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的家
作者: 马悦洼村是最后一个搬迁的庄子。
接到乡政府的通知,让大家收拾东西,做好准备,明天有专车负责搬运。事实上,一周前就得到了搬迁的消息,洼村处于躁动中:拆门卸窗的,撬棍挥锹的,鸡鸣狗叫,土雾蒙蒙。仅仅两三天时间洼村面目全非了。
他把牲口圈里的一个木槽搬到院子里和一堆杂物放到一起,打算出门去。这时,东方的天际出现了红晕,太阳要出来了。身后的女人提醒道,“忙了几天了,不累吗?出去干啥?”他没有回答女人的话。他就想在村子里走走。
这个自小长大的村庄,角角落落,沟沟洼洼都留下了他的脚印。想想也够无趣的,活到这个年纪,竟然没有出过远门,顶多去过镇子上,谁想,这次出远门竟是一别。
移民新村他没有去过,大儿子去了好几趟,回来说,真的是块平坦的福地——房屋规划有序,硬化了的道路,白墙红瓦的房子,成排的树木排列在村道两旁,房屋后面还留有两几分土地,是种植蔬菜的地方,其他的土地都流转出去了,开发商种葡萄、枸杞子、枣树、黄菜种植基地,搬迁去的人可以在这些种植基地打工,每天的收入可观……儿子喝了一口水继续说,不远处不时传来水流声,那是引黄灌区,庄稼随时得到浇灌,水都引到家里来了,再也不担心没有水喝!儿子说得那样激动,他听得也激动,对那个尚未驻足的新家充满期待。不像洼村,那么多人守着一口井,挑两桶水在井边得守大半天,人渴,牲口渴,这下啥都不用担心了。儿子说水龙头都按到锅台上,可方便了!通知上说不让带牲口。该买的早点买,在移民新村,引进的是先进的养殖业和种植业。
他家里的两头驴都买了,笼头却留着,牲口的木槽也留着,一个家,该留恋的东西咋那么多,一样都舍不得扔。其实,他知道到了新家,这些东西有用得很少。就是舍不得扔,那些东西上不仅有他们的汗水、气息,还存有他们的鼻涕、眼泪和旧时光。
他来到山梁上,经常坐的那个地方,村子尽收眼底。太阳露出半张脸,万道霞光有些刺目。淡淡的土雾飘荡在半空,一缕缕青烟从山下升腾,与土雾、霞光交融,便有了云雾的飘逸。
半山腰和山脚下的窑洞,土箍窑没有了门和窗,杂乱、空寂,有人把门前的树都挖了。羊圈和牲口圈更显得破烂不堪。
昨天晚上,收拾完东西他走出院子,仰望天空。洼村的天空并不大,四面由大山包围着,头顶那一小爿可怜的地方,出奇地挂着一轮月亮,月光算不上清澈,和洼村所有夜晚的月光没有区别,所不同的是月亮的周围少有地出现了一轮昏黄的光晕。在如烟的光晕里,星星隐没了踪迹。远山笼罩在朦胧的月色中,偶尔传来动物的叫声。他深切的目光里透着留恋,殊不知,曾经那样渴望离开洼村的他,真正离开时,却为洼村的月色不舍。
不仅仅是月色,洼村的风尘、阳光、沟壑、野草、土地、井水……还有,睡在北山脚下的亡者……
他想,应该和存子道个别。
他这才明白自己今天出门的真正目的。过去了那么些年,躺在地上的存子,他的模样依旧清晰可现。
地上的存子,他往日的红光满面不见了,一夜间头发失去了往日的黝黑发亮,甚至,他那老板模样的肚子也陡然平缓了下去,身子长长了一截。从未见过一个男人有那么白的一张脸,白得让他感到心慌。他不由得想触碰那张脸,于是,他把手伸了出去。手却改变了方向掀开毯子抓住了存子的手,一股更甚的冰凉涌遍了他全身,他被那股冰凉耗去了所有的体温,直挺挺地僵在那里。“走开!走开!埋体(尸体)要启程了,”有人喊道。仿佛是一瞬间,那张脸就从他的眼前消失了。
