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沉浮
作者: 王亚龙在怀德桥北堍往西,沿运河北岸,有一条非常古老的街道———西直街。
从1993年开始,我曾经在这条古老街道旁的高家场7-5号,生活了整整六年。这六年里,我经历了恋爱、结婚、生子,为以后家庭生活向好,在经济上做了一些初步储备。
现在,我已经搬离高家场二十四个年头,居住的地方又换过一次。由西新桥三村,来到了北塘河畔的盛世名门。
高家场筒子楼里的烟火气息,使我在青春的岁月里,深刻体会了这座城市,底层普通人日常生活遭遇的酸甜苦辣,及自己的那份喜怒哀乐。
二十年来,我的脚步没有再次踏足回返高家场,那是因为,那幢小楼上的邻居,给我和年幼的孩子带来过无辜的伤害,使我一直难以释怀……
今年元旦,我起心动念,决意重访三十年前,留有我生活足迹的高家场,还是因为,家住宣家弄的小胖婆婆,曾于去年国庆期间,委托她的儿媳,电话邀约我去玩。她的儿媳在电话中一再对我说,宣家弄、高家场估计近期快要拆迁改造了,有空的话,就赶紧过来看看吧!
是啊,曾经寄居我身躯、安放我灵魂的地方将要拆除,我还有什么理由,不能将自己心中的怨怼放下,去看一一看,以此来缅怀我的青春岁月,况且,那里还有许多善良可亲、可敬的老人,他们仍值得我惦念和牵挂!
怀着释怀的心情,新年伊始的第一天,我终于还是走近了高家场,走进了三十年前我漂泊上岸后那段刻骨铭心的时光。
表姐、高家场与我
时间上溯至1992年早春,那时,我个人的生活仍没有一丝眉目,没遇到人生中的另一半,自己还处在独身、自由的快乐阶段。
三月的一个周六上午,与下放金坛薛埠表姐夫结婚,而后又与姐夫一起返调回城的姨表姐,从“小茅山”一处刚刚购置的私房中,骑着自行车,急急忙忙赶至我工作在大运河畔的工厂。
她来告诉我一个好消息,她说:“姐夫服务的单位,常州纺织公司给他分到了一处生活用房,是一个有几家人居住在一起的‘撇户’,面积有二十多平方米。”
那时候,工作之余,一心贪玩的我,还不懂啥叫“撇户”,只知道姐姐是在关心适婚年龄的我。她问我有没有女朋友,啥时候准备结婚。等姐姐说完,我便老老实实地把自己还没有恋爱对象的事,告诉了姐姐。
姐姐可能是比我早先来到常州城生活,因此,她知道,20世纪90年代工厂是不会有多余的福利房,分配给我这样的大龄青年用于结婚。
当她知道我还没有谈女朋友后,便赶忙催促我:“快找个姑娘恋爱结婚。姐夫公司分配的撇户可以借给我过渡,暂做婚房使用。”听闻此言,我连忙表示感谢。
姐姐第一次来到我工厂看我,便表达出了她对我这个姨表弟的诚挚关心。
在三个月后的某个周六上午,天气已十分暖和。表姐又骑上她那辆半新半旧的女式自行车,从家里来到了我工作单位的集体宿舍找我。
这次,她给我带来了“撇户”的钥匙。
她让我陪她一起骑行,由三堡街向东,过大运河上的简便西仓桥,沿运河北岸的西直街,往东,一直骑行至高家场。
停车,锁上自行车车锁,表姐领着我第一次踏进了陈家老宅的一处后进小院,走进了标有高家场7-5号门牌号码的一幢三面砖墙,正前面是木头结构,上下两层,共有八间房间的二层木板小楼。
我们通过楼下两户住户间,宽不足两米的行人过道,行至后墙门洞旁。右拐,走进通往二楼去敞开的木门,登上一至二楼幽暗的木质楼梯,来到了呈“T”字形的二楼筒子楼。
姐姐用手中的钥匙,打开正对楼梯过道的一间房门锁后,我第一次随着姐姐,跨进了分配给姐夫使用的那间“撇户”用房。
在简单参观二楼的撇户后,姐姐并没有把进出楼梯和楼上房间的两把钥匙交到我手里。她只是嘱咐我尽快恋爱,尽快找到女朋友结婚。
高家场7-5号二楼这间空荡荡的撇户,将等待它的新主人到来。
高家场7-5号
高家场7-5号,是距西直街运河畔陈家老宅正门,近百米内的一座后进小院,它坐北朝南。小院东西山墙和北墙全是用砖头砌成,南墙一至二楼,都是用好几根粗大高耸的圆柱木头,和厚厚的木板组成,支撑圆柱的是一只只圆鼓鼓石基础。
