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儿折了
作者: 刘持平1981年,身材修长的花琼从公安学院毕业,穿上了少女时代梦寐以求的警服,飒爽英姿。直接分配到了龙城市公安局刑警支队当刑事侦查员。因写一手漂亮的硬笔文字,不久被挑选到了技术大队担任痕迹检验工作。
几个月后,驻地飞行团的一名飞行员在自己的宿舍被发现枪击死亡。花琼随队参加现场勘察。案发现场在部队营区内部,飞行员遗体仰卧在床上,头部右侧太阳穴近距离机击弹烧灼痕迹明显。床头墙上挂有一支飞行员装备的“五四式”手枪,枪机呈开启状,枪口火药残渣密布。经试验,躺在床上,手能够取到枪并击发枪机。
部队保卫科提供,该飞行员最近身体不太好,出现便秘便血现象。上午去了驻地军医院就诊,明确患有疝气,需服药治疗一个阶段。没想到回来后独自回了宿舍不久就出事了。也不知治疗时医生对他说明了什么,也可能是他误将疝气当成癌症,产生了悲观的情绪
为了查明事件真相,花琼负责提取了该飞行员的十指指纹及手机。经仔细比对,枪左右两侧分别留有该飞行员的右手拇、食指指纹,并无他人指纹等痕迹覆盖。确定事件系本人所为。
花琼呆呆地对着机上的指纹看了很久。这是她第一次遇到美观的指纹与一个年轻有为的生命归途如此无情地结合在了一起。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也没有给亲人、给朝夕相处多年的战友留下一字半句,怎舍得扣动扳机的呢?生命为何如此的脆弱呢?
花琼第一次参加春节值班很是兴奋。大年初一就接报:在农村野外的小河边发现一无名男尸,立即随队前往检验。
法医临场初检认为,死者体表特征是因病冻死,需移至法医解剖室进一步检验。
在寒风中等了近一个小时,火葬场的专用车终于来了。要将遗体转移到公路边的车上去,还有一段路程。蔡法医喊道:“花琼你抬头,我们抬脚。”花琼一时呆滞了。
刑警小孙见状,立即打圆场道:“人家是新同志,你别为难她了。”蔡法医解释道:“正因为是新同志,才让她锻炼锻炼,今后这样的场合多的是,今天的尸体是新鲜的,大冷天没什么异味。碰到腐败的尸体我们也得干!”
见花琼既怕又犹豫,蔡法医继续开导道:“别以为当警察很荣耀,我们很多时候是给受害人,给无名死者,甚至是给作案人当孝子的。来抬吧,使点劲,小心别摔倒,回去了多洗洗手。”
这一阵忙碌,已到了午后近一点。大家这才感到寒风凛冽,饥肠辘辘。
“小孙,到什么地方去买点吃的,填填肚子。”蔡法医吩咐道。
小孙跑了半个小时,两手空空回来:“大年初一,没有一家店开门,只能回队自己想办法了。”
1982年的一天下午,快下班了,接到报警,花园新村一小学男生在自己家中被害。花琼随队赶赴现场,见小男孩被人卡死在客厅的地上,胸前的红领巾上沾有鼻液。桌上作业本摊开着,作业题刚做了几行。
经现场勘查,该住宅的司必灵门锁被用工具强力撬坏,罪犯破门入室后,徒然发现家中有人,怕暴露罪行,遂行凶杀害男生后翻箱倒柜搜寻财物,仅窃得十几元现金后逃窜。
突遭此劫难,小男孩父母悲痛不已。儿子刚刚加入少年先锋队,幸福的生活和学习的烦恼都还没有真正的尝试。尤其是,家中三代单传,怕爷爷奶奶承受不了心爱的孙子突然遇害,一时不知如何通知两位老人。
小男孩的妈妈一再向花琼提出,一定要将这千刀万剐的凶手缉拿归案,报仇雪恨。
在现场桌面上,花琼提取到了作案者一枚左手局部掌纹,分析是个20岁左右的男性青年所为。花琼从此后将这枚犯罪者的掌纹照片始终放在票夹内,随身携带。一有嫌疑线索,第一时间作比对。
花琼还没有结婚,但痛感作为母亲所受到的内心伤害有多严重?期望着有一天能亲自认定嫌疑,将其擒拿归案,以告慰男孩母亲的重托。这枚掌纹,像一块石头,从此沉重地压在其心头。
3年后,花琼与侦察科副科长沙舟相知相爱结合了,从此各大命案现场经常出现这一“夫妻档”侦探。
一天夜深了,突然接到通知,东郊马路边一池塘中,发现一下班女工被害。花琼夫妇随即起床一起赶赴现场。不得已,将熟睡中的3岁多的儿子影儿一起带上了勘查车。
凶手拦路将女工杀害后,先后将人及其骑的自行车,就近扔到了池塘中,这给勘查带来了很大的困难。为了尽可能寻找到罪犯可能留下的蛛丝马迹,专门调来了消防照明车配合勘查。花琼的丈夫,时任市公安局副局长的沙舟亲自带队下塘勘查。
3个小时后,现场勘查暂告一段落,封锁现场,待第二天继续勘查。
沙舟一上车,发现儿子还没有睡。儿子一见父亲来了,非常兴奋地问个不停:“爸爸,罪犯为什么要将自行车扔河里,他不好骑着逃跑吗?”“他逃跑时,为什么一只脚穿鞋,一只不穿鞋呢?那只鞋掉哪里去了呢?不能用警犬追吗?”
