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心手背都是肉

作者: 刘汉斌

1

山清水秀的榆树湾,是一个被托在手心里的村庄。

榆树湾的历史,全靠世代人口口相传,村庄里找不出只言片语的文字记载它的历史,也就无从考证究竟有多少代人在这片土地上出生或离世,睡着和醒来。他们是否也从未获得以绝佳的视角俯瞰这片土地的机会,不得而知。我是借助一架无人机在手机屏幕上完成了对这片土地的俯瞰。无人机镜头下的这片土地形似向天展开的一只手,掌纹清晰,五指分明,把榆树湾稳稳地托在手心里,伸进榆树湾的纹路也经由榆树湾再伸向远处。山坡,丘陵,梯田,村道,庄院,河流,水沟,相互交织,又相互偎依,都恰到好处地勾勒出手的每一个细节。

大拇指位于东山,指尖向东,指着天空,也指着旭日,有时候也将指头伸进风雨和云雾里,自山顶盘旋而下的梯田,是印刻在大拇指上的斗纹。食指、中指、无名指依次是居于西坡和东山之间的土地上隆起的丘陵,平缓处散布着庄院和农田,农田围着庄院,庄院点缀着农田,陡峭处无法耕种,也无法居住,经年被草木覆盖着,四时之景不同,土却千百年安伏不动,趴在那里,慈眉善眼。西山是小拇指,微微翘起的手指上,沟壑密布,它一定是在某个时期遭遇过外伤,伤口愈合了,却留下了疤痕,草木葳蕤的地方高凸,草木替西山守住了根上的土,而塌陷下去的地方,土随水走了,沟壑深不可测,站在沟边扔进去一块土,半天听不到响声,西山因此深渊而具有了摄人心魄的神秘色彩,鲜有人去搅扰。手掌上聚集着榆树湾最好的土地,看似被河道和山水沟撕扯得支离破碎,但无伤大体,人畜沿着河岸共居,余下的土地供人们耕种,出产粮食。

七爷斜叼着老烟杆,好腾出双手擎着无人机抓拍下来的照片,把一双眼睛笑成了两截粗短的黑线,埋进深深的皱纹里。从此,七爷在北墙根下有了新的谈资,他会无比神气地说,脚下的厚土把大家都捧在手心里,道路、河流、水沟、丘陵全都是手的掌纹,梯田是指纹。七爷把照片塞进贴身的衣兜里,伸出他那双粗树皮一样的手擎在大家的面前,那双黝黑、皴裂、疼痛的手与榆树湾这片土地的形貌惊人地相似,他的手心里也有一个带着体温和脉搏的榆树湾,那是一颗指尖大小的黑色痣,长满霉一样的黑色的毛,毛茸茸的。

他的十根手指的指纹赫然全是流(簸箕)纹,不免伤神地说,他大半辈子省吃俭用也没有给自己积攒下养老的光阴,想必是让十只簸箕全都扬出去了,一点也没给他剩下。话锋一转,又说榆树湾的指纹他全都查看过,都是斗(笸篮)纹,斗纹聚光阴,榆树湾就是个福地。

村里的危房改造让他第一个住进了新瓦房,退休金和低保金还让他身上有了闲钱,就连枕头芯子里也装上了钱,枕芯子里的钱越攒越多,七爷逢人便说他现在瞌睡少得连枕头也不愿挨一下了。七爷这哪是诉日子的苦,分明就是在卖派。他用榆树湾最常用的两种农具形象地比作两种不同的指纹,再贴切不过了。他还不忘佐证一番,指着人群里的五娘说,她的指纹生得好,八个流纹,俩斗纹,常言说,“八簸金,九簸银,十个簸箕簸出门”。大家也都不觉伸出双手擎在面前翻看,人群中不知谁说了一句:“流是流,斗是斗,手心手背都是肉”。

……

2

时令已经过了春分,榆树湾的春天似乎还没有彻底到来。阳面的坡地暖和,避风处草芽稀稀疏疏露了尖,透出淡薄的新绿;阴面沟坎下依旧冰锥倒悬,仿佛倒挂着寒气逼人的刀刃,挨到哪,哪疼。榆树湾的春天就是这样,一半的春意已然舒展地铺在山坡上了,另一半的春意却被沟坎下的寒气逼住,迟迟不动。