靠北的坡染上,存子用他的身子撑起了一个黄土堆,不然,是存子用他三十六岁的芳华撑起了一个黄土堆。有几个男人在做最后的扫尾工作,他们在给存子的坟头上摆放长方形的护基(土块)使崭新的黄土堆呈现出一个规正的十字形,庄严肃穆。送葬的人陆陆续续离开坟园。男人们三三两两走着,说着关于存子的种种,为存子的年轻惋惜着。一路的叹息,一路的不解。太阳西斜了,他回头看看坟园,微风习习,那座高高隆起的土堆,与其他坟堆相比,过于新鲜。他的鼻子一酸,淌了几股子眼泪。
二十多年以后的今天,他和存子告别。依旧是微风习习,那座坟墓和其他坟墓完全融在了一起,甚至比有些坟墓更陈旧。他没有了当年的泪水和伤痛。安静地站在坟园里。
随着时间的推移,对存子的亏欠丝毫未减。每一年到了存子的忌日上他都要来到坟园里看看存子。
“兄弟,哥不在,家里照看着点儿。”存子的话在耳边萦绕着。依稀记得,存子从车窗里伸出头来,递给他一盒烟,然后安顿一句话。他殷勤地点着头,“行啊,都说了多少遍了!”那句话存子听没听到,他不知道,那个时候,已经是老板的存子开着一辆棕色小车,像一匹棕色的马,卷起一阵黄尘转眼不见。
只要见到存子,他就失眠。不知道为啥,只要存子回来,听到他的车喇叭声,他的心脏跳动就失衡,晚上就睡不着,翻来覆去。一旁的女人发出轻微的鼾声。这个女人喝水都胖,自打嫁给他,睡眠质量一直就高,能苦也能睡。毫无心机的她似乎生来就是陪一个男人睡觉的。她从来在他面前没啥要求,也不羡慕别人家的这这那那,简单得很,满足得很。他挣稠的吃稠的,挣稀的喝稀的。他就不一样了,总觉得存子比自己能成。他不想和村里其他人比,就想和存子比。因为洼村的男人大都和他差不多,能犁会种,生活条件都在一个水平线上。为何和存子比?他俩从小耍大感情深,那个时候,他和存子的个头没有显现出来,长着长着,存子的个头就超过他了,到了十七八岁,高出他一大截。两人走进麦沟里,他就露出个头。拔麦子存子总是扯头趟。队长就夸存子。后来,存子突然告别田地做起生意来。那个时候洼村做生意的真没有,好像就存子一个人。某一天,身材健壮高大的存子,从洼村消失。有人说他去了远方,和人合伙做玉米生意。还听说,存子挣上钱要搬离洼村到更远的城里去住家。洼村的人都听到那句话。存子说的那个城市一定是个青山绿水的好地方。一年以后,存子突然出现在洼村。出现在洼村的存子没心思去庄稼地里了,谁也不知道他挣没挣上钱,有人问过,存子眉头一皱,做深思状。问的人自感没趣,也无耐心等待,走开了。队长找存子谈过话,问存子真是庄稼地里的一把好劳力,咋一下子不料理庄稼了呢?存子又是眉头一皱,深思一会儿,掏出一根烟递给队长。队长接过烟没有抽,别在耳朵背后背搭手走了。人都觉得出了一趟门的存子变了,整天一副深思状。按理,他是存子最亲近的人,该问出点啥来。存子待他真还跟别人不一样,一见他给他一盒烟,而不是一根。他才知道,存子学会抽烟了。第一次,两人坐在洼村的山梁上抽烟,吐出来的烟云,被山风撕裂得丝丝缕缕。他不想再问啥了,抽烟的感觉很好,也觉得存子的变化是他们那个年龄应该有的、应该发生的,是他们那个年龄本该有的变化。能问出个啥呢?一次他去找存子,发现存子在一堵墙跟前静静站着,正对着一张旧鞋底子发呆。待走近一看,墙上钉着的鞋底子上有几个窟窿。那是枪眼。存子不知道从哪儿搞来了一把土枪,用老爹的旧鞋底子练巴子。看样子存子动了当兵的心思。洼村的小伙子做梦都想当兵,那是他们的梦,比考大学更具诱惑。
