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穗儿黄了

作者: 红柳

麦穗儿黄了0

1

了秧的当天晚上,婆婆早已入睡,儿子春子和秋子早就进入梦乡,厢房里的爷爷和奶奶也早就熄了灯,麦穗却在床上翻来覆去。来喜跟她约好了,明天一早在村头的小树林里等她,他们俩要私奔,去深圳,到那里打工,到那里生活,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家。

私奔的事定下来一段时间了,麦穗说,接下来要农忙了,等到秧插下去再走吧。

农忙季节非常累人,抢收麦子的同时,准备耕田犁地插秧,成熟的麦子得抢在雨季来临前颗粒归仓,在秧坂田里长得密密匝匝、透不过气来的秧苗,正焦急地等待在水田里找到生存空间。

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

农家对天时节气向来非常重视,麦穗的婆婆更是如此。什么时候做秧坂田撒稻芽,什么时候割麦子,什么时候插秧,一步不落。尽管家里没有男人,严格来说没有正当年的男人,婆婆领着麦穗干着这些农活,可是一点也不比别人家差。

可是毕竟都是女人,重体力活干起来还是有点吃力,来喜作为一个强壮的男性劳动力就会时不时来帮帮忙。来喜是死鬼大山的姐夫,是婆婆的女婿。

现在麦子收完了,秧也插到田里了。来喜说,快走吧,这个家你还能待下去吗?

昨日插秧时,来喜去秧坂田把拔下来的秧挑到水田里,给麦穗婆媳送秧。麦穗毕竟年轻,插秧速度比婆婆快,一趟秧很快插到头了。来喜正好挑着秧过来,就与麦穗说笑起来。婆婆一听他俩说笑,回过头来恶狠狠地说:“你俩要不要脸,败坏门风的东西!”

说起婆婆,她的命可真苦。年轻时死了丈夫,自己拉扯大一双儿女,还要侍奉公公婆婆。女儿出嫁没几年,留下两个孩子得病走了,儿子三十几岁也得病走了,村里的人都说婆婆的命太硬,克死了亲人。

麦穗可不敢这么说,尽管心里也有这样的想法,但不敢流露出来。婆婆非常强势,这个家里哪有她说话的地方啊。

麦穗也是个不幸的女人,十几岁时父母都去世了,跟着哥哥嫂子过日子,哥哥嫂子有自己的孩子,恨不能麦穗早点离开这个家。十七岁时,嫂子做主,把她嫁给了大山。

大山的年纪也不大,十九岁,但身体一直不太好。大山的妈很着急,女儿出嫁后就想着给儿子说一门亲事早点把婚事定下来。正好麦穗的嫂子也急于把小姑子嫁出去,两家一拍即合,婚事就这样定下了,当年年底就结了婚。

婚后的生活麦穗是懵懵懂懂的,婆婆总是管着小夫妻俩的夫妻生活,一个月只允许他们同床一两个星期,是在麦穗来月经前两周,因为那时候容易受孕。其他时间,婆婆把大山拉进自己的房间,不允许他们同房。婆婆的理由是,大山的身子骨不好,年轻人不知分寸,不要伤了身子。

生了春子后情况稍微好点,孩子是小夫妻俩自己带着睡。可是婆婆不放心,半夜经常悄悄推开门,去查看孙子睡觉睡得怎么样。如果看到孙子盖着的小被子滑落了,她就抄起旁边的一样东西,不管是毛巾还是鸡毛掸子,噼里啪啦朝着麦穗抽去。

麦穗有时候躺在大山的怀里哭诉,大山说,妈妈也是为了我们好啊。麦穗也不能回娘家跟哥嫂哭诉,她的那个嫂子才不要她回家呢。她只能忍受,把眼泪咽进肚子里。

大山死了后婆婆变本加厉,对她看管得更严了。麦穗在村里要是跟哪个男人搭了腔,回家后少不了被婆婆恶言相向。

“你没有男人活不了啦?有没有想过两个儿子?我不也一个人把大山和他姐姐养大了吗?”

凌晨三点多,麦穗起了床,背起收拾好的蛇皮袋子,再看了看两个儿子的房间,走到门口,打开门,义无反顾地往门外走去。

凭着一点曦光,麦穗走上了村头的公路,小树林就在前方。等在小树林里的来喜看见麦穗来了,高兴地走了出来。

“妈妈,你不要我们了吗?”

突然身后一声稚嫩的哭声传了过来,麦穗和来喜向着声音的方向看去,啊,是秋子,七岁的秋子,正被奶奶牵着。

虽然光线比较昏暗,但麦穗能感觉婆婆投来的两道冷冷的目光,这两道目光足以杀死麦穗。秋子想要挣脱奶奶的手,哭着奔向妈妈,但奶奶死死拉着他的手。

“妈——妈——,我要——跟你一块走,你——不要扔下我!”