沙舟问:“你怎么知道的?”“叔叔伯伯讲的。”儿子天真地回答道。沙舟高兴地表扬道:“还不错,有点侦察员的味道。”
由于受到消防照明灯强烈的刺射,早上沙舟想起来时,结果发现两眼看不见了,双眼肿得像核桃大,得了严重的光过敏症。
一天早上,花琼的儿子突然气喘吁吁地跑到母亲的办公室,要来借红外照相机,说是小偷昨晚翻墙跳窗进了学校偷东西,在窗台上留下的脚印,要借照相机去取脚印证据。
每天放学,儿子就到母亲办公室做作业,耳濡且染了母亲工作的很多流程,似懂非懂。由于花琼夫妇俩干的都是刑警,一声报警,随时出发,母亲经常出现场不在,晚饭就有值班的阿姨、叔叔照顾。所有花琼调侃道:“我儿子是武松命,吃百家饭长大的。”也由此,花琼的儿子与刑警大队一班侦查员非常友好,刑警们也非常喜欢这个活泼阳光、懂礼貌的小男孩。
经手过多起小孩在家被害的案件,所以花琼始终不让儿子一人在家,怕有闪失。宁可让儿子睡在办公室长凳上,也要等父母回来后才一起回家。儿子从小就跟着父母过着这种无规律的生活。
两口子都干刑警,后顾之忧不堪重负。花琼后来给儿子认了个干妈。有了干妈热情细心的照料,花琼不再担心儿子每日的作业和饮食,甩开手脚地干了起来。
有次儿子天真地问道:“坏人为什么那么坏,要杀人呢?你们怎么知道谁是坏人呢?”
一天早上,沙舟疲惫地回到了家,一进门儿子就问道:“爸爸,你这两天到哪里去了?” 沙舟回答道:“县里出了凶杀案,爸出现场去了。回不来,谁送你上学去的?”儿子责怪的口气问道:“怎么又发生凶杀案,破了吗?” 沙舟诧异道:“你怎么说话与领导一个样,破案很难的,爸会努力的。”
父亲经常深夜才归,凌晨又出现场。儿子常常见不到他。沙舟为了让儿子理解社会治安的复杂、重大案件居高不下的状况,给儿子讲述父亲的工作,就像老师布置的作业一般,天天有,有时还做不完,破案就是解题解谜。解开了案件就有可能破获。但很多时候,一个案件没破,其他案件接踵而来。所以父亲的工作就像一首词形容的那样:“本为探幽而入,却又抱谜而出。”一天不停地奔波在破案的时光中。儿子似懂非懂行,此后与朋友说:“我爸不怎么聪明,一个谜还没有解开,另一个谜又来了,整天抱着谜进进出出!”