这几间屋子,尽管是砖混结构,但整体构架立柱、屋顶横梁、门窗、楼内内饰壁板,楼板等全都以木头和板壁为主。屋顶的小瓦和东、西、北三面的砖墙,仅仅起到遮风挡雨的作用。
小院与前院不通,只在东边高大的风火墙下,开有一个门洞,门洞与高家场的弄堂相通,供住户们进出。
小院里,这幢上下每层四间砖木结构的小楼,有五户人家居住,被派出所用7-5号的数字编列了门户号。
二楼四间砖木楼板房,南墙齐胸的板壁上,从东往西,每间房,都有一排排宽大的连体木格子玻璃门窗,平日都可以往外推开,透风透气,它们犹如水上人家临河而居的那种造型。一楼南墙也是这样的风格。
二楼四间木板楼房,分配给了三户人家居住。从二楼的楼梯口上来,左手旁,二楼楼板地面延伸至屋顶的板壁与北面砖墙之间,隔出了一条六七米长,一米宽左右的通道。
这条通道,与第二间房间板壁上,南北方向,供人进出的敞开木框门,成“T”字相通,它也是二楼隔成筒子楼的显著标志。这扇不足二米高的小门,是楼上另外两家撇户们进出的门户。
通道往西,最里面有一扇房门,正对着过道,它是姐夫单位分配给他的那间“撇户”的单扇大门。单扇门朝里往北打开,这间撇户,还是二楼最西边的第四间房屋。
姐夫分得的这间撇户,房间南北方向都有窗户,不同的是,南窗建在半身高的板壁上,是两扇很大很宽的木格玻璃门窗。而北面这只木框制作的玻璃窗户,则比较小些。它与过道北砖墙上,用于透光的另外三间房屋的三扇窗户,依次排开,都镶嵌在北墙砖砌的孔洞里。
制作窗户的木材材质,都已经老化,出现了很多腐蚀了的小孔,木纤维上凹凸不平,已不能与砌进砖墙里的外木框严丝合缝。窗户上,压在六块小玻璃上的压片小木桁条,失去了平整的棱角,固定玻璃的寸长细铁钉,更是锈迹斑斑,一碰即断。不知过道北墙上的这几扇木质窗户,经历了多少载人间风雨的洗礼。
每年秋冬季节,北风劲吹之时,木质窗户都难以抵挡狂风的肆虐,发出密集的震颤抖动之声。寒风会循着不太严实的窗户缝隙,呼呼地钻进那间近18平方米的撇户里,常使得我和妻儿,都会被迫穿上厚厚的棉衣,以此抵御整屋的寒冷……
二楼,最东厢一间,是留给已故陈教授二房夫人(上海婆婆)的儿子夫妇一家居住。最西边的三间及一楼东厢靠风火墙的那一间半居,都被政府征收,由西直街道的房管所托管,分配给了常州纺织公司的职工居住。
楼下一楼,西厢两间低矮潮湿的砖木房,也留给了陈教授大房的儿子(排行老三)居住,门朝过道。东厢房那间不足三十平方米的一间半居,已被家在东青乡的周姓小夫妻居住,大门朝向小院。
楼下,在陈、周两家之间,留有一条不足两米宽的行人过道。往北,过道尽头后墙处右拐,往东行走几步,便是去往二楼的小楼梯间。
过道正北,后墙下,还有一个砖砌的门洞。过门洞,是一方天井。天井里有一口水井,水井就在后进季方伯诊所的小院之中。季方伯诊所所在,几乎占用天井后这座小楼整过一楼的面积。这幢上下两层,每层四间的小楼,与前院高家场7-5号的小楼模式一样,早期都属于陈家老宅,它们都是从西直街正门往北延伸至姚家弄后进住宅楼之一。
季方伯的小儿告诉我,7-5号这幢楼,是已故上海纺织学院教授陈宗英的主宅。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公私合营,他家所有的房屋都被政府征用,分隔成很多十几二十几平方米的一间间公房,分配给了更多户的居民使用。陈家老宅的主人陈教授,曾在7-5号二楼居住过一段时间。
小心翼翼地日常生活
1992年冬,表姐代表姐夫,把进出撇户楼房的两把钥匙亲手交给了我,至此,我这个大龄青年,终于在常州城里,有了一处可以用来结婚的婚房。
钥匙在手后,我一边与孩子的妈妈谈着恋爱,一边从长江贸易城买来了些许木材。我用从工厂食堂借出来的三轮车,把木材运送至勤业新村旁的“小茅山”姐夫家,请会木工手艺的姐夫,利用下班或节假日,帮我打造了几件简单的家具。
