。双方一言不合扭打起来,那汉子掀了摊位,又从猝不及防的史汉耀身边抢过一把切瓜用的尖刀,刀刃闪亮一下,忽然刺进汉子自己腿肚子,鲜血染红裤腿,情景十分吓人。杀人了,杀人了!快来人哪!也不知从哪来的叫声,水果摊被人团团围住。史汉耀这才有点明白自己中了圈套,心里怪自己怎会看不出汉子其实来者不善,嗨,这世上就少了个卖后悔药的。

果不其然,那汉子躺倒在地,口口声声说史汉耀不单卖假,还刀伤顾客,简直无法无天。也不知谁先动的手,砸烂了水果摊位,又不容分说把史汉耀夫妇扭送去派出所。事情闹大了,汉子腿上刀伤的鲜血淋漓,最容易迷惑人,谁的身体不是肉做的?派出所试图调解了事,可汉子却不依不饶,居然提出来种种条件:一是由史汉耀公开道歉;二是史家的水果摊位必须赶出菜市场;三是史汉耀赔偿医疗费用,加上精神损失,共计五万元。狮子大开口,史汉耀气得回家就躺下了,明明知道有人暗算,甚至已经看到汉子背后人的嘴脸,只因为缺少凭证无法洗清,眼看就要被人踹到脚底下。倒是女人心思活络,听了女儿放学回家讲述白天课堂上那毕冠群搞笑的一幕,心里不由一动问道:毕冠群的老子真是公安局的头儿?那你和毕冠群平时熟不熟?史小鸢点点头说:一个班级怎会不熟?他还给我写过条子,是我没有理他。等收拾完饭桌,女人便找史汉耀商量来了,说到底她想走姓毕的这条路,只要派出所当回事肯出力,这种事又并非什么大案要案,还是好解决的。史汉耀自然同意,又把史小鸢找来说了,女儿也一口答应马上找毕冠群去。这以后便是公安局的毕副局长亲自出马派出所,尽管有人觉得蹊跷,不过谁也不曾想到“花草会谈”这种细节吧。再说毕副局长,毕竟是块老姜,一上来就查那肇事汉子,才知道此人外号黑鹰,一贯敲诈勒索、欺男霸女,曾经沾过贩毒案的边,早就有民愤了。单有情况不够,毕副局长在菜市场召开座谈会,发现几个现场目击者,一致证明史汉耀根本没碰过刀子,黑鹰的伤纯属自残。更厉害的一手是,毕副局长追究那把染血尖刀,凶器调来了,他指令交付技术部门做鉴定,刀柄上留存的指纹十分清晰,和黑鹰的指纹完全吻合,铁证如山。这下黑鹰只得低头认输,供认这是受别人的唆使和买通。时值打黑扫黄的风口,黑鹰数罪俱发被移送司法部门,判处有期徒刑五年,黑鹰成了笼中囚鹰,菜市场一条街拉出热烈拥护的横幅,鞭炮声传出老远。

风浪过去了,史汉耀夫妇自然感激涕零。要不是毕副局长出手相救,史家还不知道会落到何等地步呢。滴水之恩涌泉报,可史汉耀觉得送什么样的礼都嫌轻,倒不如暂且按下不提。时机到底来了,史小鸢高中毕业后,前事早就风清云散。一日史汉耀的水果摊上忽然来人,对史汉耀悄声说了一件事,毕副局长想要他女儿做媳妇,也就是独子毕冠群的新娘。婚姻大事非同小可,史汉耀夫妇商量又商量,愕然之余多少也悟出点道理:一来毕副局长心急想抱孙子;二来他存心要给毕冠群这匹难驯的野马按上个笼头;三是史小鸢的聪慧美丽名声在外。事关重大好赖得听听女儿自己的意见才是。没有想到,史小鸢其实早就收到了毕冠群的求婚信,只是她并不回复,一直声色不露。而如今,老子出面了,这就意味着毕家志在必得。无巧不成书,这些天史小鸢的情绪不好,毕业后奔波辛苦的高考不顺,后来去麦当劳端盘子又经常受气,此刻她默默听着史汉耀夫妇的叙说,下岗的父母被生计岁月煎熬得又老又瘦,五十不到的人就花白了头发。再有,家里弟弟那样稚弱,正待上完中学,俩长辈那种苦苦期待的眼神,她终于横下一条心来:好吧,我答应了。

“班花”和“班草”的婚礼,一年后在公安局礼堂举行,并未过于铺张。那一日,史汉耀和毕副局长坐到一起,亲家加恩人,自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至于毕副局长,洪亮笑声回荡在婚宴上,他不仅大谈特谈自己的铁腕破案,又一个劲地向新娘史小鸢祝酒,几乎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对于公公这副神态,史小鸢心里只是充满尊敬,尤其他那种深谋远虑,那种沉着自信,是毕冠群身上最稀缺的。她刚刚举起酒杯,却被公公按住了,他说:我先喝,今后的毕家一大半要靠在你身上,你记住我的话。

