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苹果
作者: 孙辉果 园
盛夏的天气很少能让人感觉到欣喜,那种炙热的可以让人发昏的阳光足以扑灭一点一丝的喜悦之情,也把每一个人的心里都弄得甚常枯干和烦乱。就在大年媳妇咒骂着快让人发疯的热天气的时候,她的公公大年爹却在这样的天气里体味到一丝快意。
那时大年爹正摇着一把蒲扇,坐在自家的果园里。阳光透过那棵巨大的苹果树的叶子洒在地面上,把地上的每一个光点都燃成气泡一样的东西,在大年爹的脚边熠熠闪光。一只蚊子在半空中摇晃了一下,忽然一跟头栽落下来,接着便被那束在树叶中窜出的光点迅速地收干缩小,它的长脚在光点中无力地挣扎了一下,全身痉挛一样地抖动着,后来在大年爹的注视下,它透明的羽翼如同烤焦的塑料碎片那样翻卷起来,大年爹仿佛听到了那只蚊子的一声叹息,然后它便一动不动了。
点燃了一袋旱烟,大年爹便剧烈地咳起来,那支陪伴了他三十多年的烟袋冒出的白烟迅速地同果园中的气体融合在一处,果园中仿佛又多了一种混合过的气味。这是大年爹所喜欢的气味,苹果叶的清香加上农药的酸气还有旱烟的辛辣,大年爹止不住多咳了几声,嘴里吸进了更多的混合气息。
他站起身来,那只刚刚被烤干的蚊子便被他的鞋底踩扁。果园中窜进的一股阴风拂过他遍布皱纹的脸庞,那渗着细细汗珠的皮肤上就感到一股子清凉。这样的日子的确不错,如果浓烈的阳光再持续两天,刚刚喷过的农药基本上就可以维持到收成的那一天。那些在极具杀灭性的农药下挣扎的各种果虫儿们现在肯定很希望下雨,最好是一场大雨,将喷洒在苹果树上的农药全部浇落,它们才会再现生机,可大年爹想得和它们完全相反,他认为在他喷过农药之后,一滴雨都不下才好。早晨他还像模像样地听到广播匣子中那个娇嫩的女播音员说:“全市这几天仍然是高温天气,旱情有可能进一步恶化,望各方面做好防旱准备。”女播音员的话让大年爹对那个女播音员倍生好感,于是他早早地配好农药,借着晨间的氤氲之气尚未消散之前,将自己的三十几棵果树都喷洒了1059。据推广站的人说1059是目前为止对付果虫最有效的药物之一,可政府下了法令,好像以后不再推广使用这种农药,因为它有巨大的副作用。“副作用算是什么东西?”大年爹对这一点耿耿于怀:“那些吃果子的虫子就不要杀了?我们吃什么?”于是他特意多买了几瓶,以后恐怕很难再买到这样又便宜又有效的药了。在他眼里,不管什么药,便宜又有效的才是好农药,至于其他的标准,那只不过是那些吃饱了饭没事儿干的人瞎琢磨的玩意儿罢了。
阳光蒸发着果园中刚刚喷洒的1059,大年爹抬头看了一下刺目的阳光,眼前黑了一下却觉得很开心。这样的日子的确不错,他踱着步子在树荫下又抽了一袋烟,这才收拾起那一堆摆在旁边的瓶子、桶还有喷药器,他的动作十分熟练,可等他把一支刚给家里的小猪打过针的注射器拿到眼前时,他便忽然疑虑起来:“我怎么把这个破玩意儿也带来了?早晨我还看见它摆在锅台上呢!”他想了十几秒,怎么也想不起自己为什么会把这个破烂东西也带了来。年岁大了终归有着记忆的减退,大年爹并不服老,然而他又想了一会儿,还是没能想起自己在什么时候把这个放在锅台上的注射器带了来,于是他终于叹了口气:“咳!老了,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走出自己的果园,大年爹行进在中午的山坡上。身上的农药桶压痛了他的肩膀,他便放下肩上的东西站了一会儿。这时几个孩子的喧闹从他的身后传来,那是村里人家的孩子,学校放暑假了,他们就满山满野地瞎跑。几个孩子一路笑着从他身边蹦过去,大年爹喘着气,就看到那几个孩子从塞在短裤的背心中掏出些半大的苹果互相扔掷起来,他们放肆的笑声和扔苹果的动作忽然惹怒了大年爹,他便咳了一声,冲着那些孩子的背影大骂道:“好好的苹果就那么摘了扔着玩!”不远处的一个孩子听到他的骂声,便停下来,又从背心中掏出两个苹果,将其中一个苹果咬了一口,“呸”了一声,然后把那个刚咬了一口的苹果扔到地上,大声道:“我摘的又不是你们家的苹果,你叫什么!”接着他又咬了另外一个苹果一口,大概是感到了苦涩的滋味,他把那苹果也同样一掷,恶狠狠瞪了大年爹一眼,接着就追着另几个孩子的身影去了。
