荨麻
作者: 夜阑
1
秀葽在公交车上接到电话,秀葵打来的。秀葵很少主动找她,秀葽清楚,他是那种除非天塌下来,不然就死扛着的人。那是她离了婚,干起培训行当没多久的事。三月的一天,窗外正飘着冷雨。
小地方的人说话,口气总是那么生分,礼数周全,即便火烧眉毛,照例会客套一番:你忙不忙?最近怎么样?急性子的人,受不了这样兜圈子。
“有事吗?”秀葽问。
“唔……没有。”秀葵的语气里明显有种刻意压抑着的情绪。“我……好像迷路了,搞不清这是哪里呢。”
“怎么回事?” 秀葽说。“你在开车吗?”
“没事,靠边停着呢。”秀葵说,还是那种欲言又止的口气,“姐……妈的情况……不太好。”
隔着电话,秀葽都能嗅到笼罩在他头顶的那团悲伤气息。但有那么一两秒,她眼前闪过的画面却是另一回事。两年前,秀葵从车站接到她,车子在积雪咯吱作响的道路上行驶,望见眼前那幢矮墩墩的土黄色居民楼时,秀葵才惊醒似的从座位上扭过头:“爸快不行了,就这一两天的事了。”
想想看啊,这才过去多久,又一个闪电劈过来。秀葽——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尽管她知道,秀葵在等着她吩咐该干什么。就像刚刚得知父亲病情那次,他失手打翻一只杯子,却一动不动杵在那里。很快,她听到水滴滴答答,滴到地板上。她低头看见他穿着拖鞋的光脚,就在一汪水的旁边。她盯了半天,怎么都无法把视线从那双毫无生气的脚上挪开。
“送过来吧,”秀葽说。“这事得抓紧了。”
秀葽感觉自己的口气就像在处理手头一件熟极而流的业务,事实上她也一头雾水,像是毫无防备挨了一拳。但这就是人生,被不幸、意外连连打断,却依然必须甩掉忧伤和噩运赛跑。
她唯一想不通,母亲怎么一下子就垮了?或许他们都只顾着自己家的那点屁事,却忽略了那些个不断敲打着他们天灵盖的细节:母亲像海蜇失水后迅速萎缩的身体,手掌心大片充血的斑块,对油腻食物表现出的近乎夸张的反胃,从牙神经蔓延到后背的阵痛,以及被貌似病毒性感冒揪住不放的反常症状,这些东西的背后,居然藏着一个秘密的入侵者——肝癌。要知道,他们还没从父亲去世的阴影里走出来。现在倒好,恶魔缠身了。
不过,对母亲,有件事秀葽一直过不去,那些记忆总会冒出来,就像她以为消失了,可一回头,它们就在枕边静静地注视着她。父亲临终前的那个深夜,他躺在床上的样子,看上去大概只有过去的三分之一那么大,好像其余部分都被身下的床板偷偷吸走了。她伏在床头,离他很近的地方,都能闻到死亡正在头顶盘旋。她小心捕捉着出现在他身上的一切动静,哪怕是眼皮蝉翼似的微微颤动,嘴角疼痛引起的隐隐牵拉,手指梦魇来临后的无力缩回。总之,他以隐约含混的方式发出的微弱需求,她都希望自己别只是傻傻的盯着看。万一有个闪失,她的良心这辈子都会被敲打。她听到母亲在客厅,笃笃笃,进进出出。天知道都这个时候了,她还在忙乎什么,反正就是死活不肯进来瞧一眼。头一天下午,这种情况就开始了。
秀葽走出去,看到水槽边堆起几摞小山高的碗碟,丢在一边的消毒液空瓶、一次性手套、纸杯、老花镜、烟灰缸、假牙箍、废纸团……母亲背对着她,用一把生锈的火钳,正试图把窗帘从挂钩上扯下来。那副架势,好像她赶着掸檐尘过大年呢,好像她就差举着消毒剂罐子乱喷一气呢。
“有没有水果?” 秀葽嘟哝着,从地上一堆衣物上跨过去。“爸爸醒了,他想吃点东西。”
“别去!”母亲猛地转过身,低吼道。秀葽愣了一下。“就这样吧——”母亲又说,“别熬的时间太长。”
原来母亲一直在等那一刻!可是,父亲什么时候成了母亲的负担啊!他一天也没病过,直到有一天,莫名其妙,从自行车上摔下来,醒来后发现自己跌在马路牙子上。他挣扎着坐起来,把车骑回家。三天后,又昏倒过一回。这回可没那么幸运,直接被抬进医院。然后,让人跌入谷底的事情就来了。