福无双至,史小鸢过门才两三个月,毕副局长便在一次高速公路车祸中伤重去世,毕家的天突然塌了。幸而,毕冠群的母亲也就是婆婆,一个骨硬霸气的老女人,很快就从悲痛里挺过来,加以史小鸢已经有了身孕,毕家便有了新生气。还未出世的孩子,显然是家里的重点,为这婆婆不让史小鸢出去找工作,说只要她生好带好孩子,将来什么都会有的,毕家不在乎她那点工资。家务事由婆婆操持,史小鸢便以织毛衣、听CD、看电视消磨时光,间或也读些书,她借来一部《乱世佳人》,以前想看却一直没有看成的小说,只是外国人名字实在弄不清,才看一半就放下了,改看由费雯·丽和克拉克·盖博主演的同名影碟,斯嘉丽那种不屈于战后困境的坚韧,留给她深刻印象。渐渐,她感到腻味,夜半醒来她隔着棉被拥抱毕冠群,倾吐自己心里的郁闷,可毕冠群却握住她手说:别瞎想了,放着现成的少奶奶不当,你反倒想出去像我那样吃辛吃苦还得看人家脸色,你真傻!说这话时毕冠群已经从机械厂出来,去一家合资企业当保安,一身海军蓝毛料服,猩红色贝雷帽,流苏黄绦带,锃亮黑皮鞋,常常引来过路女孩子的驻足凝眸……

小安安出世后,情况终于有了变化。原来,史小鸢从小就喜爱编结,曾经以刺绣和编结得过中学生艺术制作大奖,平时她给周边人织的毛衣、手套、围巾,花式新颖,色彩谐调,无不深受大家欢迎,夸她这个人若不是织女下凡,哪有这双玲珑巧手。就在毕家隔壁,有个叫阿琴的单身女人,下岗后靠一台横机摇羊毛衫,供养儿子念书,史小鸢时常过去和她说话,看她手脚麻利的操作,不由得怦然心动。于是,史小鸢托人也买了台半新旧的提花横机,一边给孩子喂奶,一边跟阿琴学着。婆婆正眼不看她一下,只是再三地说:我们毕家不等着用你的钱。史小鸢笑笑,只当作耳边风,她就凭着阿琴那里借来的《针织横机原理》,弄清楚大体结构和花型编结,亲手织出了第一件羊毛衫,接着又学会了设计、打样和开片子,她越发觉得那横机就像一支童话故事里马良的神笔,点、划、勾、撇、捺,能写出一篇篇精妙美丽的文字。不过半年时光,史小鸢和阿琴联手的织女羊毛编结店开张了。从银行贷了笔款,又买了两台横机,添了人手,另觅一处热闹市口。租房宽敞明亮,前店堂后面工场,很有点气派。领过执照,注册商标是史小鸢的创意:一团红线缠绕手举金梭的古装美女,新奇而遐思。现在,史小鸢的心思已经不全在史家了,编结店生意红火,看样的、订货的、办事的川流不息。其实,两人开头就分了工,阿琴管后面工场,分管进料和出货。至于史小鸢,年纪轻,有文化,有能力,人又长得漂亮,按阿琴的说法是商标里的美女,便顺理成章地成了店长和法人。史小鸢觉出了肩上的分量,心里有点怕,可阿琴鼓励她说:放心,我会帮你帮到底的,况且你家里还有个壮实大男人,不像我单身带个孩子。阿琴的意思很清楚,一个成功女人背后要有男人的支撑,正如一个成功男人身背后势必有个奉献的女人。

毕冠群这些日子保安又不当了,不知怎地迷上了摩轮子,问婆婆要钱买了一辆大路易。学着美国电影《终结者》里的阿诺德·施瓦辛格,买来皮夹克和长筒靴,外加鼻梁上的弧形风镜。这个戴头盔的摩托王一路风驰电掣,何等威风不可一世!一日,毕冠群带妻子出外兜风时,卖弄车技突然拐进小巷里,差点压倒路人,吓得史小鸢不敢睁眼。这件事印象太深,第二天她就对婆婆说了,婆婆听后脸上变色:这话你怎么不去对地下的老头子说呢?他要你进毕家的门,不就是为了帮冠群一把?现在安安不要你带,现成的少奶奶你不当,偏要成天在外抛头露面,连自己的男人都不管不顾。史小鸢抵塞地问:什么事我不顾他了?婆婆嗫嚅一会才说:冠群这样壮实的男人,你是不是让他满足了呢?我的天!这种话都出口,史小鸢听了都觉得脸红,可婆婆见她不答便又说道:一个女人就是要让男人满足,他才能成天守着你,把心思拴在你身上。史小鸢不高兴道:这一套我没学会,不满足他找别人去好了。

