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色
作者: 周加军
一
多年后的今天,一接通秦何的电话,一首很有俄罗斯调性的歌声马上传来:“晚星就像你的眼睛,杀人又放火……”我知道,这首歌叫《漠河舞厅》。歌声哀怨,又激昂满腔,似乎在概括他的生活。
从大学生到演员,似乎没什么悖论。然而,秦何竟然身兼三重身份。一个小男孩的爸爸,一个退休干部的儿子,还有一个是舞蹈演员的灵魂伴侣。虽然每一个身份都是临时的,他却从没敷衍过。
秦何是我大学同学,我们曾在一个碗里吃过饭,一张床上抵足而眠,一起追过同一个师姐。
我们学校既不是清华北大,也不是985,跟211更是不沾边,而是两所中专和一所专科合并成的三流本科学院。在经济学专业烂大街的年代里,不合时宜地打出了振兴经济学专业的旗帜,以培养出亚当·斯密和大卫·李嘉图等世界级经济学大师为己任,广泛招生,导致很多学生毕业即失业。
因此很多学生刚进校园,就开始毕业后规划:考研暂时逃避就业的压力;考编捧上铁饭碗;有门道的四处出击,找关系网。开学第一天,辅导老师给我们训话,说了一句至理名言:没有规划的人生犹如行尸走肉。四年里究竟产生多少行尸走肉不得而知,但秦何一定是其中的一个。虽然如此,大学四年他并非默默无闻,第一学期期中考试结束,他在床头悬挂上鲁迅的名言:“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毛笔字不成体统,但内心的野火蓬勃燃烧。那些年淘宝和京东等网店方兴未艾,他就嗅到了直销的商机,利用课余时间跑到小商品市场上批发牙膏牙刷洗发水香皂等日用品,秉持薄利多销的理念,在休息时间段里厚着脸敲开男生宿舍的门,鼓动巧舌如簧的唇舌,再加上那副永远不会发愁的面孔总能让一些倒霉蛋上当。初尝甜头,他踌躇满志起来,将蓝牙耳机等时兴的电子产品也纳入经营范围,与此同时他不再满足单打独斗的模式,组建了“零点”销售公司,尽管是一个皮包公司,但在他巧舌如簧地鼓动下,一些懵懂的学弟学妹们,加入了他的销售团队。他用自编的教材讲授营销战略,鼓励他们以曾宪梓为榜样,目标成为世界级销售大鳄。他们被他不屈不挠的精神感动,幻想自己会成为下一个曾宪梓。“零点”最多一天销售512管牙膏,613把牙刷,714只仿真牛角梳子,香皂洗发水洗面奶若干,其他小商品若干,各类电器和手机若干。面对如此辉煌的业绩,秦何的野心极速膨胀起来了。
说白了,秦何是典型的贫二代,父亲是一名半路出家的赤脚医生,在镇医院上班;母亲是地方企业职工,20世纪90年代赶上下岗大潮,成了一名下岗职工。下岗后,母亲在镇医院门口支了一个烧烤炉子烤红薯。红薯有利于通便,父亲以《本草纲目》作佐证,开出的处方,用若干红薯做药引子。患者拿到处方单子自然想到了母亲的烤红薯。秦何曾经动情地说,没有母亲烤红薯就没有他的今天。我能感知这句话发自其肺腑。他的父母一方面想方设法挣钱,一方面想方设法省吃俭用,使出吃奶的力气,供他读书上学,希望他出人头地。父亲病逝后,母亲在医院门口继续卖烤红薯,人们念及秦医生生前的恩惠,仍旧买她的烤红薯。秦何终于考上了大学。母亲跑到父亲的坟上大哭一场,大有从今以后扬眉吐气的期盼。
二
从来没有救世主,幸福生活只能靠自己双手去创造。秦何在我毕业留言册上写下这句话,悲壮又励志。
毕业后,我在秦何家乡城市里找到了一份销售工作。三年后我把产品远销到欧美,自认为是这个行业的佼佼者。就在此时老会计突然病故,新会计还没有到任,老板几次暗示我顶上,我装聋作哑,只能说我的志向不在此。人事经理忽然给我打电话,老板有要事找我相商。我猜到是什么事,心里非常抵触,但还是硬着头皮去见他。老板喝多了酒,脸酡红得像一团红霞,二郎腿架在桌子上,手摆着兰花指造型,摇头晃脑地哼唱着“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论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见到我,他立即恢复了原形,亲自给我沏茶,让我受宠若惊。