2
然而秀葽知道,对母亲来说,父亲去世并非是个解脱。他们的感情其实没那么坏,至少在秀葽的奶奶过世后,以及她的姑妈、叔叔陆续搬离他们家,不再横插一杠子后,他们的感情才开始回暖,像小阳春来临。偶尔,他们也会像小夫妻那样拌拌嘴,打打口水仗,但连他们这些小屁孩都听得牙花子酸溜溜的。父亲嘴上不会说抹了蜜的话,但手脚大,肯花钱(她后来觉得父亲是变着花样在补偿)。比如,母亲穿的、戴的,全是父亲一手代劳。母亲穿不穿戴不戴没关系,反正父亲松了心,好像他的没事瞎溜达有了着落。母亲通常会先来一通牢骚怪话,再假装鄙夷地往身上懒懒一套,后来就没见下过身。这样一来,母亲给惯坏啦,她压根儿不会给自己买东西。你要是指望她在一堆衣服,或者耳环啊项链啊,或者任何物件之间做出选择,那非把她逼疯不可。
可是在那个让人心如死灰的夜晚,母亲到底在逃避什么呢?她是不是被过去的事情刺激得过了头,才做出那些让人匪夷所思的举动?秀葽什么都不想说,都不想想。
她记得很多事情。她当时只有七八岁,却什么都知道,比别人不知道的还知道得多。记忆比花岗岩上的刻纹还清晰,比锻铁般的梦还冰冷。母亲遭遇过什么,她就遭遇过什么。只不过,那些拳打脚踢,霰弹般落在母亲身上,和落在她心里,发出的反抗不同。比如,母亲会痛哭流涕,捶自己,扯头发,一副非把灵魂撕碎不可的样子。秀葽不是。她不流泪,不助阵,不阻止,她把自己尽可能地缩成一小团,似乎这是一种最快的逃离方式。有时候,她梦游似的朝河边走,有几次想着要不要跳下去,最终做到的却只是捡起石头,往河里扔。能扔多远是多远,就好像她看到自己纵身一跳。
秀葽却不记得,母亲的头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白的。好像她当年就是顶着一头白发来到这个世界上的。除非它们被染成黑色,她才可以想象母亲年轻时候的样子。但用不了多久,发根处的白色就很扎眼地刺出来,一天天地碾压过黑色。
“头发白了,你不难过吗?”一次散步时,秀葽问母亲。
“没有,我很高兴。”
“为啥?”
“这样就可以时时提醒他们犯下的罪过呀。”
秀葽知道,“他们”在这里指的是谁们——那些介入他们家庭生活并且差点毁了他们的人。她快把那些家伙忘了,但是母亲告诉过她,生活就像荨麻,会把碰到的人刺得遍体鳞伤,哪怕你睡着了,也会从梦中惊醒。那种刺透皮肤,如芒在背的灼伤感,一直在那儿,你这辈子都别想摆脱。母亲的话唤醒了秀葽的记忆。她想起小时候被荨麻蜇伤。在山坡的小道上,那种毫不起眼的野草,混在杂草丛中,外形和蒿子有几分相像,只是在色泽上显得鲜绿些。但那也没用,她照样被蜇过好几次。在她眼里,那些有着钝钝的棱角,疏疏的螫毛的家伙,属于野草中的“温柔杀手”,别看它们开着粉紫色的小花,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一旦咬起人来,却一点儿都不含糊,它们有本事把你的记忆烧出窟窿眼来。
3
凌晨四点模样,秀葽在火车站接到母亲和弟弟。秀葵脸色疲惫,胡子拉碴,一副被生活连推几个绊子的样子。他过去的开朗自信去了哪里?给他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的女儿、半死不活的出租车生意、屁股一拍就跑掉的前妻,这接二连三的不幸齐齐过滤掉了?他现在唯一保留下来、一头扎进去的就是养鸽这个瘾。秀葵收集了各种鸽子,什么瓦灰鸽、红绛鸽、雨点鸽、黑鸽……他把一大半精力和钱都花在了这些整天只会咕噜噜叫唤、还动不动飞跑的小家伙身上,有一天终于惹急了他老婆:
“凡是会飞的,一律不许进这个家!”