史小鸢越发不过问毕冠群的事,一直把全部心思扑在店里。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编结店给予的回报相当丰厚,不过两年就还清了全部贷款,还添了几台横机和一些人手。编结店和史小鸢的名气大了,一个晚报女记者写了篇专访,配上彩色照片,题目便是《织女史小鸢和她的织女店》。荣誉接踵而来,她被提名为区人民代表,又成了市个体协会委员,市妇联委员,不大不小的民营企业家。

史小鸢和柳爽的邂逅,其实并不美丽。那天上午,史小鸢带小安安去医院看病,电动车才骑一半路,雨点就噼里啪啦打下来了,史小鸢只好把车子推进一户人家门洞里,用自己的身子护着孩子。又有人躲雨来了,不大的门洞嫌挤了点,那男子侧身站立,目光却一直停留在这边。雨越落越大,惊天动地的雷电,街上白茫茫一片,史小鸢心里焦虑又无奈。突然,他动手脱下自己的皮夹克,拿给小安安披上,可史小鸢却抓过那件棕色皮夹克想还回去,一不留神衣服掉落在地上,沾了泥水。他笑笑,重又拾起皮夹克披到孩子身上说:他嘴唇都紫了,你这个母亲难道没看见吗?史小鸢咬住嘴唇不开口,心里对自己说别和陌生人说话。雷雨终于过去,他也骑上电动车一直送母子俩到医院门口,史小鸢的戒备仍未稍减,冷冷道:衣服在这里,你别再跟进去了,多谢你的关心。

下一回,史小鸢竟然又遇到了他,那是在龙凤阁的酒宴上。龙凤阁大酒店的女老总白嬿,工商界的头面人物,尽管史小鸢和她并不太熟,却知道白嬿的一些风流韵事。其实这里所有吆喝说笑的男女,人人都有他们自己的“私弊夹账”,也许只有她史小鸢才是最干净的吧。酒会按照西方派头,名酒咖啡点心,一概自由组合,史小鸢觉得哪个组合都没有她的份,便端着酒杯独自在窗口看街景。这时候,白嬿走过来挽起她的胳臂,一边走一边为她介绍朋友。偶然,史小鸢和一个人打个照面,笑容马上凝在她嘴唇上,那门洞躲雨的陌生人就在她面前!是他先向她伸出手来:你就是织女史小鸢,我昨天就觉得你脸孔好熟,像在报上曾经见过。白嬿便在一边介绍:他叫柳爽,天籁村音像店老板,我的朋友当中出名的单身贵族。也许正是这单身贵族的称谓,引发史小鸢的好奇,她才仔细看了看柳爽这个人。他高大帅气,温和而有礼,穿一件普通棉布白衬衣,鸽灰裤子,棕色皮凉鞋,一副随便无拘的样子,这就和周围人那种一身名牌加伧俗,形成了鲜明对比,更难得的还是他身上那种优雅之气。一句话,鸡群里的鹤!这里又非得回溯史小鸢的某些以往不可,无论“班花”还是后来投身社会,史小鸢经历过不少男孩子,可她心的深处仍一直迷恋《罗马假日》里的格里高利·派克,一张碟翻来覆去几乎看坏了家里的DVD。挥之不去的格里高利·派克,不知装饰过她多少个绝妙梦境。只不过,格里高利·派克终究是外国人,那么我们会不会有自己的优雅男子?有,至少现在她面前的柳爽就好算一个。想到这,史小鸢十分惊异自己以前怎会一点感觉都没有呢……

再下一回,史小鸢办完事踅去了天籁村。音像店不很大,却显然管理有方,货架整齐锃亮,员工服务周到,店堂里细细的背景音乐,一切都那样井然有序,从容而温馨。史小鸢选了几张碟,无非莫扎特、肖邦和李斯特的钢琴曲,用作她平时工作或休闲的伴奏。此时,走进来了柳爽,他刚刚听完一场名家音乐会,手里拿着两张碟。史小鸢接过来,见是名家的新作,还签了名,看不出他还是个音乐追星族呢。边说话边上楼去,楼梯有些逼仄,他们的身体偶尔碰在一起,他那热烘烘的身体令史小鸢触了电似的,那天门洞躲雨的情景重又浮在眼前。柳爽将她引入一间宽敞明亮的屋子,大飘窗,柚木家具,香水百合,家庭影院和组合音响。最引人注目的是墙上挂着一幅大尺寸油画,一个弹钢琴的外国男子背后立着一个绝色的外国女人。柳爽说那就是肖邦和乔治·桑,是他喜欢这个异国恋故事才请人画的。史小鸢没想到一个小老板竟会有这等浪漫情调。只是,桌上电饭煲里盛着些剩饭,几只散放的待洗菜碗,却呈现了一个空巢男人的孤寂和无奈。史小鸢见景生情地问:白总说你单身贵族,这是不是真的?柳爽若无其事地说道:不,我有过女人,还差点结婚,后来因为一张唱片分了手。为一张唱片分手的女人,一个虚无缥缈的身影,史小鸢真想马上抓它到手,于是她催柳爽快说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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