秋子声嘶力竭的哭声撕碎了麦穗的心,但婆婆的骂声阻止了她想要回头的步子。

“要滚你们就滚吧,一对不知羞耻的狗男女,一辈子都不要让我看见你们!”

2

大山家新中国成立前算是村里的大户人家,爷爷和二爷爷弟兄俩结婚后没有分家,一大家子生活在一起,和和睦睦的,几乎没有听说发生过什么矛盾。大山的爷爷曾经是私塾先生,大山幼年时在爷爷的教育下,也学过一些三字经、千字文之类的,他们一家是村里的文化人。

大山生下来身子骨就比较弱,但因为是个男孩,一家人非常宝贝。二爷爷夫妻俩没生孩子,爷爷奶奶就生了大山父亲一个孩子。大山父亲婚后生了大山姐姐和大山姐弟俩,大山就是这一大家子唯一的男孩,因此成了家里的命根子。

大山妈是家里的顶梁柱,也村里的重要人物。谁家夫妻吵架吵得不可开交,会来找大山妈评理;谁家女人生孩子,必定来找大山妈接生;村里的女人做衣服做鞋子,一定会找大山妈要衣服样和鞋样。

身子弱的大山在妈妈的呵护下长大,几乎没干过重的农活,十八岁时妈妈帮他订下了亲事。大山妈在选择儿媳这件事上是有考虑的:大山身体不好,要娶一个听话好调教的小丫头,如果娶一个强势的女孩,大山肯定会遭罪。

就这样,十七岁的麦穗,进了家门,成了他家的儿媳妇。也怪,本来面黄肌瘦、干巴巴的黄毛丫头,进入他们家,没几年个儿长高了,皮肤变白了,一双大眼睛变得水汪汪的了。尤其生了老大春子以后,更是像一朵盛开的玫瑰,有了几分娇艳的感觉。

麦穗嫁过来后,婆婆尽心尽力地教她,告诉她这个家里的规矩,跟她说该如何做一个合格的儿媳妇和妻子。早上很早起来跟婆婆一起做早饭、洗衣服、打扫卫生。一天三顿饭,要先给爷爷奶奶和大山盛好,等到他们开始吃了,她跟婆婆两人才能坐下吃。饭桌上不能说话,吃饭喝汤时不能发出一点声响。吃完饭后,婆媳俩再一起下地去干农活。

婆婆治家有方,在村里村外赢得了好名声。可是,那名声是外人眼中的,一家人生活在一起难免磕磕碰碰,尤其是娶了媳妇后,怎么可能没有矛盾呢?但是,婆婆做得就是好,她从来不在外面说一句儿媳的不是,尽管那些娶了儿媳的婆婆们在一起没有几个不说儿媳坏话的。麦穗被婆婆调教得也非常好,跟那些年轻媳妇在一起时,也从不参与她们说婆婆坏话的话题。

如果说这一点大山妈做得确实很成功,但是隐瞒大山病情的做法是很有问题的了。老二秋子四岁时,大山生了病,每天午饭后有点发热、流虚汗。一开始家里人没有怎么在意,因为大山一直以来身体也不是太好。可是过了好久并没有好转的迹象,反而咳嗽起来了,而且咳嗽得很厉害。

大山生病这件事大山妈瞒得很好。首先,他们家住的是四合院,大山他们夫妻住在后排房子里,左右厢房,中间天井,前排门房,在这样一座比较深的院落里,大山的咳嗽声是很难传到外面去的。其次,大山妈关照家里所有人,包括两个孩子,不准在外面透露大山生病的事。

在大山妈的认知里,儿子大山不是身体出了问题,而是中了邪了,是遇到鬼了。于是,暗地里她悄悄托亲戚帮她寻找大仙。结果,大仙还真找到了,进了家门,做了一通法事,说是驱走了附在大山身上的鬼神。大山妈付了钱,千恩万谢地送走了大仙。可是,大山的病情越发严重了。大山妈又托人找更灵的大仙,如此这番折腾了几次。一天晚上,大山突然咳得吐出了血,吐了很多血。家里人惊慌起来了,大山妈顾不得隐瞒了,赶紧把大山放在板车上,跟麦穗两人拖着大山一路小跑跑向乡里的医院。乡医院的医生一看,说,得赶紧送到市里的医院,我们已经没法救治了。等到七拐八拐,还没有到市里的医院,大山已经断了气。