大年爹气得哆嗦,嘴里大骂着:“没教养的败家子……”他骂了几声,孩子早已没了踪影。阳光从山道的前方直射下来,大年爹身上都是汗珠。他终于闭了嘴,又挑起了自己的农药箱,这时那根给小猪打针用的注射器便在农药桶中“当啷”响了一声。
大 明
我们的家在谭家村,村里的人多半都姓“谭”。据爸爸说,我们这一脉是大清朝皇族的一脉,可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儿了。妈妈常常抱怨爸爸的身上有一股“在旗”人的臭味,连说话也带着“在旗”人的腔调。爸爸管爷爷叫“骂”(mà),“骂”这个音就是爸爸的意思,爸爸管奶奶叫“讷”(nè),你知道,“讷”这个音就是妈妈的意思。现在我管爸爸只叫爸,管妈妈叫妈,这是老师教我们的,当然,我的爸爸妈妈也同意我这么叫他们。昨天,我在一张学生登记表上填写自己的民族时,又一次犯了难。爸爸是“在旗”人,妈妈是汉族人,那我是个“在旗”人,还是汉族人呢?最后还是老师说:“现在这个时候满族人和汉族人早已经分不清了。”老师还说:“在旗人就是满族人,满族人和汉族人结婚也是很早之前就发生的事情了。”所以我听老师的,就在那个表格上印了“民族”的框框后面填上了“汉”这个字。
当汉族人挺好,至少妈妈不会说我身上有股“在旗”人的臭味,“在旗”是什么意思呢?是满族人的意思吗?爸爸说那是很久以前的一种分法,不同的家族在不同的旗下,那该是多么大的一面旗呀!是红的,还是黄的?爸爸说我们家是镶黄旗,可我从来没见过镶黄旗。我见过不少旗,有五星红旗,还有我们学校的少先队队旗,都是红色的。每天我们都站在操场上看着红色的国旗升起,升国旗的那个叫三顺子的孩子可真神气,虽然他举着的那面五星红旗已经旧得泛出了白色,可他拉着那根绳子的时候真的还像是那么回事!
我以后也要做一个升旗手,电视里的那些在天安门前升国旗的战士多神气!我就要像他们那样。我要是成了升旗手,肯定比三顺子更神气,三顺子算什么呀,在家里还光着屁股洗澡呢!上次二毛打了他一拳,他就哭了半天,还去告诉老师,真丢人。
昨天填完了那张表格,我们就放假了。放假可真好,不用天天跑几里长的路去上学。暑假比寒假好,我们这儿的冬天到处都结冰,哪也去不了,爸爸妈妈他们在寒假里成天在家打麻将,真没劲!可夏天就不一样了,我哪儿都可以去,爸爸妈妈每天要干很多活儿,也就不怎么管我了。
我的弟弟二明可真烦人,他今年才念小学二年级,整天都缠着我,我都小学五年级了。我更喜欢和三顺子、二毛他们在一块儿玩,可二明老跟在我的屁股后面,动不动还要哭,烦死人了!
二毛家可阔气了,他每年夏天都有好几身新衣服,他家里还有一台大冰箱,里面装的都是些好吃的,冰棍儿就有好几种,红豆的、牛奶的,甜得不得了,二毛对我挺够意思,每次都让我咬两口,真甜啊!
爸爸说二毛的爸爸不务正业,整天不知道弄好自己的果园和菜地,就知道在家里睡觉,二毛的爸爸还和曲圣武他妈搞破鞋呢,村里人都知道。二毛的妈妈可好了,对我像二毛一样!他家真的特有钱。
二毛的爸爸每年贩苹果都能赚好多好多钱,虽然他从来就不去弄好自家的果园。爷爷说二毛家迟早得完,因为谭家村的人没有人不会干农活的,只靠一点点小聪明怎么也靠不住,但是村里的人家谁也没有二毛家有钱。事实上,村里的人家都在忙活着自己的果园和菜地,只有二毛家里人什么也不干。爷爷说,二毛他爸是个投机倒把分子,要搁在以前,枪毙都不过分。我想只有妈妈说的有道理,她说眼下的时候是种苹果的不如卖苹果的,人家二毛爸就是有路子,要不干吗每年秋天村里人家都拿了东西往二毛家里跑呢?还不是指望二毛爸多给他们卖点儿苹果?
据说以前谭家村的苹果一熟,好多外地人都抢着来收。现在外地人不来了,因为山东和陕西的苹果都比这儿更好。县城的商场里都是外地苹果,那些苹果又大又好看。爸爸说只有我们这儿的苹果才有味道,那些外地的苹果除了大和好看之外什么味道也没有,可是每年秋天,我们家的那些又大又好看的苹果总是先被二毛爸给收去,家里剩下的都是又小又不好看的,难道这些又小又不好看的苹果才算有味道?怪不得,妈总说爸满嘴胡言,买苹果谁不挑好看的买呢?
