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王报恩

作者: 佘朝洁

受报社李主任的委托,我参与了一项关于本市老人生活现状的调研。

除了各养老机构外,目前老年人较多居住的地方是老小区。像各个“新村”,它们通常位于城市尚未膨胀起来时的城郊接合部。另一部分老小区位于黄金地段,楼盘名通常保留原地名,一说就知是老城区。

我负责市中心老小区这一块。

市中心老小区被称作最早的富人区。其实这种说法并不准确,当年不少小区是各单位自建的福利房,理论上说员工都有分房资格,只是普通员工分到的房子面积小楼层差而已。

果然,如今生活在这些老房子里的老人们,大多是原国有企业的退休工人。这些老人做了一辈子工人,说起“咱们工人有力量”的年代很留恋,那是他们生命中最好的时光。他们当中的大多数后来过得不顺意,用他们的话说,混得好的早就搬走了。

老人当中,最需要受到关注照顾的无疑是高龄空巢老人。为此我联系了天王堂新寓所在社区,请他们推荐一位合适的受访者。

某主任把我带到年轻的小杨姑娘面前,让我有事跟小杨说,便急匆匆离开。我对小杨说明来意,小杨百忙之中从电脑屏幕前转眼看了我一次,说:“你找王天王吧,他住12栋甲单元101。”

我希望小杨能为我简单介绍这位老人的情况,但是她正在做台账,忙得连再瞧我一眼的意思都没有。也好,我自己去了解情况吧。

12栋位置很好,楼前有个小广场,小广场有石桌石凳和紫藤架。四个老人正围着桌子打牌,旁边站了两个看牌的。也许这里边就有王天王,我先问问他们吧。

没想到我一提王天王这名字,他们就怪笑起来。其中一个说:“天王正在天王庙里边受人香火。”

我请求他们不要开这种玩笑,开空巢老人的玩笑不好。

“他是什么空巢老人?一个老光棍,顶多是孤寡老人。”

“五保户。”

“什么五保户。天王是神仙好吧,一百年前天王堂里的金身塑像。”

他们闹哄着讥讽嘲笑,大声而放肆,紫藤花瓣都被声浪震落。我感到不自在,被冒犯的不自在,尽管他们冒犯的是王天王。

终于,看牌人当中的胖老头用正经的口吻说话了:“你敲101的门,他肯定在家。他中过风,动作比较慢,要等一歇歇才能帮你开门。”

我吃了一惊,问:“中风了也没有用保姆吗?”

几个老头又怪笑:“除非陈小姐当保姆。”

“他舍得陈小姐当保姆哒?”

还是胖老头较为认真地回答了我的问题:“钟点工一个星期上门两次,打扫卫生。平常王天王在门口的面店吃饭。”

我谢过胖老头,就去紫藤架后面的101室。这是一扇贴了宫娥门神的防盗门,我抬手刚要敲,门就开了,一张扁脸映入眼帘。扁脸,眯缝眼,宽鼻子宽嘴,皮肤蛮白。

“我就是王天王,你找我有什么事?”

他边问边把我让进屋,热情招呼我去客厅沙发上坐。他拄拐,在我露出想要扶他的意图时就先行拒绝了我。拐棍戳在地砖上嗒、嗒作响,我在这嗒嗒声中缓步走到沙发前,本想等等他,架不住他热烈坚定的“你先坐”的命令,先落了座。刚坐下他就招呼我吃糖,茶几上有巧克力,摆在老式的八角果盘里,应该是他刚摆放的。

我说明来意,其实也没什么来意,就是随便聊聊。

他扶着沙发吃力地坐下,弓起身体拿取茶几底下的一只铁皮盒。我连忙帮他把东西拿上来,在他的授意下打开盒子。盒子里很乱,但是装的应该是比较重要的东西,因为我看见存单、工资卡、医保卡等物。他从中翻拣出身份证,递给我。身份证上的名字叫王立宪,出生日期是1954年10月1日。我看看王天王,又看看身份证。

王天王说:“就是我的身份证。”

“王天王是你的外号啊?你这么年轻啊?我是要社区给我提供一位高龄老人……”

“我一百多岁了。”

我看看王天王的表情,他的表情和刚刚外边那群老人的多么相似,一种老人特色的油腻。他看上去就是近70岁的样子,哪可能一百岁。

他掂掂身份证,说:“我就知道你不会相信我,从来就没有人相信我。也怪不得别人,谁都没见过真正的天王是吧,一讲起四大天王都以为是唱歌的演戏的是吧。”

我对他起了同情。一个独身的老人,总是实在太寂寞了,编出一点故事,只为了有人陪他讲话。于是我顺着他的话说:“是的。”