后来,秀葵的一意孤行不但把整幢楼的人得罪光了,还把自己的婚姻给撬掉了。
母亲看上去还好,至少没预想中那么糟糕。秀葽是这样和她解释的:你不是长了个瘤子吗,这没什么,很多人都会长,不割也可以。但为了保险,还是拿掉好。再说,赚钱不花,等着老鼠养儿子吗……她说这些时,拿眼睛瞄母亲,心里盘算着接下来怎么办。
“不就是个瘤子吗?”母亲说,那口气就像她正拿着苍蝇拍啪的一下呢。“弄好了我们就住院,我可不想它留在那里搞破坏。”
秀葽给秀葵递了个眼色,姐弟俩无声地笑了。她想象着那个与蟹爪酷似、正在侵吞母亲身体的脓肿,被他们描述成一个捣乱分子,心里免不了得意。而此前,秀葵寄给她的医学光片、切片化验之类的东西,现在正困身于前夫高抬贵手留给她的那辆老款奥迪1.8T的后备箱内,动弹不得呢。她接过母亲手中的提包,一手拢着她的肩,随着一波人流,向出站口走去。
“手术很成功,但是后期的保养任重道远啊。”一周后,在医院过道上,主治医生查完房后说。他从镜片后透出的微笑,与走廊尽头射进的光线,仿佛来自同一种光源,让秀葽觉得母亲正在重新被世界吸纳。他身后有一批实习生,就在几分钟之前,他当众纠正了其中一个人的错误。因为这个年轻人,毛毛草草,在记录病人每日尿量时,使用了“大约”这个含糊不清的词,违反了医学的严谨性。主治医生身上有股值得信赖的来苏味儿。临走时,她主动握了他的手。他的手很绵软,就是这样一只像女人的小手,伸到母亲体内,无比精准地找到了那个潜伏已久的敌人,小心地沿着那些敏感的血管,不堪重负的肝脏,像拆弹专家那样,把捣乱分子剥离干净,并且顺手牵羊,切除了一只烂梨似的,伺机发动新一场病变的胆囊,最后像绣花儿那样,用羊肠线密匝匝地缝起伤口。这些当然是秀葽想象的。但当他把手放在母亲肩上,询问她术后感觉时的表情,让人完全有理由这样想。
4
母亲十八岁就嫁给父亲,她说自己傻乎乎的,还没搞明白到底在干什么,就被父亲那些个糖果啊,衣服啊,发夹啊之类的糖衣炮弹给收买了,然后就稀里糊涂地嫁了,然后你就出生啦。在医院的那段日子,母亲的这些陈芝麻烂谷子,听得秀葽耳朵发炎。
“然后你肠子都悔青了?”秀葽歪着头问,把床向上调节两档,好让母亲坐起来。她说母亲,其实也在说自己。当年因为发现前夫家的水果可以敞开肚皮吃,她才发热病似的嫁给他。现在想来,丢死人了。可在当时,情况就是这样。“你的妈妈穷透了,他们家连水果都买不起,只好整天嚼甘草吃!”拜天所赐,前夫没在孩子面前提她当年嚼沥青这件糗事,已经算是嘴下留情。他就喜欢拿贫穷这种事嘲笑她,他才不在乎她怎么想。
“当初如果没有你,”母亲说,可能顾及女儿感受,她抹抹眼睛又笑了。“算了,还提这些干什么。”
“我又不会妨碍你。”秀葽说。“我那会儿巴不得你们早点离了,谁受得了家里面整天鸡飞狗跳的。”
“你们的爸爸不同意。”母亲说。“他说夹在中间,他比谁都难受。但没办法,他如果不按你奶奶说的那套做,她非犯病不可。那会要了他的命。”
“他是长子,没办法。”
“他怕人家背后戳他的脊梁骨呢。”
“你恨他吗?”秀葽想起父亲临终前的那晚。如果不是恨,又是什么呢?
小米粥熬好了,她盛出一碗,端给母亲,瞥了一眼折叠床上呼呼大睡的秀葵。他倒好,把担子往他老姐身上一撂,万事大吉。不过,也不能怪他,家里发生那些地动山摇的事情时,他还裹在棉被里嗷嗷待哺呢,谁顾得上搭理他那张哭得发紫的小脸蛋儿呢。
“有什么用呢?你们这个爸爸呀,木讷得扎都扎不出血来。”
“他是孝顺过头了。”
“我看他是愚蠢过头了。不管怎么说,他也不该合起伙来对我动手,背地里又来讨好我。——我的心都碎了。”谈话每次都是这样结束的,这就是结局。“我的心都碎了”,一句话,收拢整个过去,一锤定音。母亲的心,应该早就碎了。在最美好的年龄,却一头卷入无休止的家庭纠纷,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就像你年轻时怀揣一枚珍宝,满心欢喜地走过人生时,却遭到迎头痛击。你却必须擦掉忧伤,继续走完一生。
“好啦好啦,不说这些了,等秀葵醒了,咱们一起吃点东西,把身体养养好,这样就可以早点出院。”秀葽走过去,揉了揉母亲的肩膀,用手指梳拢母亲的头发,想把它们绕出好看的波浪来。
母亲那时候也是这样给她梳头的。她闭上眼睛,好像感受到哗哗的流水,飞溅的水花,香喷喷的泡沫,那一刻多享受啊!不被任何人打断,阳光就这样倾泻下来,像一柄撑开的大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