大山断气的时候正是地里的麦穗黄了的时候,此时一家人忙着大山的丧事,哪有心事收割麦子啊!好在大山妈的名声在那里呢,村里的人都来了,有帮助他家料理丧事的,有帮助他家收割麦子的。

当然,这时候主持这个家里事务的,是大山的姐夫来喜。

来喜的老婆也就是大山的姐姐前几年也去世了,也留下了两个孩子,但来喜父母年轻,身强力壮,来喜倒也没有什么后顾之忧。

来喜在镇上的一家厂子里上班,丈母娘家是他上下班路上的必经之地。来喜对丈母娘一向很尊重,尽管老婆已经去世,他对丈母娘的那份尊重之心没有减去半分。大山去世后,他在上下班经过丈母娘家时更是经常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那天,来喜下班时天色已晚,经过丈母娘家时发现春子生病了,丈母娘在照顾孙子,而麦穗不在家。据说还有几趟秧没插完,麦穗还在田里干着活呢。来喜说,我去帮帮忙吧,早一点把活干完。

此时,天色更暗了,只能勉勉强强辨认出田间小路,来喜小心地往大山家田地方向走去。

“你干什么啊?”来喜突然听到麦穗的一声惊叫。

“麦穗,大山已经死了,你这么年轻就守寡,不寂寞吗?”一个男人的声音跟在麦穗声音后面响起。

“你走开,走开!”麦穗连声叫着。

来喜加快了步伐往前面跑去,一边跑一边大声喊:“麦穗,怎么啦,发生什么事啦?”

3

来喜快要到跟前时,发现一个男人松开了麦穗,向着秧田的另一端拔腿快速上了田埂,一溜烟消失在了黑暗中。

“刚才那个人是谁,他想干什么?”来喜来到跟前着急地问。

“姐夫,幸亏你来了!”麦穗哭着说,“他是我们村的光棍老吴三,他刚才,他刚才……”麦穗实在说不出口,那个猥琐的老光棍,到田里来要帮她一起插秧,居然对她动手动脚的。

“是老吴三啊,这个老不死的家伙,看我不去抽死他!”来喜发狠地说。

“别,姐夫,你可千万不要去找他算账,我不想让村里人知道,我丢不起这个人,咱妈也丢不起这个人!”麦穗恳求道。

“哎,麦穗,不是我说你啊,你看现在周围的田里还有人吗?今天秧插不完明天插不行么,为什么弄到这么晚?你一个年轻女人在这里不安全啊!”

“妈本来跟我一起插秧的,晚茶时候,奶奶从家里过来说春子有点发烧了,我就让妈先回去,想着今天得赶紧把这块田插了,就了秧了。我心里也很着急,不知春子的情况怎么样呢!”

“我刚从家里过来,春子不要紧,没什么大问题。”来喜安慰麦穗,说着他也下了田。剩下的也没有多少了,他们俩摸黑把秧给插完了。

老吴三,是村里一个四十多岁的光棍,长得高大健壮,传说他跟村里好几个女人有着不一样的关系。但他现在竟然把脑筋动到麦穗身上,麦穗想到这件事就浑身起鸡皮疙瘩,觉得太恶心了。

自从那件事发生后,麦穗在村里走来走去时总觉得有一双恶心的眼睛盯着她。麦穗干农活时可就不敢落单了,要不乘着人多的时候跟大伙儿一起干,要不跟婆婆两人一起干。

秧插完后,农家人喜欢在秧田一圈的田埂上点上豆子。对于农民来说,土地的伦理就是要长出有用的东西来,他们可不想把任何一寸土地给荒了。

一早,乘着大太阳出来前,麦穗来到自家田埂上点豆子了。

麦穗家的田在中间,左右两块田的田埂上已有人在点豆子了。左边,是德林和他妈,右边是大牛夫妻俩。他们都是一人挖洞一人往洞里扔豆子,见麦穗一个人,德林妈问:“麦穗,你婆婆怎么没有来,你一个人点豆子太累了啊。”

“大妈,我妈在家喂猪呢,她一会儿就来了。”

这德林和大牛,虽都已娶妻生子,但对于年轻女人还是没有免疫力,尤其是麦穗这样一个又年轻又漂亮的女人。一见麦穗走过来,两人的眼睛都直了。穿着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衣服、戴着跟其他人一样的草帽、扛着一把铁锹、拎着一个篮子的麦穗,在他们的眼里,那就是跟仙女一样,走起路来随风摆柳,袅袅婷婷。

麦穗跟他们一起干活了,这两人很兴奋。大牛相对收敛点,毕竟老婆在这里。德林可就不管了,妈在这里又不是老婆在这里。他不断说起俏皮话,开着玩笑,逗得大家哈哈大笑,麦穗也听得好笑,随着他们一起开心地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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