螺蛳回到湖

作者: 许超

喝碗胡辣汤

这段时间,早晨把小豆送入园,我就步行到长白街,过了麻油菜包店右拐,去二哥烧饼店的对面,喝一碗胡辣汤。

这家店招和胡辣汤没啥关系,叫什么“东北酱骨炖菜”,大概是同时经营午餐和晚餐的缘故。但,最受欢迎的还是早餐,早餐有豆腐脑、胡辣汤和油条等不多的几样,油条还不是他家的,因为我没见到油锅,也就是说,他家的招牌早点就是豆腐脑和胡辣汤。

我曾在这条街住过一年,知道点深浅,知道街的深浅,主要靠时间,没有时间来维系,我们与物与人的关系,没法到位,不可能对一条街知根知底。记得那时候我们刚搬过来,孩子他舅舅和舅妈过来看我们,很羡慕,一个劲地赞叹:啊,长白街这个地方,吃——不要愁!尤其是早点!被他们这样一说,望着破旧的小区,突然有种莫名的优越感。

后来,我才发现,他们面对很多街都会这样感慨。比如,到了后宰门,他们感慨:“啊,那家酸菜鱼,那家长鱼面,好吃!有时间你尝尝就知道了!”我总算明白了一个道理——这南京城,他们吃遍了大街小巷。

还是回到胡辣汤上。

住在长白街的那一年,周末早晨,我起得比较早,应该说——我每个早晨都起得比较早。起得比较早的我,站在街面,就看到一些老头老太拐进观云巷,另一些老头老太从观云巷拐出来,拐出来的老头老太手里都端着豆腐脑或者胡辣汤,也有两者皆端的,我就逆着他们出来的方向进去,于是,找到了胡辣汤。

胡辣汤里有干丝、海带、花生米等等,食材没有什么特别,但是,干丝和海带很细,并且问客下辣和香菜及醋。那天早晨,一位女主带着深口饭盒去打胡辣汤,连续重复了很多遍“多放辣,我要吃辣!”她说第五遍的时候,我从自己的胡辣汤里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等我低头喝剩下的胡辣汤的时候,我怀疑我是不是真在喝胡辣汤,我也许就是在喝胡汤吧,因为我的胡辣汤里根本就没放辣。

也是在那天,坐我右侧条桌的老太太,向瘦高略驼的干净男店主抛出一个问题:“你上个星期怎么关门好几天?”“我老头子走了,回老家办丧事去了。”男店主在回答的同时麻利地将一碗胡辣汤打包,动作好像和之前没有什么变化,当然,丧事的阴影会影响一个人的动作吗?会波及一个人手腕的力度吗?

“老板老家是哪里的?”我出门的时候,忍不住问了声。“安徽和县,就是乌江那边。”我为什么要问他的老家,是因为他去世的父亲吗?我不知道。但是在乌江之畔,我知道项羽很想把自己的后事办了,他顾见汉骑司马吕马童,就说:“吾闻汉购我头千金、邑万户,吾为若德。”但是,项王还是没有实现自己的遗愿,他的头被王翳取走。

出门右转,正街口的位置,小摊车上也是卖胡辣汤的,我站在小摊车旁瞧过她的胡辣汤,完全是模仿。我当然没有买,并且,舀胡辣汤的那只手太粗,我总觉得是它——冒犯了原创的早晨。

鸟巢和整形

白下路和洪武路的交会处,韩辰美容整形医院的门前,有一棵高大的梧桐树,枝干遒劲,接近树冠的那两枝的杈部,有一个硕大的鸟巢。

深秋,以及整个冬天,我从白下路直行,或者从白下路进入中华路,远远地,我就不能无视它的存在。也许是高处的鸟巢对我有天生的诱惑吧,在高速上,我也总是喜欢注视路旁的鸟的巢穴,它们在车窗外,一个又一个,一闪即过,却又让人不能忘怀。我觉得,它们,在你只能远视的地方,让你通过它,通过它们,以孤悬的方式,确认自身。

我们活着,我们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活着,最后,正是要确认自己,确认自己是否有血有肉,是否已经被世俗倾轧变形。那株高大的梧桐树,承载了风霜雨雪,也承载羽毛和飞翔。在深秋,以及整个冬天,叶落巢出,然而,我没有看到过一只鸟飞进巢穴,或者从巢穴里飞出,我甚至没有看到过一只鸟停歇在那棵树上。

是不是我的经过太匆忙了?在那个十字路口,我不是在绿灯时匆匆穿过,就是在等红灯时随时准备着汇入迅疾的人流,在那里,红绿灯将我定位,我被它们纠缠,我发现,在每一个路口,总是很少遇到自己,我总是被外物或多或少地裹挟。

