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织女恩怨记(下)
作者: 殷志扬五
金马车行就在“红玫瑰”附近一条街上,开张那天好气派。锦旗满墙,花篮堆齐台阶,特地邀来工商界名流白嬿女士剪彩。一阵军乐声中,银剪轻举处,大红绸结落入托盘,典礼宣告完成。白嬿忙人应酬多,未参加茶点招待便起身告辞,她拦住车行经理郝达富,却点名要毕冠群送她上车去。小车就停在大门口,毕冠群抢先一步打开车门,可白嬿反倒不急着走,她向毕冠群看了又看说:“史小鸢是你太太吧?她可是我们工商界的一面旗,以后经营方面你要多和她通气。有句叫人耳朵起茧的老话,商场如战场。一点都不假,有时商场也会流血死人,不信你就等着看吧。”说罢白嬿上车走了,毕冠群却还站在那里,他不明白白嬿为什么说这番话,江湖越老越寒心,过来人的白嬿胆子肯定吓小了,可他毕冠群绝不是那样,况且还有娘舅郝老大挡在前面呢。
好些天没见何凤宝,毕冠群知道她正忙着拍广告。这可是郝达富的另一项重要策划,美女加名车。特请电视台专拍广告的摄影师,觅一处风光秀丽的所在,至于美女何凤宝无疑是最佳人选。这时候,何凤宝打来电话,说摄影师如今又有了新创意,要他马上赶去莲花山庄。山庄离城不远,有山有水,地方幽静,一个民营企业家看中这里投资修起了休闲度假村,以吃喝玩乐招徕富豪名流,现在那大片草坪便成了金马车行广告战的阵地。待毕冠群驱车赶到时,广告战正当如火如荼,各色名牌摩托车异彩闪耀,“红玫瑰”的美女们或骑坐,或抚弄。作为领军人物,何凤宝她一会儿辣妹,一会儿白领佳丽,一会儿又成了上海贵夫人,简直是个百变魔女,弄得在场人心痒痒的。毕冠群刚刚露面,何凤宝就从摩托车上跳下,走过来拉着他手说:“你再不来快急死我了,他真想拍你这个摩托王,最好是我们俩在一起,他要把我曾经说过的那种感觉拍出来。”那个摄影师却不开口,仍是那种满意的欣赏目光。毕冠群茫然,由着何凤宝拽住他走过去,又拽他骑上那辆漂亮豪爵,她依然紧搂住他腰,又把香馥馥的脸搁在他肩上,摆出一个最好的姿势。这时候,毕冠群却突然腾出一只手,挡住自己的脸,急促地说了一句:“不行,现在还不行!”何凤宝愣怔了,马上就明白他说的“现在还不行”,她心里感到一阵失望和尴尬。可毕冠群到底还是从她手里挣脱,他跳下摩托车,站了一会,然后走了出去。
毕冠群骑车回城去,心跳这才渐渐平复,甚至生出了几分得意来。偶然间一点清醒,令他躲过一次险境,如果姿势成了影像出现在报刊和电视上,那后果会怎样呢?他不敢想下去,不觉间摩托车正拐入毕家那条街。几天不回家,也没给史小鸢和家里去过电话,她会怎样,那个无味却余温仍在的家又会怎样呢?没有想到,史小鸢正在家看书,听他进门她头也不抬地说:“总算回来了,安安和婆婆都问你来着,可我也不知道你在哪里。”毕冠群说:“我忙,车行才开张几天,事情特别多。史小鸢说:我知道,白嬿剪彩,摩托车大奖赛,钻火圈精彩绝伦。”毕冠群本想和史小鸢好好谈谈,就像白嬿说的通气,可她这种冷淡而调侃的口吻却打消了他的念头,性格中那点自命不凡的傲气重新抬头,便甩下史小鸢自顾自洗澡去了。几天来的疲惫和烦恼好不容易才冲洗掉,洗过澡披上睡衣出淋浴间来,只见史小鸢还在那里看书,什么好书令她这样痴迷?