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风吹

作者: 雪静

荷风吹0

河上镇魏镇长刚从区政府开会回来,摩托车突然在路上打了个滑,他不禁停下车看天,天阴得吓人,乌云就像听到了上帝的集合令,密密麻麻俯冲下来,人仿佛一踮脚就能被乌云擒住一样,看着心慌。他本想先回镇政府一趟,看天色如此吓人,索性直奔河上大堤察看汛情,刚接近大堤,远远就听见一男一女在吵架,风大,两人吵什么他根本听不清,只看到两人的脖颈子都红了,一个像大公鸡一个像老母鸡,他急奔几步到了跟前才听清了他们吵架的内容,这一男一女在距堤坝不远的地方分别开了块荒地,男方的地势高,女方的地势低。

魏镇长突然出现在两个人的跟前,两个男女便有点手忙脚乱,都想抢白吵架的理由,魏乡长示意男的先说。

男人瞟了女人一眼说:“我在下边扬场呢,她在上边栽葱。”

女人抢着说:“他说我的葱挡他的风。”

……

魏镇长忽然想笑,哪有葱挡风的,葱才多高呀,能挡住风?“我看你们真是吃饱了撑的,莫不是两人都寂寞想找闲话说打疙瘩牙吧?”

女人忽然板起了脸,“谁找他打疙瘩牙呀?有女不嫁西梗郎,也不撒泡尿看看自个的穷德性。”男人说:“我西梗人的德性不好也没给你东梗人看呀,你咋知道我德性不好呢?你要是偷看我们西梗郎,那还得给看钱呢。”

魏镇长不耐烦地指指天上的乌云说:“你们两个别扯淡了,这天水都要泼下来了,哪还有工夫扯淡呀?”女人往天上瞟了一眼,立刻唬了脸说:“哎呀,我真得赶紧回去了,我家被子还在外边晒着呢。”男人跟着说:“我也得赶紧回去,有一包稻子还在院里扔着呢。”

魏镇长忽然拦住他俩说:“马上抗洪了,抗洪救灾你们俩都得上堤当骨干,什么东梗西梗的,就差这一条河,河东就是东梗,河西就是西梗,你们俩都是梗上人,就留在这守堤吧。”刚迈出脚步的女人突然转过身问:“守堤有没有钱呀?”魏镇长沉下脸说:“大水都要冲龙王庙了,你还想钱呢,真是钻进钱眼去了。”女人见魏镇长说话语气生硬,便不屑地说:“这年头不给钱谁干事呀?连挖棵树、搬几块砖都要钱,更何况守堤了。”说罢转身就走。

魏镇长翻了翻白眼想说什么,话到嘴边时却往天上吹了一口气,把想说的话吹到天上去了。

男人凑到魏镇长跟前说:“镇长,你别跟这女人一般见识,特别是东梗的女人,这女人是村里有名的泼妇,一肚子坏水,大伙儿背地里都喊她‘高级村民’。”魏镇长忽然像被马蜂蜇了一下,立刻问:“原来这高级村民就是她呀?!”听说搞美丽乡村建设的工程队,进村铺管网,让一帮老妇女给打了,领头的就叫高级村民。男人一脸坏笑地在一旁添油加醋:“是呀,工程队都来过好几回了,不光铺管网,还搞下水道,但来一回村民就打一回,特别是东梗的一帮老妇女,高级村民是领头的。”魏镇长不解地继续问:“搞美丽乡村建设是美化农村环境,这是大好事,村民为啥还反对呢?”男人打量了一眼魏镇长,试试探探地说:“我们村年年淹水,又离镇上太远,大伙都不愿意在这里住了,镇里还费那些事干啥?有那钱还不如把我们都搬到镇上去住呢。”魏镇长接着问:“听说全村联名往区里的政风热线告状,要求集体搬迁,你也签名了吧?”

男人低下头嗯了一声。魏镇长接着说:“你们村的情况乡里都清楚,村支书和村主任都反映过多少回了,但一个村庄整体搬迁恐怕不那么容易,等忙过抗洪救灾这阵子,看看再说吧。”男人说:“那我先回去准备准备。”

男人刚走,一辆小车迎面开了过来,魏镇长立刻迎了上去,李浩良副区长推开车门说:“想不到魏镇长在这儿,真是巧了。”魏镇长说:“我开完会就直奔堤上来了,抗洪抢险可不是闹着玩的。”说着就陪李浩良在堤上转悠。李浩良看看天色说:“要动员村里的青壮年上堤呀,沙袋沙包要多少运多少。”魏镇长笑笑,“只怕没人扛呀,青壮年都在城里打工,有几个壮劳力还是刺头,剩下的就是“3860部队”了。”李浩良突然停下来,不解地问:“什么意思?”魏镇长笑笑说:“这您还不明白吗?3周岁小孩、8周岁留守儿童,60岁老人……这是老百姓自个总结的。”李浩良一下子被逗笑了说:“群众是真正的英雄啊!……不是还有几个壮劳力吗?要调动他们的积极性啊。”魏镇长强调说:“村里穷成这个样子,年年淹水,村人哪还有什么积极性啊,恨不能都把地抛了,搬到镇上去住呢。”