他关切我的身体,问候我的家人,然后话锋一转,谈起会计的重要性,以许多国际大公司为例。看我不吱声,他直奔主题,说你来当这个会计吧,你是会计专业出身,销售行业已经证明了你很优秀,相信在会计行业里你会更加优秀。他表情庄重,态度诚恳。假如我再推辞,真是不识抬举了。我答应了,但有一个条件。他大概高兴过头了,说一百个条件也答应。我趁机推荐秦何来公司做销售,老板说可以一试。我兴冲冲给秦何打电话。他拒绝了我,还说了一句话,你那个不是私人企业吗?我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但我没有怪罪他,人各有志,他的志向不在于此,强求也没有用,我应该尊重他的选择。
再次听到秦何的消息,他已经是一名群演,这让我很感意外。这些年来,我的生活逐渐走上了正轨,买了房子和车子,结了婚,生了儿子,自己过得安稳,也希望同学们一样过得安稳,但我陆续听到的都是不好的消息:有人患抑郁症跳楼,有人车祸身亡,有人被拍苍蝇拍进去了。每次听到这些不愉快的消息,我都要难过好几天,害怕秦何也在这些不幸之中。
周末聚会,大家天南海北地胡侃,也不知道怎么说到了群演。其中有个人自称是“星探”,发掘了不少群众演员,其中就包括秦何。我听到了秦何立即问是哪个秦何。他说出秦何的特征。我惊呼是我同学秦何。我喜出望外,立即要联系他。
那人说做群演也必须要有艺术细胞,这是他挑选演员的首要条件。
我不想知道他是怎么挑选演员,但秦何绝对是一个有艺术细胞的人。这个毋庸置疑。秦何曾嘲笑我考入三流大学。我反唇相讥,何必五十步笑百步。他才说他是艺术特长生。我以为他吹牛。随后在大学第一年元旦晚会上,他大发异彩,参加了猪八戒背媳妇的小戏演出,扮演的猪八戒惟妙惟肖;此外他还高歌一曲,迷倒了一众痴男怨女。秦何昙花一现,以后再没有参加文艺活动,但仅此一次就让他声名鹊起。
我还是关心他是怎么流落到横店的。大学同学毕业后京漂、深漂、沪漂不在少数,从这个意义上说,他是横漂第一人。但我寻求的不是大而化之的原因,就他个人而言,我寻求的是他去横店做群演的背后的真相。
做群演很不容易,一群离明星最近的人,却是离成名最远的人。我经常看到这类报道,因此对群演的生存状况很是担忧。我首先想到的是倘若秦何真走到这一步,相信他根本不会介意吃苦,也不会介意收入,更不会介意别人的看法。他曾经说过,蝼蚁尚且苟活,作为万灵之长的人有什么理由不活下去。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一旦认准的事,不撞南墙不回头。
星探隐约说他做生意亏了本。我好奇地问什么生意。那人把秦何的电话号码给我,让我自己打电话问秦何本人。我没有立即给他打电话,我想的是他为什么换号码。我一直用的是过去电话号码。我们约定不管发生什么事,也不换电话号码。我猜想他换电话号码,一定有什么难言之隐。我进一步猜想肯定不是生意赔本,他是一个不屈不挠的人,相信他不会就此被击倒。
此后几天,我一直被要不要给他打电话所困扰,为此工作出错。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老板困惑于我的低级错误,当面责问我。我脑子如一团糨糊,答非所问。他久久地看着我,似乎从我蜡黄的脸上找到了答案,关切地问是不是病了。尽管我努力地否认,他还固执地认为我一定病了,为此我破天荒地获得了三天假期。
但我确信如果我不打这个电话我肯定会疯了,我也确信我不给他打电话他也不会主动给我打电话,虽然我们曾经约定做一辈子好朋友。
三
大丈夫事业未成何以为家。究竟是先成家还是先立业,在学校我们经常讨论这个问题。秦何奉行事业至上,然而在“零点”刚起步,各方面需要精心打理的时候他却“潜规则”了一位小师妹。为了赢得她的芳心,他用赚来的钱购买了一辆“小鸟”,那是我们学院学生购买的第一辆电瓶车。白天驮着小师妹在校园里招摇过市,夜晚在校园藤萝架子下面,跟小师妹在“小鸟”上“吟唱”。彼时的秦何是男生们羡慕的对象,他们普遍发出生当如秦何的慨叹。
我还是忍不住给秦何电话。
请问,你是?