毕冠群走过去,冷不防地夺过她手里的书,《音乐家故事》,不是什么经典名著。不过,封面上作者的名字却使他眼睛都瞪圆了:“柳爽!”他来不及地一口气问道:“这柳爽是不是那天籁村的柳爽?他怎会送你这本书还亲自签名?他又是怎么认识你的?你和他究竟什么关系?”史小鸢并没被他的连珠炮轰倒,她反而向他微微一笑说:“一本小小的书,值得你生这么大的气?我可以告诉你,书里既没有‘搂着你的腰’,也没有‘风驰电掣的感觉令我沉醉’。至于柳爽这个人,无论送书还是买碟,生意场中谁没有礼尚往来?我史小鸢并无你所想象的那些事,这都是你小人的妒忌心在作怪。”毕冠群仍然怒火中烧说:“我知道你看中他的温文尔雅,看中他能说会写的才气!”史小鸢仍笑着伸手去拿回自己的书,不料毕冠群却突然发作了,他把书一下撕作两爿,发泄地扔在地上,两脚乱踹着,嘴里流水似的骂:“我叫你笑,我叫你笑,叫你笑笑笑!”踹到后来,他的腿一阵阵发软,在极度气恼和嫉妒的发作中,又一身大汗地跌坐在沙发上,两只筋脉偾张的大手托住头,十个手指头就像耙子一样渐渐插入浓密黑发丛中。
毕冠群终究是个弱者,与柳爽相比,他越显得乖戾浅薄,目光如豆,离她一直想象中的男人更远了。史小鸢心想着,走过去拾起破书,不看毕冠群一眼道:“好聚好散,看来我们俩该分手了。”
六
尽管争吵,可一旦正式提出离婚来,毕冠群却一时难以决断。这件事势必波及一家人,其利害关系非同小可,他得仔细想想再说。好在史小鸢没有逼他马上表态,也并未再次出走,只是分床而眠的格局就此形成。史小鸢住里间,由他独自睡那张小床,形同小舟的床确实不大,容不下他那高大身材,他只好蜷缩着度过一夜又一夜。其间,毕冠群也曾腆着脸皮,半夜起床来去推里间的门,门纹丝不动,于是他只好又赤脚回到小床,眼前总是浮现着那本撕成两爿的书。
以后的日子里,史小鸢看见他,脸上是一种冷淡的自如。她拿着自己的手提包,自如地上楼下楼,自如地出入毕家,自如地照料安安和婆婆。《音乐家故事》重新装订好,加个牛皮纸封套,她仍然在细细乐声中看书,一如既往的痴迷。毕冠群有意无意从她跟前走过,她连眼皮都不抬一抬,就好像没有他这个人。不过,天气乍冷时,小床上多出一条毛毯来,毕冠群向她笑笑,那笑容无疑是和解的意思,可她装作不曾看见。就这样两下僵持着,倒像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冷战。
冬日的一天,史小鸢没去店里,她答应陪安安去看美国影片《玩具总动员》,然后吃午饭逛超市,高高兴兴地度过这个星期天。婆婆早就替安安收拾好背包,里面尽是吃食,催着母子俩早些出门,迟了电影开场不等人。就在这时候,有电话打来了,铃声急而脆,甚至有些凄厉。史小鸢似乎有一种不祥感,过早过晚的电话不会有什么好事。安安腿快抢着去接,说是找爷爷的。史小鸢不由吃惊,人死了这么多年还会有人找?不过婆婆却镇定着,她走过去接电话时,脸上还有一丝笑呢。几句话光景,婆婆脸色倏变,连连问:“你是谁?你是谁?”可对方没回答就挂断,空气一下子凝重了。婆婆木立着,眼里满是惊惶。史小鸢忙问怎么回事,婆婆一句话说不出来,半晌才故作平静道:“别去看电影了,家里还有事。安安找隔壁大阿哥去文化宫溜旱冰吧,钱由我来出。”