李浩良往前走了几步,转身朝村庄望去,一片浩浩荡荡的芦苇尽收眼底,不由说:“这里打造成湿地公园还是很不错的。”魏镇长接话说:“如果镇里有意把这年年淹水的地方打造成湿地公园,我们镇一定大力点赞。”李浩良说:“我只是随便说说罢了。不过,这事咱回头好好琢磨琢磨。”魏镇长脸上突然露出了喜色,“反正镇里听区里的,区里说什么那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嘛。”

李浩良停下步子打量天空越积越厚的黑云,有点摸不准地问:“你看这云往哪边走啊?魏镇长往天上瞟了一眼,往北走,不错,就是往北。”李浩良的眉头突然皱了起来,嘀咕道:“云彩往北发大水,赶快去村里找人上堤吧。”魏镇长浑身激灵了一下说:“我这就去。”

雨在后半夜下出了气势,入夏以来一直未怎么流泪的老天爷仿佛憋足了气,哭起来就是没完没了地长嚎。

抗洪抢险紧急动员大会结束后,河上乡的男女老少已全部上堤,大河水高出地面4米,像一条危险的瀑布随时可能冲卷起堤内的村庄。这是一个百里长的堤坝,大河从上游直泻而下,堤坝将河水拦在固定的河道内,以它的坚韧护卫着堤外的万千气象。眼下这堤正被汹涌的洪水吞噬,数小时之间就超过了水位警戒线。

魏镇长的嗓子已经喊哑了,见到李浩良,魏镇长急忙撸一把脸说:“石头和麻袋都是群众自己从家里带来的,老村长把儿子结婚准备盖房的石头和檩木都运来了,只要能保住大堤,要啥群众给啥。”说时,雨又大起来,如一根根绳子在半空中拧成结,张牙舞爪鞭打着大地。李副区长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说:“无论如何要守住堤坝,不能让洪水冲毁堤坝,救援物资很快就到了。”

哗啦———一声惊心动魄的巨响,李浩良寻声望去,前方不远处一段大堤已被肆虐的洪水撕开了一条缺口,湍急的河水如一群猛兽扑向豁口。大堤决口啦!魏镇长一声高喊,随后如一匹脱缰野马往决口的地方狂奔,李浩良随着他的喊声疾步奔跑,在他们奔跑的时候,堤上的群众也相继跟随。人们迅速把石头、檩木、装满土块的草包和编织袋投向豁口,洪水就像张大嘴的怪兽,轻而易举就把这些东西吞噬了。十万火急,千钧一发!

“共产党员给我站出来!拉起手,跳下去,用人挡!”魏镇长振臂一呼,立刻有十几个党员围在了他的身旁,他们如猛虎般纵身跳入滚滚的洪水之中,洪水瞬间淹没了他们的臂膀。

李浩良随之也跳了下去,他站在水里,雨和洪水已把他淋泡得面目皆非了。人们手挽着手,胸贴着胸,用身躯筑成人墙,阻挡猛兽般的洪水。跟着又有一批人跳进水中,搭成人梯举锤打桩。后半夜,缺口总算被堵住了。李浩良一直未下堤,听那吓人的洪水拍打堤坝。哗一声巨响,再哗一声巨响,无穷无尽的巨响,好像堤坝随时都可能成为洪水的俘虏。他一夜未眠,不时跟镇干部们去堤上巡逻,尽管他已经困得睁不开眼睛了,但仍要强打精神,当干部的身体真要好,否则关键时刻怎么顶得住劲呢。

天亮的时候,魏镇长跟李浩良说:“您先回吧,这里有我们呢,您的左眼睛都红了,上医院看看吧,小病不瞧,别闹大发了。”李浩良无所谓地说:“没事,睡一觉就好了,我已经几天没睡过囫囵觉了。”

李浩良在堤上守了七天七夜,雨时停时下,到了第八天,突然有一条蛇从帐篷里钻了出来,李浩良一惊,立刻用棍子挑着蛇走出帐篷喊,“看看吧,这叫红山根蛇,从我的帐篷里捉到的。”

魏镇长急忙奔过来问:“没咬着您吧?蛇毒大着呢。”李浩良说:“没咬着。”说着将蛇一下子甩了出去。魏乡长想拦没拦住,便有点遗憾地说:“别丢它好了,剥皮煮了吃。”李浩良望着钻进草丛的蛇说:“蛇是野生动物,有灵性,要保护哟。”魏镇长一下子红了脸。

说话间就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了,陆续回来了几个人,馒头、花生米、咸鸭蛋依次摆在一把方形的木凳上。政府办秘书从挎包里摸出一瓶二锅头酒。李浩良说:“工作时间是不允许饮酒的,不过现在是傍晚了,又守在堤上,喝点酒也算是驱寒了。”政府办秘书笑着接话,“这酒是我自己掏腰包买的,九块五毛一瓶,应该不算腐败吧?”李浩良笑笑。