长期的超负荷工作,无规律的生活,花琼在不到40岁时就被查出患有严重的心脏病。高发时,一年要住多次医院。丈夫也患上严重的腰椎间盘突出症,剧痛时行走不满十米。医院诊断:“需外科手术,否则可能终身瘫痪。”
而此时,沙舟负责的刑侦工作作遇到了极大的困难。因大量流动人口涌入城市,引发了大要刑事案件高发、频发的态势,侦查工作一度陷入穷于应付的境地。沙舟咬紧牙关,一天不敢休息地硬拼,全家由此到了两难的困境。
儿子十岁生日,沙舟考虑再三,郑重地嘱咐儿子道:“你母亲身体不好,说有事就有事;你父亲是专门对付重大刑事犯罪活动的,说光荣就光荣了。所以男儿当自强,自己的事自己主动做好,注意自律。好好照顾好母亲,别惹母亲生气,长大接好父母的班。”
在场的朋友责怪道:“孩子还小,不能这么说,会吓着孩子的。” 沙舟说:“正是因为小,所以要早些提醒,以免措手不及。”
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公安现场勘查的技术手段有了很大的改进,应用上了先进的摄录像技术。花琼在参加中央电视台的专业培训班后,又继续到市电视台进修,进一步熟练掌握摄制与编辑技术。
一夏日接报,某大桥下的民居内发生凶杀案,已被害多日。花琼与电视台老师一起赶赴现场拍摄。
老师扛着摄像机刚一进现场门,一股剧烈的恶臭扑面而来,高度腐败呈巨人观的尸首狰狞恐怖。老师扭头而出,顿时狂呕不止;花琼见状,拿起摄像机毅然进入现场,脚下满地蠕动的蝇蛆被踩得“啪啪”直响。花琼屏住呼吸,稳稳地移动着镜头,将整个现场细致地摄录了一遍。出来时已满头大汗。
老师气喘吁吁地说:“太惨烈了,从没见过。我一个大男人都恐惧极了,你怎么就不怕呢?”花琼回答:“见多了就不怕了,再说任务总要有人去完成啊。这才拍了概览照,拍细目照是还要艰苦呢!”
为了构建新型的公共社会关系,公安机关尝试运用电视手段沟通与人民群众的联系。花琼负责从宣传队伍建立、摄制器材采购、采编播一体化培训、每期节目选题、播出稿审批等全过程工作。《警方传真》每星期一期,定时在市电视台黄金时段播出。群众关心的社会治安问题、各类刑事大案、为民服务项目成为该节目的主打内容。节目一开播,就成为市民喜闻乐见的热点栏目。
电视节目内容,尤其是刑事大要案件,许多画面是需要现场实推实录,过时不可补缺。这样的要求,使得花琼必须24小时开机,随时率队出发。同时往往又因为新闻时效的需要,尽快赶赶时间播出,摄制组必须连轴转,日夜赶班编辑。这极大地加重了花琼的工作负担与心脏疾病的压力。花琼却乐在其中,似乎对心脏的危机信号浑然不知一般。
但事实是严酷的,沉重的工作压力,高节奏的生活状态,花琼最终病倒了,被强迫送往北京安贞医院治疗。
花琼久病在床,很是寂寞。朋友来看望她,闲聊中说起可力所能及地种点花草以解闷。随后给她送来了一小包丝瓜子。从没有种过花草的花琼很是高兴。播下种子后天天期待着新苗出土。秧儿长出后,天天拍视频记录生长过程。秧儿自由自在地爬上了窗边的纱窗上,开始尽情地享受着阳光。花琼的心情也随之一天天好了起来。
搞卫生的阿姨来了,在清除窗子灰尘时,一不小心将瓜秧折断了。花琼一见怦然怒道:“你怎么把她给折了,她还是个孩子!”
阿姨一时不知所措,不明白平时好脾气的女主人会因此而动了肝火。前次打扫卫生时,不小心将花瓶碰落在地,花琼一点没责怪,轻轻地安慰道:“没事的,扫干净就行了,小心别扎着脚。”
“她还是个孩子!”秧儿折了,触动了花琼心灵深处的一个痛处。
原来花琼病重,转院至北京安贞医院等待心脏手术时,第一次好多天没有见到调皮活泼的儿子,很是想念。
十多天后,隔壁病房来了个治先心病的7岁小女孩,聪明伶俐,活泼好动。或许是缘分,小女孩特别喜欢与花琼套近乎,一口一个“漂亮阿姨”叫个不停。花琼则叫他“小东北”。几天下来,花琼与小女孩的母亲、姥姥无话不谈。特别羡慕有一个小女孩,这样就可以给她穿红戴绿梳妆打扮,做个小模特儿。双方相约,出院后分别到对方的家乡做客游玩。
一天傍晚,花琼散步回来,小女孩早就在病房等着她。高兴地告诉花琼,明天要做手术了,从此病就好了,到时就可到江苏来看阿姨了。
看着懂事的小东北,花琼突然想到要给她拍张照。便嘱咐她,上手术台不要害怕,要勇敢些。今天晚了,明天一早穿着漂亮衣服给你拍个照。
第二天一早,当花琼拿着相机去找小东北时,她已提前进入手术室做术前检测了。
上午9点多,躺在病床上的花琼隐隐的听见隔壁病房传来哭泣声,忙起身前去,一下惊呆了。
小东北的母亲告知:女儿在手术台上走了,希望成了绝望。花琼顿时心疼不已,潸然泪下。从此后花琼留下了心结,常常自责、唠叨:“谁会想到鲜花一样的小女孩就这样夭折了呢?当晚顺手拍一张,也不至于小东北一辈子连一张生前照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