安安刚走,婆婆就拽着史小鸢往自己房间走。婆婆的房间不大,家具都是20世纪50年代的,靠墙五斗柜上面是公公毕副局长的照片,史小鸢不由敬肃地看一眼。这时婆婆已经掏出钥匙串打开抽屉,要史小鸢取出那个花绸包,打开来,里面却是一本去年的《家庭》杂志!她的东西怎会藏在这里,是谁变的精彩戏法?婆婆迎着她狐疑的目光,拿手绢拭着眼睛,恨道:“家贼难防,没想到他会偷我的东西,这产权证只有他知道在五斗柜里,那天他跟我要钥匙开门,其实就是回来拿它的。”史小鸢还是有点影影绰绰地问:“你到底说的是谁呀?”婆婆说:“你那个不争气的男人。毕冠群说开车行要投资,想拿房子抵押贷款,我没答应他,他就把我和安安骗去看菊展,趁机盗走了我的产权证。”
说曹操曹操到。门外摩托车响,毕冠群回到家了,他还来不及放好车子,婆婆已经冲到他跟前,把花绸包扔到他脸上。说到底婆婆气的不单是房屋产权证的不翼而飞,更是儿子明一套暗一套的调包计,这就注定这场训子不同于往常,一顿劈头盖脸的排揎,吃了通打在滑雪衫上的拐棍,毕冠群总算免去在毕副局长遗像前的罚跪。一连串冲撞过程中,史小鸢始终不插嘴,她既不站在婆婆的立场,也不帮毕冠群求情,只是脸无表情地看着。毕冠群终于突围似的逃上楼去,史小鸢仍然和婆婆说了一会话,然后慢吞吞地上楼。不出所料,毕冠群果然把气出在史小鸢头上,怪她不该袖手旁观,不该视他如路人,甚至说她不该出卖自己的男人。话好难听,可史小鸢依然保持平静,默默地做自己的事。毕冠群说累了,这才觉察史小鸢心有旁骛,经他再三盘问,史小鸢便和盘托出了那个突如其来的神秘电话:一个陌生男人找毕副局长,毕副局长已经死了将近十年,那男人说毕家房子的产权证正在银行里,会不会是假的,真的仍藏在家里。婆婆问他是谁,电话就莫明其妙地断了。这个知根知底的人会是谁?一时间两人面面相觑,百思不得其解。一直到午饭时分,安安跳跳蹦蹦地回家后,饭桌上婆婆余怒未息,毕冠群不好意思下楼,只有史小鸢一个人听安安关于和大阿哥一起溜旱冰的独白。说着说着,安安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妈妈,电话里声音我有点熟,上回他打来时比这凶多了。”史小鸢连忙问道:“你知道他是谁?”安安说:“公公,爸爸说他是公公,对爸爸很不错的公公。”声音虽小,婆婆仍然听到,忙问是哪个公公,安安回说不知道,婆婆再要问时,史小鸢忙不迭岔了开去。这下,黑暗里好赖透入一线光亮,公公这个人无疑是毕冠群的熟人,不过史小鸢并未马上前去盘问,她远兜远转地向毕冠群探听用产权证贷款的详细经过,点滴都不敢疏漏,其中一个细节引起她的注意,那就是产权证曾经在金马车行保险柜里度过一夜,尽管此事毕冠群从未向别人泄露过。
婆婆没有就此放过毕冠群,逼他五天内把产权证拿回家来,要不然去派出所报失窃案。母亲的火性脾气,毕冠群自然晓得,说不定会真的让他出乖露丑。可拿回产权证绝非举手之劳,当时抵押贷款五十万,这数字不大也不小,现在去哪里找这笔钱马上还贷,况且只有五天时间?又一番好说歹说,婆婆总算松口,翻了一倍。这些天,西北风劲吹,冷雨接连不断,毕冠群却浑身火烧,坐立不安着。从来与数字无缘的他,此时脑子里深刻着两个数,十天和五十万。幸而,金马车行开张几个月,生意总算不错,很显然,郝老大的策划起了不小的作用。大奖赛轰动全市,名扬省内外,摩托王飞车钻火圈的照片还上了报。接着又是美女加名车的电视广告,可算得家喻户晓,成为菜场、饭店、澡堂的热门话题……
