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岁不发
作者: 燕燕燕
一
考古队到銮铃村那年,狄狄十五岁。一个清瘦的少年,性情有点孤僻,每日在镇上的学校用功读书。早起上学,傍晚归家。一路上,一年年,身后唯一变幻的背景,只有那平畴上的四季庄稼。岁月于他,总是单调素朴的,而认识南玉,是未曾想到的奇遇。
那天,节气近惊蛰,村庄仍是景物萧索,唯有一畦畦小麦苗,为干冷的土地勉强覆上了薄薄绿意。狄狄从学校回来,经过隔壁邻居家,这家人早已搬走,平日大门紧锁,此时院子却站满了人。他在门口伸头往里看,见地上摆着一堆行李箱,还有画板、毛刷、铁铲之类的物件,那些人里面他只认得一位村干部,另外的都很面生,其中有一个身形苗条的女子,手上扶着一只大箱子,正在和众人说着些什么。
狄狄想起,这几日听附近的人说,村头的古墓群近来被盗得厉害,公安局已经抓了一批人,那片地也被严格保护起来了,国家就要派考古队来正式发掘。那么,莫非就是这些人?如果是,到时要去看看他们究竟怎么考的古才好。这样想着,刚走到家里,村干部就推门进来了,后面跟着的,正是狄狄看到的那个女子。狄狄的妈妈尤琴正在厨房做饭,见有客来,赶忙迎上招呼。
村干部介绍:“这是社科院考古队的南老师,要在我们村里工作一段时间。”
那女子大概三十多岁的年纪,气质娴雅,穿一件暗红色大衣,系着宝蓝色围巾,浓密的头发挽在后面,露出一张清秀的脸,一双凤眼笑盈盈的,对尤琴和狄狄说:“你们好,我叫南玉,可能要给你们添些麻烦了。”
原来考古队来的人多,之前租下的隔壁家,住起来有点局促。村干部想起了狄狄家,狄狄爸出去几年了,家中只母子两人,屋子也有闲余,便来和尤琴商量能不能让南玉住在这里。
能有这样一位体面的女房客,尤琴自然百般愿意。南玉也悄悄打量了这户人家,窗明几净,摆设利落,女主人样貌端正,性情和善,她的儿子长着黑黑的头发和明澈的眼睛,看上去斯斯文文,不似一般的乡野孩子。忽又闻到一股奇香,转眼去找,源头在灶台上的两只锅里,一只里面正烧着小河鱼,配着艳红的辣椒;另一只的热气哧哧顶着锅盖,想是里面的胖馒头快要熟了,她立即觉出腹中饥饿。尤琴亲热地挽着她的手:“来得正好,晚上和我们一起吃饭。”南玉没想到能遇见如此合意的人家,心里十分欢喜。
尤琴当下就把东厢房收拾了,狄狄喘着粗气把南玉的大箱子从隔壁运了过来。南玉谢过他,说:“我的行李大部分是书,有很多好看的,狄狄你要是喜欢读书就到我这里来拿。”
狄狄的心在欢腾雀跃。自打听说南玉要住在自己家里,狄狄的心就在欢腾雀跃了。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啊,竟会有一个如此高贵的人从天而降。他帮南玉把东西放下,走到院子,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恰巧面前有棵枣树,他就一次次纵起身来,伸手去抓那高枝上的树叶。
銮铃村以前也有考古队来过,这村子悠久的历史,起源于村前那条古老的河,它叫辛河。史前时期,不知从何处的山林里,走出几个古人类,他们一路探寻适宜的居处。当来到辛河边时,看到河水开阔,两岸土地丰美,便停留下来,择了一处高地,捕鱼耕种,繁衍生息。
早年,省考古队曾派人来进行文物普查,在辛河周边发现了石头打造的斧、铲、镰、磨盘、纺轮、渔网坠之类的工具,还有大量的蚌器、骨器和陶器。经放射性同位素碳14测定,年代大概在七千多年前,属于新石器时代母系氏族社会,是一种新的文化类型,遂将其命名为辛河文化。辛河在考古界一时名声大噪。随后,五六千年前的大汶口文化、四五千年前的龙山和岳石文化,再到商周春秋战国文化,各个时期的遗址和墓葬陆续被探出,人类文明的发展在这里不曾中断。辛河里流淌着的,全是历史的印记。
夏朝时,这里是古辛国,第一任国君是一位发明车的巧匠。他为大禹造的车又标准又坚固,驾驶起来非常便利,大禹便将辛河一带的封地奖赏给他,后人把他奉为造车业的始祖。