在春天,树叶慢慢张开小手,慢慢地将整棵树云起来。在远处,我只能被茂密的树冠吸引,但,我知道,那里有一个鸟巢,我见过,它便存在,成为记忆和唤醒记忆的一部分。我站在树下,我仰望那棵树,好不容易,我终于找到它了。可是,我还是没能看到一只鸟,在巢的内外,鸟,像一片虚空的旗帜,只在我想象的天空迎风招展。路上车水马龙,鸟巢在空中看着我们,看着我们的光鲜、脆弱和疲惫。它在十字路口的上空,俯视人类的选择。

有一件事令我诧异:我无数次从这里经过,从韩辰美容整形医院门口经过,但我没有看见一个人从里面进出,我看过夜晚,医院楼上的灯亮着,但我没有看到人。有一次,几乎是差一点,我看到一个女孩,我只看到她的后背,她准备推开门,已经推开了一道缝,但她又将门掩上,并迅速地撤离。

这里成为另一种意义上鸟巢了吗?是美容之巢,是形容之巢,它在许多女性的眼里,是不是也是一面旗帜,内心之风猎猎,时刻鼓动容颜?

深夜,看希区柯克执导的《蝴蝶梦》,一个底层的女孩,在面朝大海的悬崖,看到贵族文德斯,一个刚刚丧偶的男人。故事开始了,故事是从画面开始的。曼德利庄园像一个深邃的隐喻,像虚空中的鸟巢,瑞贝卡,那个始终没有出现,但又处处隐现的前女主,是底层女孩——后文德斯夫人的梦魇。她们一直在对抗,活着的要抵御死亡的,死亡的要舞剑固守。是的,许多都是假象。我们在假象中真实地生活。如同,虚空中的鸟巢,鸟儿也许并不存在,飞翔只在别处。如同,即将迈进或跨出韩辰美容整形医院的那个人,我们认识或者不认识,眼睛里都有翅膀扇动的声音。

电影里的主人公,终于胜利,我觉得她战胜的是意念中的自我。

螺蛳回到湖

早晨六点钟,去湖边。人很多,有的疾跑,有的快走,有的独行,有的聚行,有的牵狗,有的携幼。

睡莲,一片蓬勃,几乎要脱离水面,一只鸊鷉站在高度有些出人意料的睡莲上咬羽,如同空中的杂技演员,需要时刻警觉平衡中的危险。金丝桃正在绽放,花丝缠绵,像是晚唐李义山的诗歌,只是色调是暖的。水葱有一人多高,在水边,和芦苇并肩而立。

她,那位老者,弯着腰,不停地用手拨弄着岸上即将枯死的水草,水草是工人们从湖里打捞清理上来的,每隔十几秒,她会把拨弄来的东西撒到湖里。我看了好一会儿,都没有搞明白:她到底把什么撒到了湖里?

“您——这是撒什么啊?”她没有回头,其实她应该早就知道我在看她,但她没有被我的观察打扰。毕竟,她回答我了,在她的连续的动作的间隙里,我得到了答案——螺蛳。

天啊,原来她一直是在将吸附在水草上的小螺蛳重新抛入湖中。

“还能活吗?”因为我感觉这水草是昨天傍晚打捞上来的,我的疑问是:过了一夜,它们还有存活的可能吗。“现在可以,太阳一晒就难了。”她一边回答我,一边继续着那一系列动作,动作中有从容,但又有和时间赛跑的紧迫感。

沿湖而行,见到几位抛竿垂钓者,他们各自占据了有利的地形,我知道,他们是要从这湖里获得,其实,我们这些各色各样的健身者,也都是借湖而实现个人的某种目的,我们赞叹湖,甚至可以把这座湖捧上天,但是,我们还是没有和湖发生关系。湖的眼能够清澈地看到我们这群利己者的贪婪。

然而,她不是。

我在湖腰处再次看到她。那时候,我已经散步了三十多分钟,她沿着湖挪动了两百米左右,她所处的位置越来越狭窄,有的水草被工人挂在了湖边的石壁上,所以她要将水草中的小螺蛳抖落到湖里,必须以侧身向湖的姿势,我甚至担心她会意外滑到湖里,就像人在悬崖,而悬崖下是深渊,但她始终是那样地专注,不为往来的行人所扰,在我注视她的一个个瞬间,内心都能真切地感到:世界充满悲悯,螺蛳壳里,有生命的道场。

我站在湖边,也想到韦伯的难题。世界祛魅,而理性分裂,当工具理性占据上风,许多时候,人类好像无往而不胜。但是,我们始终在失落。当我们自身只能以工具的形式而出现,谁来悲悯我们?谁可以挽留我们?我也低下腰,从水草里找到一只小螺蛳,将它抛到湖水里,竟然有喜悦传至我身。