这一日,郝达富走进经理室时,只见毕冠群独自倚窗站着,是有些落寞的样子,不免看他一眼道:“毕副经理有什么心事吗?”毕冠群闻声回头说:“没事,我是在看他们车装得怎样了。”开箱后的摩托车还需装上轮胎和配件,毕冠群分管这项工作,无疑比别人关心。郝达富装作没听见,朝他走过来,递烟点火,又把一只手放他肩上说:“虽然比你大好几岁,可我和你算得是一见如故,合作很愉快,这种忘年交是拿钱买不来的。”这话确实暖人肺腑。于是,毕冠群便将产权证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说完,他直望着郝达富,觉得那张沧桑感的黑脸那样可亲。那郝达富微微一笑道:“这数目不大,可你那些摩轮子朋友想必不会有这份能力吧?那好,让我来给你想办法弄五十万,现在我这就带你去找人。”
他俩向同一条马路上一个弄堂走去。这条弄堂毕冠群经常走过,和市里残存不多的弄堂一样,弄口贴满通管道和开门锁之类的小广告。郝达富引他转弯抹角,快到弄底才停住在一幢旧楼前面,那楼体红砖剥蚀厉害,一副年久失修的样子。上到二楼,在一间房前敲了敲门,无人答应,郝达富便说了一句:“他不在。”毕冠群不知道“他”是谁,不过人住这种破地方,其身份也就可想而知,倒是堂堂的郝老大又怎会结交这样的朋友?正纳闷时,从楼梯上来两个人,一高一矮,一色的黑皮衣,矮个子掏钥匙开了门,让郝达富等进了门,又关门上锁,气氛森严又诡秘。矮个子毕恭毕敬地站在郝达富面前,眼睛盯着自己皮鞋尖道:“是贷款吗?我刘金贵听你的。”也不知怎的,毕冠群心里很不自在,尽管他不是那种明察秋毫的人,更不是那种老谋深算的角色,可他却十分在乎自己的称心与否,这感觉有时甚至会引出他出乎意料的行动,在别人看来便是随心所欲。在莲花山庄他不肯和何凤宝一起拍广告照就是一例:何凤宝脸搁在他肩上,那股子浓烈香味他很不喜欢,于是便导致了他的当场拒拍。事后他沾沾自喜于自己的清醒,其实不过是心血来潮歪打正着而已。这时候,郝达富告诉他商谈结果,别的数字犹如风过耳,唯独这数字他却听得真切,月息百分之二十四。五十万每月需供息十二万,比银行足足高出三倍!他突然明白了,这就是高利贷,中学语文课《威尼斯商人》里的高利贷,刘金贵就是割人肉的夏洛克!他不由自语道:“夏洛克,你是夏洛克。”刘金贵听不懂道:“先生你弄错了,我不姓夏,我姓刘。”毕冠群说:“百分之二十四,真吓人。”刘金贵道:“不瞒你先生,今天冲着郝老大金面,别人来还不止这个数呢。”毕冠群气往上冲道:“什么数不数,你以为我姓毕的是送上门来的洋葱头,由着你来斩!”刘金贵变色道:“你先生说话好难听,实话告诉你,上这里来的人都是姜太公钩上的鱼,这道理还要我教你?”高个子跟上,怒目向着毕冠群,气氛顿时变了。郝达富目光扫一圈,不冷不热道:“买卖不成仁义在,你们都忘记了?今天不是黄道吉日,我看改天再谈吧,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