古辛国一直延续了千年,在最为繁盛的战国时期,此地是十万人家的大都会。经考古队勘探认定,古辛国城址的位置就在包括銮铃村在内的附近十几个村庄。有一年,北京几个研究车文化的专家,来寻访造车始祖的故地。专家说,德国奔驰集团很崇拜这位始祖,专门在汽车展览馆里塑了他的像供奉。专家还说,銮铃村的村名也是有由头的,为始祖造车提供了最有力的佐证,因为銮铃就是古代帝王诸侯们车上装饰的铃铛。陪同的县领导听了,觉得人家德国人都那么重视我们的历史名人,我们自己应该也要做点什么才好。于是在县博物馆里辟了一个造车文化的展厅,里面也供上始祖的像;又让人研究设计了一个銮铃的雕塑,立在了銮铃村口。村里人看了都觉得新奇,因为那銮铃看上去就像一个风扇头,和他们所认为的铃铛是不一样的。
这一带的村子里,因为守着丰富的地下资源,很自然就出了诸多盗墓的人。尤其是銮铃村,下面层层叠叠埋着商周时期的辛国贵族墓地,有些家学深厚的,几代都做着这个营生。亏本买卖无人干,杀头生意有人做。被抓了,只要没杀头,牢里蹲几年出来,经验也有了,胆子也更大了,再操旧业。所以村里的人对于盗墓这桩事并不陌生,对考古队的工作则不太懂,总以为实质一样,都是挖坟掘墓,不同之处只在于挖出宝之后,一个自己去卖,一个交给公家而已。
狄狄先前也是这样想的,认识南玉以后,他才大致明白考古是一套多么复杂精细的工作。比如,一个工地开张,并不能直接就去把地下的死人挖出来,而是先要和活人打些交道。
銮铃村墓地曾被严重盗掘,公安局后来追缴了一批青铜器,好几件被鉴定为一级文物,案子引起了国家文物局的重视,批准由社科院考古队对墓地进行全部发掘。前期经过调查,墓地区域面积内很大一部分都是村民的耕地,工作进行起来势必要耽误几季庄稼。考古队首先要解决的,就是一家家去谈占地赔偿的问题。若是遇到那省事的人,觉得价格也合理,往后又少了些种植收割的麻烦,满口就答应了;也有心思多的,性子泼的,想借机多讹一点钱,那就要费很多口舌。幸好有镇文化站的人帮着说服,再加上村干部施压,好说歹说地把这一关算是过去了。
接着,又要与当地公安部门协商发掘期间的文物安全问题,又要雇佣挖土的民工,这桩事不难———每天领工钱,活不算累,众人在一起说说笑笑很热闹,墓里挖出来宝贝还能跟着开眼,村里的闲人都愿意来。甚至一位八十多岁的渠大爷也来报名,身体倒真是壮实,大家还是把他劝回去了。还有一些别有用心的人也想来,因为有时考古工地雇佣民工,其实也等于是培训了一期盗墓学习班学员。
考古队本有个年长的人主持工作,因临时有事去了别的地方,南玉就接了领队的任务。她将前期工作安排妥当后,便带着队员开始布方钻探。狄狄有一回去工地,远远望见她正拿着一根长长的洛阳铲往地下探。洛阳铲本是盗墓人发明使用的工具,探起墓来最是方便灵巧,考古学家后来也就引进来用。狄狄走到跟前,见南玉将那锋利的铲口戳进地里,旋转一圈,再往上一提,捞起了一铲U形土,用眼一瞄,混浊松散,夹杂着不明的碎屑,便知是曾被翻动过的熟土,下面肯定有墓或是有古人曾经活动过的遗址。相反,如果捞上来的土是纯净细密又紧实的,那就是未被扰乱过的生土,表示此处无事发生。
由于盗墓的早就光临过,地上已留下了很多探孔,他们探的时候是急躁的,没有章法的,考古队操作起来,却要按照准则,每平方米必须打五个孔,打成梅花桩的样式,连续打,打很多,然后把带有墓葬信息的孔结合起来,就约略知道了一个墓的方位。狄狄看着好玩,悄悄问南玉自己能不能也试试,南玉笑着允了,给他指了位置,递给他一根铲。他拿在手里往下打时,才知不像看别人做那么轻巧,费了力打下去了,那底下的土黏黏的,捞也不好捞,才打了几下,胳膊酸了。想想考古队一天光是探孔就要打那么多,狄狄才稍稍知道了这工作的不易。
二
春季少雨,正是考古发掘的好时节。钻探过后,测出墓圹,民工们开始挖填土。黄昏时南玉站在地头,放眼望去,绯霞满天,将这一片大地照映得灿烂无比。大地是大墓的大幕,揭开之后,她将会与一些新的古人在另一空间相会,将与历史长河中的一段进行连接。考古工作是苦和累的,但又是最浪漫和最奇幻的。她热爱极了自己的工作。