春季多风,老榆树干枯的细枝梢在风中折断了,散落一地。它每年都要掉落那么多枯枝,却依然亭亭如盖,低垂的软枝条在风中摇曳,隆起的花芽繁密,是老榆树被春风唤醒眼睛,褐色的眸子里,倒映着榆树湾的春天。春天的风似一缕缕无形的丝线,老榆树把芽眼打开,任丝线穿进去,再抽出来时,就是一树繁密的春天。春风把老榆树唤醒的同时,也把山外的雾霾卷进了榆树湾。

我们此前从未见过雾霾的样子,初始以为是沙尘暴,想着等风停了,沙尘也就随即散去了。风在半夜里偃息了,我躺在北屋的炕上等天明,天却一直黑着。只好耐着性子闭上眼睛再等一会儿,如此这般折腾了好几次,天依然黑着,抬手看表,已是清晨八点,天却依然没有亮透。推开屋门,悬空的雾霾顺势就涌进来,雾霾笼罩了整个山湾。小草已经被方芸摸着黑送到学校去了,我和五娘面对面坐在灰蒙蒙的堂屋里喝早茶,方芸从雾中猫腰钻出来,端来一沓热气腾腾的烫面油饼,此时,茶水也烧好了,茶水浓酽,油饼纤薄,只因我们的口鼻中充盈着雾霾的怪味,茶和饼的味道显得寡淡了许多。

五娘说,她在春天从来都没有遇到过这种天气。雾天一般发生在深秋雨水丰沛的时候,清晨会见浓雾,也是笼罩着山湾,但是绝不呛鼻,雾气氤氲时,似乎含氧量更高了,空气显得格外清新,秋日的雾气见太阳就散了。春天有时也起雾,那是黄风土雾,遇风而起,风去便落。雾霾也是因风而起,风歇了,却依然笼罩在山湾里,空气中全是呛人的味道,像是谁在半夜偷偷把榆树湾给点着了,冒着浓烟,人们就在雾霾中不停地咳嗽,所有人在此时候患上的咳嗽病,会随着雾霾渐渐散去不治而愈。

雾霾散尽的那个晌午,榆树湾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太阳高高地挂在天上,似乎因为挂得太高,我们感觉不到一丝的温暖。我拉着小草从老榆树底下走过,一树繁密的榆英正在褪去,洋洋洒洒,榆钱初探,染绿了枝条。榆树湾高处的春意在雾霾的遮掩下悄然灌入了沟底,又把沟底的寒气捞起来,洒在塬上,经太阳一晒,春天就贯通了榆树湾的每一个角落,托着榆树湾的这只大手,开始泛起了活色。

路过北墙根,几个晒暖暖的老人斜依在墙根下,一字排开。看似懒洋洋地斜依在墙根,却一个个争得面红耳赤,全然没有发觉我和小草也停下脚步加入其中。他们都在围绕人一辈子究竟吃了多少土而激烈地争论着,各执一词,一把,一捧,一碗,一块砖,一页胡墼......七爷半躺在墙角,半闭着眼,从他的豁牙子里挤出三个字扔给大家:一辈子。

所有人便不再言传。顿时,我看见每个人的额头上有一个黄褐色的土茬,齐刷刷地往下沉,骑在墙头上的少年觉得他们的争论实在乏味透顶,起身准备走呀,一脚踩空,把墙帽踩塌了,掉下来的土砸在了七爷满是皱褶的脸上,七爷抡起烟杆追打少年,没够着,等他慢悠悠翻起身,少年已经跑得不见了踪影,他就立在墙角里抬手揩脸上的土,嘴里咕哝一句骂人的话,我没听清。其他人也起身拍拍身上的土,腾起的细尘像霾一样遮住了所有人的脸。我凑上去给每个人发一根香烟,他们都推让着不要,异口同声地说戒了,不抽烟好多年了。七爷伸出黑瘦的手接过纸烟,夹在耳轮上,点起他的旱烟锅,美美吸上一口才悠悠地对我说,他们都怕被烟害了,我活了九十岁,全靠一杆旱烟撑着。然后背搭手,带着一缕青烟颤颤悠悠地离开了。