这样的早晨,我怀有深深的敬惜之意。

他和他的菜

下午三点多钟,他在小区门口,坐在自带的塑料凳子上,身体前倾,偶尔向后斜着身子摸索自己的裤口袋,我担心那只塑料凳子吃不了重,他会后仰过去,那样就会磕到路牙,城市的牙是水泥做的,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他的面前有两只篾篮,身体主要是倾向其中的一只,我斜挎在电瓶车上,隔着有三十米的距离,但足以看清篮子里的菜:三把苋菜,一把空心菜,好像还有几个辣椒藏在篮底。他身上挂着两个牌子,其中一个是付款的二维码,另一个,看不清,也许是公交卡。

他在等待,有人从小区出来或者进入小区,他会招呼一声,指指篮子里的菜,可是没有人愿意停下来,我看到他一开始似乎是满怀期待的,但后来有些泄气了,就像他的那些菜,蔫头蔫脑地萎在篮子里。

他站起来,颤颤巍巍,大概也只有六十岁,弯着腰,把脖子上挂的两个牌子插到篾篮的角落,插了好几次,仍然不放心,用手探了半天,确信那两个牌子不会掉出来,才作罢。他终于站起身,把扁担放到右肩上,菜篮子护在身前,另一只篮子里是些白色的红色的黑色的绿色的塑料袋,塑料袋都是空的,毫无生气,似乎都知道它们的主人今天有一无所获的沮丧。他向公交站台移动,边移动边拎一拎裤腰带,拎了好几遍,那腰带实在是太松了,或者是他本人太瘦了。

我对他搭公交车很没有信心,搭一次公交就是一把苋菜的钱呢,会舍得吗?他站在那,站在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明城墙中山门段)旁,有好几个人在站台等公交,他挪到旁边,每挪一步,随他移动的那些空气都没有自信,像是瘪的。我在梧桐树下,看到一位穿着十分讲究的年轻男子,嗓门很大,用雄壮的手指把他指向另一个路口,可能是想告诉老人,这边不适合,另一个路口更适合,老人有点手足无措,也许是他起先笃定了在小区门口,但是,谁承想,笃定了的东西,有时根本靠不住。

36路公交、45路公交、55路公交都过去了,那个男子连续抽了三颗烟,看他从口袋里晃出来的烟盒,我能判断他抽的每一颗烟都可以买走老人的一把菜。

阳光还是狠毒,梧桐树的絮絮,动不动就迷住了我们的眼,这是每年春夏之季南京城的特色。梧桐的浓荫还没有笼罩下来。

也许,清凉从来不会轻易给予人。

列车开动

我不知道如何来讲述,喉结顿了又顿,可是,我还是不知道如何开口,我怕我把这件事讲得太蹩脚,太生涩,像刚进门的小媳妇,局促,搓手搓脚,皮肤都是紧绷着的。

刚好,动车,在这个时候启动了,天光渐灭,灯火如磷火,世界显出幽昧的本色,我有一些述说的冲动,而你——恰好来听。

三个月前,你从河南南阳的那处监狱走出来,其实,应该说“某处”更准确,因为我根本就不知道你一直在哪所监狱。你出来了,用你老婆的手机给我发了一条信息:兄弟,我出来了。

还记得2017年6月的某一天,你给我打了电话,我站在17楼的阳台,有一阵风从窗纱外急匆匆地跑来。从那之后,你消失了。有一年半的时间,我断断续续联系你,但是,联系不上,知道你的人都不知道你去哪了。那个黄昏,雨在窗外织它的线,我突然就想起你家座机的那串电话号码。那个座机的电话,我十几年前拨过,1998年?1999年?我能想象出来那个座机再次响起,也许,或者一定有厚积的灰尘四散,像一匹匹受惊的马,在辽阔的草原撒开四蹄。

电话是你父亲接的,边接边咳,隔着那些无辜的雨,我看到一张慈悲的脸有痛苦在纠结。幸好,你父亲还记得我,但是,没有惊喜,也许他已经接过很多次类似的电话,我只能听到无奈中的默然。还记得你父亲在饭前祷告,感谢主赐给我们粮食。那时候,我想笑,虔诚,有时会让人看起来有点可爱。我们喝酒,两个人三瓶啤酒。你父亲去接待信徒,这位乡村的布道者身上有种神秘的光。记得你说过,你父亲在一个暴雨如注的夜晚醒来,然后离开独住的那个房间,半个小时后,那栋房子在雨中倒塌。

你父亲在去年春天病逝。你当然不知道,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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