接下来,她每天早出晚归,极为繁忙。好心的尤琴知道她中午在工地上吃的粗糙,便邀请她晚饭一定回家一起吃。南玉不愿给她增添负担,但又思念她的厨艺,也就应下了,暗暗决定最后再给她多加房钱。在尘土飞扬的工地干一天活,晚上回来收拾干净,和那母子俩坐在一起,边吃边说着些闲话,南玉很满足:“琴姐,我这次能住到你家里,运气真是太好啦。”尤琴给她添一碗甜糯的红薯粥,说:“南老师,你来是我们的福气,狄狄跟着你也能见些世面,你要多教教他,让他以后也往有出息的路上走。”
南玉在尤琴心里,是神仙一样的人物。她敬她,爱她,更羡她。羡她的学识和见识,羡她在这个世界上有自己的身份与位置,相形之下,自己的生命却是那么糊涂和潦草。糊涂潦草的出生,糊涂潦草的嫁了个男人,又早早当了母亲。往后的日子,若是能这样平平淡淡过下去还好,万一真到了连平淡也难以保全的那一天,希望自己的下辈子,或者下下辈子,能去投一个好胎,也过一回南玉那样的人生。
晚饭后,狄狄做作业,南玉回房写工作日志,尤琴帮镇上的制衣厂加工衣服。嗒嗒,嗒嗒,嗒嗒,她的脚轻轻踩着缝纫机,手里给一件灯芯绒的童装锁着边,心里想着此时不知在何处的丈夫。平日在外人面前,她只说他在东北跟人做生意,路程太远,太忙,回家不便。在狄狄面前,也从未流露出任何异样。这会儿,无人看见她紧紧蹙起的眉头,她的心里,自有一段无法告人的隐情。
狄狄做完作业,若时间尚早,会来轻轻敲南玉的门。这个少年,与南玉有着天然的亲近,她也从不嫌他打扰。在这夜色深沉的小村里,一盏黄莹莹的灯下,对着安静又好奇的狄狄,她很有讲述身世的兴致,虽然回顾过往的故事,不算曲折,更称不上悲壮。一个人在世间走过,历经的种种遭际,旁人听了,也只是听个热闹,或者觉得并不够热闹,但当事者却都曾以肉身与命运相搏,再拿血泪攒成勇气,才挨过一重一重的劫难,其中的酸辛,自己知道罢了。
她的父亲,是考古界知名的专家,一座博物馆的馆长,常带她去看各地的博物馆,去看一处处遗址和古墓,让她很早就将那些商周重器、秦砖汉石、陶瓷铜镜、古玉字画,都一一过了眼。大学考入名校,读了全国最好的考古系,父女两人都很满意。她与父亲的情意,比天高比地厚,他不只是她的父,还是师,是友,是今生今世至亲至爱的人。而在父亲眼里,一辈子见过的无数奇珍异宝,都不如南玉这夜明珠一样的女儿美丽和贵重,他想看着她继承衣钵,想陪她走好人生每一个重要的路口。可惜天总是不遂人愿的,她刚参加工作那年,父亲突然撒手人寰。那种感觉有多痛?是一想起来,胸中就似有炽热的岩浆狂烈涌动,要把五脏六腑都烧上一遍。然后,再烧一遍。是任凭你呼天抢地,捶胸顿足,天不听你,地不理你,哪怕你一头撞死,也换不回亲人的复生。原来“此中日夕,只以眼泪洗面”的人生绝境,不要着急,每个人都有机会体验。这时才知寄身于世的无力与渺小。
父亲走后的前两年,她听任一颗心沉沦在无边无际的哀恸之中。后来有一回,在某个工地,看到墓里躺着的一个骷髅,之前她见过无数骷髅,但这个骷髅看上去格外年轻,骨骼洁白,身形高大,牙齿整整齐齐,闪着暗银般的光泽。她陡然想到,自己曾经进过不知多少有名的无名的墓,不知多少次与历朝历代死去的人打过照面,也知道那一具具骷髅,曾经都是热腾腾活泼泼的血肉之躯,在自己的时代里真真切切活过一场,他们的爱恨情仇与今人无异,人生中也有过宏大的念想和抱负。一生短暂,皆如流星。
口上都说,生不带来,死不带走。生前还是在为死后成算,怀着一个永生之妄念,盼望到另一世界继续享有富贵荣华。于是建高陵,于是筑美墓,将宝物带走,甚至把活的女人和奴仆也带走。不料这边坟墓刚封土,那边盗墓人就到了,毁墓砸棺,取走珍宝,这墓主人躺在那里,眼睁睁看着,又能如何。
纵使齐桓公、秦始皇这样的豪杰,临死却死得草草又不堪;纵使苻坚、多尔衮这等人物,死后却又被挖出鞭尸辱坟。一生为生前名、身后事、子孙福,建功立业,处心积虑,心血终是空费。帝王将相尚且如此,微尘般的平民百姓,后世里,谁又知道你曾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正如《红楼梦》里所说: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