存子真有当兵的想法,验兵的所有条件都达标。存子的老爹不让去。部队上的领导到存子家里来做思想工作,存子的老爹就是不让去,老头哭得眼泪有爪爪子呢。存子就此很郁闷。存子有六个姐妹,他是个独苗。那个姓宋的领导劝存子的老爹,现在和平年代,不用担心,当兵回来就能解决工作问题。老人只是哭,一个老人的眼泪是很有抗拒力的,领导遗憾地离去。存子的老爹不愿意让儿子当兵是有原因的,存子的三叔叔被马鸿逵抓去当兵,那个时候不到十七岁。从来没有离开过家的三叔叔,夜里逃跑了。那个冬夜,三叔叔跑到黄河边,以为河水封冻。谁想跑到河中央,脚下一软,掉了进去,好像黑夜里突然出现了一只巨臂将三叔托进水里,再也没有上来。但是,家里必须有一个人顶替三叔叔。老叔叔就被抓走了。奶奶疼儿子哭瞎了双眼。一直到宁夏解放,老叔叔才回来。老叔叔左手少了三根手指,是被手榴弹炸掉的,被手榴弹炸坏的还有一只眼睛。那个时候抓兵只留家里的老大。作为家里的老大,存子爹看到一个弟弟掉冰眼里喂鱼了,一个弟弟成了残疾,发誓再不让后辈人当兵了。存子当兵的梦想就此破灭。
存子开始上山打猎,打的最多的是兔子,有一回,存子在山上遇见了一只妩媚的狐狸。洼村人把狐狸叫野狐子。听存子说,那天他是趴在一道秃岭上,秃岭上时常有风,秃岭上的风又和别处的风不一样,是旋旋风,风势强劲,形成一股圆柱状,带着雷鸣般的响动。洼村人见了那样的风都会吐上几口。他们认为那股风是妖风,弄不好还伤人。那一天,就在旋转的风尘里出现了一只狐狸。那只狐狸看到存子并没有跑,它用妩媚的眼神望着存子,存子被那双眼睛惊艳到了,他的手一哆嗦,枪响了。
野狐子倒了下去……
存子冲过去,他看到的不是野狐子而是一个俊美的姑娘。姑娘是被存子的枪声吓晕了。
后来,那个姑娘成了存子的女人。姑娘叫车个子,是邻村刘国祯的大女儿,谁也不知道那天叫车个子的姑娘跑那个秃岭上干吗?据说,那天,车个子和家里人闹矛盾了,是因为父亲将她许配给一个吃居民粮的人家。吃居民粮就是现在的职工家庭,是有工资的人。车个子没有看上男方是因为对方相貌平平,个头矮小。和父亲吵了架,饭也没有吃,来到秃岭上透透风。结果遇上了存子。车个子被存子的帅气迷住了,她回到家告诉父亲,她看上了一个人。父亲不知道女儿心目中的男人是咋样的家庭。不几天,存子请的媒婆婆到了。那个时候兴时验家道。存子和他的姐妹们住的是窑洞。洼村的人大都住窑洞,住平房的没几个。窑洞光线暗淡,刚从外面进去的人需要适应一会儿才能看清周围的实物。车个子的父亲和母亲在地上站了好大一会儿才看清蜷缩在炕角落存子的老爹,像个脱光毛的老山羊。看到进来的几个客人,老人紧张得胡子直哆嗦,说话磕巴。那天,存子的老爹尽管想尽办法为客人做了一顿饭,自认为是最好的饭菜,车个子的父亲和母亲没有动筷子。车个子主意已定,谁的话也不听了。存子结婚的那天是农历三月三,天空飘着雪花。三月的雪,分外的妖娆。车个子嫁过来不久就后悔了。这个家太贫穷了,有时候吃了上顿没下顿,车个子爱面子从娘家那儿又不敢往婆家带粮和油,夫妻俩的矛盾也日益加剧,两年后,存子当了爸爸。孩子的降生减缓了两人的矛盾。存子的老人却整天惴惴不安。还是把存子分开得好。在洼村哪家儿媳妇分家过,是不太好的,要遭人议论的。一家三口的日子,车个子不断往娘家带来好吃的东西。女人这样做对存子来说很打脸。于是,有一天存子第二次从洼村消失了。