爸爸和妈妈又吵起来了。“天气太热了,不能干农活了!”这是爸爸的声音,妈妈又急了,骂的还是那句:“谭大年,我嫁给你是倒了八辈子霉!你老子都上山干活去了,你还有脸赖在家里?谭大年!”妈妈叫爸爸的名字总是那么来劲:“谭大年!你是我见过的最没出息的男人,什么时候你也争口气给我看看!你这样下去大明和二明都让你给带坏了。我呸,骂了你才舒服啊!”
二明真烦人,我都快被他烦死了:“二明,你干吗老动我的书包?”我一看到二明的脸,就有些生气。好多人都说二明最像我爷爷,那些人说我爷爷是全村最犟的老头,二明可没我爷爷那么犟,他一脸坏笑地对我说:“哥,爸妈上田去了,咱俩出去玩吧!”
河 边
夏日的阳光晒在山坡下的河面上,河水中散发着一股鱼腥和青草的气味。大年爹捡了一块石头,用脚在河中的细砂中扒了几下,然后他枕在那块又粘又滑的石头上,身子半淹在水中,水中的几条小鱼触痒了他的脚,他便动了几下脚,那几条小鱼便一下窜了开去。
河水喧嚷着流过他的耳畔,这个五十几岁的老汉忽然觉得肚子有些饿了,他用一只手在脸上抹了两把,那些略带着腥气的河水便从他的脸上划过又落回到河中,他懒懒地在水中支起身子,一条小鱼这时便窜进了他的裤裆,他扭了几下屁股,只见裤腿中游出了那条青色的小鱼卷起一股细砂疯狂地逃了开去,这让大年爹觉得很有趣。
阳光很好,很快晒干了大年爹刚刚才在水中拧了一把的汗衫。大年爹伸了个懒腰,河水在他的肩膀左右忽地冲到腋下,十分惬意,他站起来,用河水冲掉身上的细砂,然后,他将那副农药担子拿到河中,不急不缓地用一把青草将药箱里里外外擦了个干净。
在这个怡人的上午,他带的三瓶1059被他喷洒到自家的果园里,就连剩下的小半瓶也一点儿没浪费。山上的果林反射着浓绿的光,大年爹盯着自家果园的方向,满意地点着头。他是个能干的人,年轻的时候别人就这么称赞他,他常在人家还没喷药之前,就做好了很多别人没做的事。他对自己一向挺满意,而今天他对自己尤其满意,因为最后的小半瓶1059也被他派上了大用场,这让他不免为自己得意起来。
“满山的果林只有自己家的那几棵才是最珍贵的。”大年爹想:“看看今年苹果打果的样子,大概是这几年中最好的一年了,到时候准能让二毛爹卖出好价钱!”他刚想到了二毛他爸,眼前便立即泛出了二毛爹的神情,那是城里的贩子脸上才有的骄横和聪明,真弄不懂谭家村怎么弄出了这么一号怪物?他暗自咒骂着从来不种田从来不弄果树的二毛爹,心里便泛起了一丝不快。他讨厌那个不干农活的二毛爹,这几年家里的苹果不知被他赚了多少钱去,可少了他?唉!他不愿再想下去,想得越多,只能让自己更加不快罢了。
那支给小猪打过一针的注射器不知什么又被大年爹翻了出来,它飘浮在药桶中着实有些抢眼,大年爹从桶中捞起它时,它在阳光下闪出一道颜色奇异的虹,紧接着,大年爹随手把它扔进河水,那支注射器便顺着河水向下游一起一伏地飘去。
大年爹注视着逐渐远去的注射器,这才想起那支注射器的功能。正是这支注射器,不但给家里的小猪打了一针,也给大年爹的果园中的一棵果树打了针。事情发生得很简单,那是大年爹碰上了几个在他身边用苹果打闹的孩子之后,他便折返回自己的果园,将剩下的小半瓶1059统统借着这根注射器注到路边的一棵果树的十几只苹果中去。那十几只苹果分外地大,假如有人恰巧从这棵树旁经过,那么这十几只可怜的苹果难免会落到别人的口袋里,大年爹几乎是怀着一丝恶意将1059注射到那些苹果里,在他亲手完成了这项并不复杂的工作之后,他只觉浑身舒畅,他甚至想到了如果有谁胆敢偷吃自己的苹果时遭到苹果的袭击的丑怪模样。想到这里,他便止不住想笑,偷偷笑了一会儿,他又有些担心,1059的药效只有半个月左右,半个月之后,这些苹果说不准还是被可恶的孩子玩闹般地摘去,这时他不由得不憎恨,自家的果园为什么要分到那么一棵长在路边的果树?可恶的是,那棵果树尽管每年打果很多,收成却极为可怜,谁叫它偏偏长在路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