3

我和小草迎着风继续往前走,风夹裹着烂塑料袋、破地膜、细树枝、纸团、草叶、尘土擦着地皮低飞,干透了的刺蓬被风连根拔起,在风中滚成了一个个大大的球,蹦蹦跳跳,似有成千上万的孩子在风中奔跑;沙枣树的枝条依然干枯着,孤零零地立在路边,枝条枯瘦得再也盛不住丁点秘密,风穿梭而过,枝稍间的天空是沙枣树大片大片的留白,天空刮白如冰块一般僵直,过往的鸟儿栖落枝头,迎着春风开成一朵朵炸裂的花。不远处一张白生生的A4纸晃晃悠悠朝我们飞来,刚要从我脚下飘走,被我一脚踩住,随手捡拾起来。小草够不着,跳着跳着要看纸上写得是什么。纸就在我的手里哗啦啦地抖个不停,纸背面的糨糊干涸了,粘连着从墙皮上扯下的麦衣,我翻过纸,密密麻麻全是字,第一排是加粗的三号宋体字“榆树湾春季基本农田高标准建设告村民书”。落款的日期正是雾霾笼罩山湾的前一天,应该还有好多人没来得及看,却被风从墙上撕下来了。

我一撒手,那张纸就又随风飞了。我立在路上一直看它飞远了,一低头,看到脚下依然不断有纸团、塑料包装袋、草屑飞过,风中的破地膜最招人烦,像蛇一样再风中飞驰,你若不躲避,它就死死地缠在你的身上、腿上,呼啦啦地响。小草使劲拉着我的手,我正准备给小草转述那张纸上的内容,一片巴掌大的塑料横空飞过来,贴在我嘴上了。伸手扯下来,塑料上印着“莠去津可湿性粉剂”字样,是玉米地除草剂的包装袋,霎时间,我似乎又闻到了雾霾飘浮在空气中的怪味。

继续往前走,小草非要缠着我给她讲述那张纸上的内容,几百字的内容,不便赘述,归结起来是榆树湾现存的梯田,都是20世纪80年代靠人挖、车拉建成的,地块零散,早已不适合大型机械作业,也无法实现全程机械化种植。这次的高标准基建,将现有耕地全部纳入整体规划,包括被人们遗弃的庄院、晒场、牲畜圈棚。

榆树湾在这个春天的变化很大,土地被翻出的新土覆盖着,很多人都趁农田基建无法耕种,开始翻修庄院,似乎每个人都在为庄院旧貌换新颜而忙碌着,五娘家的厨房和北屋都是土坯房,前几日我们才在北屋里吃过酒肉,我再进门时,一人高的砖墙已经拔地而起,只等立木挂椽了。五娘和方芸坐在堂屋的房檐下,正在谋划着新厨房的摆陈。

无人经管的庄院都是要被纳入基建的,我觉得,这是榆树湾对所有叛逃的人的一次大规模惩罚,让遗弃了庄院的人从此在榆树湾没有家。

榆树湾又似乎一点儿也没有变。只有熟悉榆树湾土地的人才能看出梯田合二为一了,或者合三为一了,如果你不是榆树湾的人,只觉得梯田盘在山间,很美,其实,梯田原来的样子也很美,只是不如现在具有更广阔的耕种用途。

梯田宽了,也平展了,原来的路配不上了梯田,一条通往外面的大路需要拓宽,道路工程进入村口时老榆树挡住了欲拓宽的路面。老榆树嵌在村口,要不把老榆树留下,让路拐个弯,或者把老榆树放在路中间,让路从两边上绕开,绕过了老榆树再合在一起。提议都被否决了,那么大一棵树挡在那里,来往的车辆一个看不见一个,容易出事故。七爷听说老榆树保不住了,就来了气,他往树底下坐了说,村里最老的树是老榆树,最老的人是他,要是觉得碍事,把他和树都一起处理了。所有的人聚在老榆树下,一筹莫展。

有人气不过,质问七爷,一把年纪了怎么能胡乱说呢?七爷不急也不怒,淡淡地说,他老是因为他娘把他生得早,爱管闲事是他一生下来的就得上的病,这病伴随了他几十年,是老病了。谁能治了他的病,他不仅不怨,还得感谢。