一位年纪稍大的镇干部见机说,有酒有菜,还有区里和镇里的领导,这会儿雨也停了,今天要好好喝两杯。说着拧开瓶盖,哗哗啦啦将酒泻进每个人的碗里,并率先端起一只碗说:“酒,看着像水,喝到肚里闹鬼,走起路来绊腿,老婆见了吵嘴。”大伙儿立刻哄笑起来。

李浩良不笑,他借着笑声把话题引申开去,他说那时的老百姓与干部没什么区别,老百姓怕干部、尊重干部。如今的老百姓可不同了,敢指着干部的鼻子骂娘,为啥?明嘉靖三年,无极有个姓郭的知县说过这样一段话:“吏不畏吾严而畏吾廉,民不服吾能而服吾公。廉则吏不敢慢,公则民不敢欺。公生明,廉生威。”你坐着那么豪华的轿车,老百姓就对你有看法;你顿顿喝得脸通红,老百姓就觉着你不对他们的心思。

魏镇长急忙接话,您这话说得有道理。不过,现在的老百姓心思也重,不像过去那么简单了。

其他几个人一起随声附和,就是就是。接着就举了诸多的例子。

李浩良说:“老百姓不服气,是因为地方官没把地方治理好,真若大伙有钱拿了,还有什么话抱怨呢?”

大伙儿一下子沉默起来,魏镇长用筷子戳着咸鸭蛋对李浩良说:“您要是能来我们这里扶贫就好了。”

李浩良望望天上散开的黑云说,也真说不定呢。

吃罢饭,天渐渐黑下来了,李浩良跟镇干部到堤上继续巡逻。雨时下时停,阴云一会儿飘散一会儿又聚拢。

李浩良正看着,手机突然响起来,竟是他多年未见的老同学。正好区里明天有个会,李浩良就回返了。

老同学在开酒吧,离李浩良的区机关不远,门口高悬的各式彩灯给人迷离的幻觉。老同学见了李浩良,径自将他领到一个小型的雅座,又招呼了酒菜,就一盅一盅与他对饮起来。开始李浩良头脑还清醒,喝到兴处,说话就没了分寸,先说宇宙飞碟,再说扑朔迷离的官场,最后又说男人和女人……老同学见状急忙唤了两位小姐一前一后伺候。醉了的李浩良看两位小姐就像两朵鲜嫩的玫瑰,美丽、绚烂、芳香沁人,他已经多日没闻到花香了。李浩良迷迷糊糊笑着,他笑了一夜,笑到东方发白。

几个月后,李浩良因违反中央八项规定,背上个党内严重警告、降级降职的处分,一下子从副处级跌到了原始位子副科,上上下下的白眼如六月的毒日头灼烧着他的脸,什么叫没脸见人,现在他总算明白这句成语的滋味了。老婆更不给他好脸色,一双眼睛又阴又冷,目光扫在他身上就像冰雹砸在皮肤上一样,还伴着潜台词:“给脸不要!”

李浩良感觉不论在区机关还是在家里都待不下去了,没有人能容下他。他便申请到最基层上何乡去,哪怕是村里,只要离开这处处遭白眼的地方就行。

行动之前,李浩良准备回家乡看一眼老娘,他是老娘在村里的“胆与识”,因为儿子的一官半职,老娘在村人面前说话豪横,凡事抢尖,处处显得比别人有见识,哪怕她说得有错,也没人敢纠正。李浩良在区里的风吹草动,也就有乡邻高度重视,自李浩良落草为寇,他老娘的威风立刻如秋风落叶,哗哗啦啦就丧失殆尽了。

李浩良刚一露头,老娘就在院子里喊:“你还有脸回来?看我不揍死你!……”老娘手里拿了半截木棍子,照准李浩良的屁股就是几棍子,李浩良痛得哎呀妈呀怪叫,声大如雷,惊动了左邻右居,大伙儿纷纷跑出来看热闹,老娘就一边打李浩良一边拉着他的胳膊往外走,边走边嚷:“今天老娘要拉你到你爸的坟头上,让他看看你这个不争气的儿子,你这不孝的逆子,拿什么敬你老子?”

左邻右居边看热闹边议论:“哟,还是个副科长呢,没全捋掉!”

李浩良被老娘拉到老爸的坟头上,看到荒草凄凄,原来种的一棵松树只剩了半截秃树干,两侧的两棵小松树倒挺立如初。老娘未发话,李浩良就扑通跪下了,一声老爸未喊出口,声音竟哽咽起来。

李浩良知道,爸是为了给他交学费,上山挖药材摔死的。他在爸的坟前嗑着头,一把鼻涕一把泪,直哭得老娘心都碎了。

日头把人脑袋都晒出油来的时候,老娘拉起李浩良说:“人不怕悖兴就怕淡兴。你不还是个副科长吗?你从哪儿跌倒就从哪儿爬起来吧。”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