我买了一桶涂料,请人帮助,一起将撇户房内墙进行了“涂脂抹粉”,又从丽宝第集团购买来了一卷22平方米的塑料地毯,铺设在撇户内,和二楼过道的地面木板上。1993年冬,我便与妻子一起,去亚细亚旁钟楼区政府民政局婚姻登记处,办理了登记结婚,领回了两张结婚证。我们没有举行任何仪式便住进了高家场7-5号。
当年,姐姐把姐夫单位分给他的撇户让给我们居住,是因为姐夫从薛埠上调回城时,已经和姐姐结婚,并生育了一儿一女。
他们返城后没多久,便利用姐夫会木工手艺替人家打制家具积累下来的财富,在靠近勤业新村的郊外———“小茅山”的地方,购买了一处菜农的私房。
姐夫拖家带口四人,分配给他的这二十平方米的小屋,显然已经无法摆放他们一家从乡村带到城市生活的一应生活器具,更无法让他们四口之家,在如此狭小的空间里活动和生活了。姐夫凭借自己的勤劳,在多年时间里,在常州纺织公司工作之余,都一直利用下放时学得的木工制作手艺,替他人定制一些传统家具,以此贴补家用。
好心的姐姐,借我婚房暂居,是为了让我快些结束青春期,走进婚姻,不再颠簸、漂泊动荡。
可是姐姐不知道的是,我和妻子结婚后,在高家场定居的那六年,生活并非十分快乐。
结婚后的第二年,也就是一九九四年,我的孩子便呱呱坠地。
孩子年幼,晚上总是被饥饿折磨得哇哇大哭,他时常要向他的母亲讨要乳汁充饥。我怕夜晚的哭声穿过脚底木头楼板的缝隙,打扰了楼下一楼陈姓人家夫妇和孩子的休息,总会抱起儿子轻轻摇晃,并低声哄骗,让他能够尽快安静下来。
可即便如此,几声断断续续的啼哭声还是会招致楼下陈家男人大声责怪:“你家会带小佬吧,小佬一直哭,一直哭……”我和妻子在好长时间里总怀着歉疚的心,继续哄骗孩子,让其安顿。
平时走路,我们大人更是尽量提着脚尖,缓步而行,深恐又打扰了楼下人家。
孩子断乳后,便开始慢慢长大。先学爬,再学走。他常常会脱离岳母的臂弯,溜到地板上,趴在地上学习爬行。晃晃悠悠立起的小身体,沿着墙壁和床沿,会学着蹒跚走路。没人看管的时候,他总是跌跌撞撞。手握玩具玩耍时,总不得要领,常常甩在地上,产生不定时的噪音和响声,便会惊动了楼下做过开颅手术的阿姨,常招致她一声声痛骂。
她丈夫下班后,她总会添油加醋向其诉苦。她的丈夫听后便会气呼呼地冲上楼来,向我和妻子问罪。我们总是抱着息事宁人的态度,对他好言好语,保证尽量看护好孩子,不让他发出更大的动静来。可是,三番五次解释后,他们一直还是以衅事惹非的态度,要赶我们离开,时常还用不好的言语侮辱我们。
更可恶的是,有时在暗地里,还会顺手将我们停放在一楼过道里的自行车轮胎气门芯拔去,使得我和孩子的妈妈,在早晨上班时非常纠结。
一日,孩子他妈实在气愤不过,与之争吵。说,孩子又不是布偶玩具,他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新生命。我们生养的是人,不是老鼠,老鼠晚上还要出来活动觅食。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孩子,哪能不产生一点点声响?这下可好,她的话语几乎捅了马蜂窝,楼下陈家教授的老三便冲上二楼,恨不得要和我们干架。好在同住二楼东厢房的陈教授的二房夫人———上海婆婆出面呵斥,这位蛮狠的陈家老三,才悻悻地走下楼去,作罢!
回想至此,我或许有些明白,一楼陈教授大房夫人生养的儿子(在兄弟排行中位列老三),当时为啥会与我家过意不去的心境了。
我们作为外来户的异乡人,竟然在没有得到原楼主后代的同意,轻易地“闯进”了他自小生活的老宅里生活,并且还要寄住在他家头顶,他的心理怎能不失衡?
陈教授儿子心底残剩的那份失落之心,对他人占据他家老宅的怨恨之心十分强烈也就不足为奇了。他们不能忍受自家祖屋,绝大部分被政府征用,分配给他人居住。他的怨怼,自然要寻找一个发泄出口,很不幸,我们一家就成了他们的出气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