存子没有做玉米生意,做甘草生意,后来做木材生意,再后来,存子就在洼村盖起来了四间瓦房。那是洼村人的骄傲,因为在这之前,洼村是没有瓦房的。瓦房选在一块平坦的地方,宽敞明亮,村里人一闲都喜欢到存子的房子里坐坐。存子的好客是出了名的,家里有什么好吃头让女人端上来。背地里,洼村人给存子取了一个绰号,“宽口袋”。“宽口袋”就是大方的意思。存子打算把老人接到新房子里去住,车个子不愿意,还摔了一只碗。老人就住在被烟尘熏得黑乎乎的窑洞。在洼村人的眼里,车个子虽不孝敬老人,但她妩媚的样貌能遮盖一切。车个子和存子的感情也恢复到从前。这一点不可否认。她经常去田地里干活。存子出门做生意的时候,她就去田里干活。人都觉得一个俊美的女人锄草犁地真有点可惜了。
存子出门一趟几个月才回来。每次回来都喊他,陪存子抽烟。那个时候,他也结婚了,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爸爸。他和洼村其他人一样住窑洞。不知道怎么的,自打存子娶了那样一个女人,存子住上那样的房子,他就不想和存子一起抽烟了。而存子就是喜欢和他在一起抽烟,喜欢和他一起在山梁上抽烟,坐在风尘中,一口一口地抽。存子说,“我不在时,帮忙把家照看着点儿。”他点着头,也不说话。存子就是信任他。
存子不在的时候,他去存子家里,有时候车个子端吃的,有时候端喝的,他交代道,有啥需要帮忙干的活喊一声,车个子笑着点点头。他给存子犁过地,挑过水,还去加工厂磨过粮食。他干这些并不告诉存子,但存子知道,存子给他说谢。
自从存子开上小车,他就不想见存子了,总觉得心口处卡着什么东西,令他不舒服。存子回来待上几天就走了。存子的那辆小车拖着长长的土雾,打着刺耳的喇叭从人们的眼前驶过。人都觉得存子越来越有本事了,说不定哪一天存子会举家搬离洼村。从此不再回来。他听到那样的话心头更加的堵,就睡不着觉。
失眠的时候,他来到山梁上,就是他和存子经常坐过的地方,一个人抽烟,让山风吹吹。坐着的时候,目光不由自主地往存子的瓦房望去。窗户亮着,有隐隐晃动的人影。近些日子他是没去过存子的家。车个子也没有让娃娃来喊他。娃娃要是来喊他,他是不会拒绝的,哪怕自家的活不干都要去!他的女人从来不忌讳他去存子家干活。村里人不会歪想。村里人都明白,个头矮小的他,仅仅是帮忙干活,没有别的。也是,这些年,他就是没有产生过歪念头。这也是存子信赖他的地方。
就在那一次,他发现了存子女人的事情后,略感遗憾,还有些愤愤不平。坐在山梁上的他看到一个影子飘到存子的大门口,铁大门响两声,上房的门开了,走出来一个身影,到大门口,两个影子重合了,化作更浓的一团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