电话里的声音卑微,一种低到尘埃里的姿态。但我确定他就是秦何,心头忽然一凛,一股伤感的情绪野马般奔腾而出。他何时变成这样子?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不得而知,又立即想知道,但又不希望他受伤害。我不说自己是谁,他大概也知道我是谁了。我不知道说什么,他也不知道说什么。谁都不愿意先开口,我们就这样僵持着。
时断时续的气息声令我不安,恍惚中仿佛看到一张老唱片,被老旧的留声机的唱针摩挲出来的紧张压抑的情绪。我知道再不说话我就要崩溃了。
秦何,你在搞什么鬼?
电话里人声鼎沸,背景是《蓝色的多瑙河》的钢琴协奏曲。想象秦何在美丽的蓝色的多瑙河旁优雅地弹着钢琴,多愁善感、美丽、温顺的姑娘在他身旁翩翩起舞。
是你!窦小勇,他直呼我的名字,让我极不舒服。
下面该我上场了,空了给你回话。声音急促,好像要去拯救全世界。
你已经是一个角儿了!但我仍然是那个喜欢听你唠叨的上铺兄弟。我不服气,对着话筒呐喊。他直接挂了电话。我心里很不是滋味,转而疯狂地上网搜索他的名字。可是我很失望,网上的秦何一个是杀人犯,一个是老赖,一个是失踪的女大学生。有一个更离谱,一则旧闻的标题:天理昭昭,无良医生秦何,还我们的女儿。背景是拥挤不堪的医院大门,高举着的横幅,全副武装的保安,悲痛欲绝的亲属,群情激愤的看客。我断定这个深陷麻烦的秦何肯定不是他。
接到秦何的电话大约一个月后,下班坐着地铁回家,乘客把自己挤成了沙丁鱼。好不容易瞅到有人下车,挤过去,刚落座,就被两个壮汉夹了出来。
电话里,秦何抱怨一部冗长无趣的电视连续剧,一个多月了还没有完,累得骨头散架了。
我恭喜他。
他却轻描淡写地说,一个群演,每天活在剧情里,不就是生,不就是死,以为生活就是演戏。
但你为什么去横店?
就听电话里大吼一声,快关掉音乐!然后音乐没了,人声也没了,世界死一般沉静。他居然爆粗口了。我猜想戳到他的痛处了,他以吼叫发泄痛苦?我突然想到他是一个极爱面子的人。我怎么把这个忘了?我深为自责。当年他跟小师妹无果而终,我一直想知道原因。终于逮住了一个机会,我们一起喝啤酒,都喝多了,躺在草地上放浪形骸。我突然跃起,骑在他的身上,扼住他的喉咙,责问他是不是把小师妹甩了。他翻着白眼珠,点头如捣葱。然而,有一天看到小师妹从一个高富帅的轿车上下来,我忽然明白自己错怪了秦何。
只能怨我自己,像一个暴发户,有钱之后往往会迷失自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
他说的是“零点”高光时期。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我如果说做你喜欢做的事情,开心就好。他一定会责问什么事是喜欢做的事情?什么叫开心?如果我这样说是不是自我打脸。这么多年来,我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我开心吗?
那是一个收获的季节,“零点”却毫无征兆地解散了。其中原因秦何一直没有说。大家都以为他很沮丧,然而在去长白山的路上,他却一反常态,一路上心高气昂,又唱又跳,累了,把头靠在车窗,看金色的原野一路向车后方奔跑,立即作出一个大胆的决定。一个月后一车皮新大米悄然到达黄土高坡上。然而尽管使劲吆喝,一年才卖出去三分之一,剩下的在快要发霉的时候,一咬牙,全部推给了一个大型养猪场。
痛定思痛,秦何总结出两条教训:千万不要以一己之力跟网络抗衡,千万不要向吃面的人兜售大米。我们不是那个把梳子卖给和尚的高人。
四
暮冬时节,秦何像一只风筝飘离故乡二千八百二十二天后重新飘回来。许多文学大家渲染过回故乡的感受,要么是荣耀,“大风起兮云飞扬”;要么就是伤感,“儿童相见不相识”。秦何没有明确表达自己的感受,但从他发在微信圈里的图片上可一斑,小径上落满了枯枝败叶,长河的尽头空留一片残阳。我推测他的感受应该属于前者。如果是后者,配发的图片应该是,一望无际的金色田野,累累硕果压弯枝头。如果是前者,他高调的性格,不可能放弃一次显摆的机会。也许我推测错了,但至少是喜忧参半吧,因为第三张照片,是一个男人的背影,一手拉着一个硕大无比的行李箱,一手挽着一个美娇娘,迈出的八字步威武雄壮。
隔一天,秦何在微信圈里晒出了另外一张照片,老人仰躺在病床上,鼻子里插着饲管,病床上方的导管密如蛛网,下面配了一句话:我可怜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