这是抬杠,事情还得按既定的来。老榆树在村口立了那么多年,成了榆树湾的地标,老榆树立在那里,人无论从哪个方向来,都能一眼看到老榆树。老榆树最后还是被留下来了,大路在靠近老榆树的地方拐了一个弯,那道弯正好从七爷的老宅上跨过去了。

榆树湾在这个春天颇不安宁,一波刚平,一波又起,解决了修路的问题,又到了重新划拨土地的时候了。平日里一团和气的乡亲,只有在牵扯到了切身的利益,才会显露出自己的真实想法。年轻人把七爷的叫的亲亲儿的,就是地埂子连一拃也不容让。看着年轻人为了一拃宽的田埂争得面红耳赤,眼看着他们就要将手中的工具变成了武器,七爷佝偻着身子,手持细长的烟锅往人群中一站,用烟锅头在地上画出一条线,然后头也不回地背搭着手走了,走出老远喊着说,不够的地,从他的地里补。打埂的人就照着七爷画的线,开沟打埂了。

七爷只在心里记着老榆树,跟年轻人争地埂,他懒得争。多争少划,他绝不参言了,老了,种不动了,多了少了都是要留给年轻人耕种的,他觉得自己已经老得用不着让土地出产的粮食养活了。

4

崭新的地膜被几辆大卡车送到老榆树下,一卷卷白花花的地膜又被村民领取后全都铺在梯田里,银白色的地膜重新勾描着大地的掌纹,每个人都是掌纹的美化师,他们只是秉承着农事的便利,正好暗合了美化掌纹的美意。

每一个春天的梯田铺上地膜显得有多美丽,我的心里就有多不安。我的乡亲每年都借助地膜、农药包装袋这些外来物品,从榆树湾的土地上获取了丰硕的收成,但无从掩饰的事实是榆树湾这片土地长了庄稼喂养了人,就再腾不出多余的土地来消解这些逐年增多的塑料制品了。它们聚集在土地上,就像是榆树湾的手心里扎了根刺,疼痛日趋加重,发炎、溃烂,所有的疼痛却要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忍受。风起时,它们随风飞舞,鸟雀的巢穴里堆满塑料,曾经用草叶、树枝筑就的巢穴冬暖夏凉,而添加了塑料以后,它们开始无所适从。日渐消瘦的羊,任凭用怎样的药,也救不活它们的命,等剖开羊的瘤胃,全是填充着无法消解的地膜,从玉米地里钻出来的鸟儿,飞着飞着一头栽进玉米地,不见了。夏夜少了蝈蝈的鸣叫,而显得溽热无比。

豆荚鼓起来的时候,田头上会突然挂上一块“农药有毒”的牌子,当我看清并不醒目的牌子上的字时,本能将手缩回来,我不知道农药是嗅杀还是触杀性的,此时的榆树湾,所有的土地仿佛在滥用农药的进程中,开始轻微中毒,而且你根本不知道究竟哪一块土地是真的有毒。

在榆树湾生活过十几年的经验,已不足以应对突然出现的情况。五娘说她在西坡地里的冬牧草没保住苗,稀稀拉拉的,想趁着这次修农田一起平整了,归为梯田,她就临时让我赶着十几只乏羊去地里抢青,黑头子羯羊嘴馋,吃草也泼实,趁我翻看手机短视频空档,它把嘴伸进邻家的苜蓿地里,我抱住它的脖子紧拽慢拽,它已经吃得劲大了。还没等我缓过劲,它的肚子像气球一样鼓起来了。初始,我以为是苜蓿有毒,正当我不知所措时,五娘正好给我送干粮,她见状,从怀里取出针插,拔下一根医用的针头,扎进羯羊左边肋下,然后按压羊的腹部,瞬时,羊的肚子恢复了正常,我看见,羯羊已然涣散的眼睛重新又聚起了亮光,抬头深情地望着五娘。五娘伸手摸摸它的头,它轻轻地叫了一声,既是委屈也是感激。五娘拔下针头,重新插进针插,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拧开瓶盖,洗了手,然后取出干粮,分给我一块,对我说,羊吃了春天的苜蓿芽,就会胀肚,常备一枚医用针头,以防万一。五娘救治羯羊的方法是多年来在榆树湾生活的经验使然,简单却充满了智慧。看似粗笨原始,却正好暗合了榆树湾这片土地长久的自然法则,给人以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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