“不过呢,你要是想听我的经历,我可以讲给你听。反正你也不吃亏,就当听个故事对吧。”

我说:“我吃亏的,时间浪费掉了。”看他面露尴尬,我哈哈哈。

他释然了,道:“那我开讲,浪费你两个小时。你年轻,还有很多两个小时。拿我宝贵的两个小时换你很多的两个小时,你不吃亏。”

以下就是王天王说的故事。

我是天王堂的毗沙门天王。

我的这个天王堂,是唐朝天宝年造的,在郡公署后园圃的西边,离我现在住的这个地方很近。当然郡公署早就没有了,现在天王堂也没有了,天王堂消失了有一百年。

天王堂在一千多年里,兴衰轮回好多回,不是一下子就没有的。最后一次大修是在清朝嘉庆年,我又一次被塑了金身。当时国运已经不好了,急速下行,只不过当时上上下下都还在说什么太平盛世,这种现象历朝历代如此。慢慢地,即使我能保佑这些敬香的人,天王堂也冷清了。到民国时,天王堂已经是一座破庙。

我落里落拓地在正殿里,一站十几年。虽然看不见外边的世界,但是知道这个世界正发生着不同以往的变化。

年轻人比以往活泼。

中年人比以往振作。

老年人比以往愤懑。

最大的变化发生在女孩子身上。过去,女孩子们一年当中只有很少几次可以随家族中女性长辈上香,这是她们很难得的外出机会,在外举止言行规矩极重。而今女孩子们自由自在地说说笑笑,俨然已抖落掉身上的几千年重负。她们剪了头发,穿利落的学生装,背着书包,时常三三两两安安静静地来到我的破庙里。不是来烧香,是聚在一起说悄悄话。女孩子们总有说不完的悄悄话,说话间时不时发出细细的银铃般的笑声。她们谈论令人钦慕的老师、令人窒息的家长、令人欢愉的文章、令人发笑的同学、令人向往的爱情,最后往往停留在爱情上面。

女孩子的爱情,是朝露和晚霞,是夏夜里的满天星光。

有时候她们觉得在大殿上谈论这些话题太不合适,便双手合十向我行礼,口中喃喃:对不起,冒犯天王了。

她们哪里知道,毗沙门天王是帮助唐太宗平乱的英雄,胸中怀有日月星辰,人间俗事岂能冒犯得了我。

何况她们的世界,瑰丽、精致、细腻、优雅、脆弱,比宇宙还要丰富。我不知不觉被这个世界吸引,何来冒犯?

偶尔,女孩群里会出现一位十一二岁的小姑娘,怯生生跟在一个大女孩后面。大女孩不爱搭理她,永远叫她“旁边去”。小姑娘第一次来到我面前时,就扬着粉脸看我。

什么叫会说话的眼睛?她的眼睛。

一千多年来,我从未见过这样灵活的眼睛。她望向我,仿佛在跟我说,你好。

她穿着枣红色的褂子,戴一顶同色的绒线帽,在这样颜色的衬托下,皮肤更粉嘴唇更红眼睛更黑。

我忽然有种异样的感觉,仿佛胸腔里生出一颗跳动的心。

我开始有了期待,期待她来。她很少来,大女孩嫌她累赘。她若来了,都会离她们远远的,立在我旁边。她的身高刚及我腰,热乎乎一团,温软香馨。有时候她好奇地握我左手大拇指,摸我手心里的吐宝鼠,或者拉我右侧的慧伞伞柄。每逢这种时刻,我都感到幸福,甚至沉醉在幸福里。

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天,不是“有一天”,是“那一天”。那一天天气并不美,闷热潮湿,她像往常一样远离着大女孩。大女孩低低地跟同学哭诉,父亲要她嫁给一个自己并不爱的人。这时候小姑娘手心冒汗身体哆嗦,终于鼓起勇气喊了一声:姐姐,你不要难过。

大女孩冲她吼:你这个笨蛋,什么都不懂!

小姑娘说:我懂,无论如何,你都是陈家大小姐。

大女孩边哭边说:我的一切都会被抢走,你的也会。

大女孩走来紧紧抱住小姑娘,又松开,摇晃她:你笨,你妈妈也笨。

她手一松,小姑娘摔倒了,头磕碰在我的脚上,蹭出血丝。她想扶妹妹,伸出手又缩回,狠狠甩甩头,跑了出去。同学们追着她也都出去了。

小姑娘缓缓取下身上的挎包,看看包里的东西都好好的,忽然露出一个笑容,我看出那笑容是在说“我有一个好主意”。果然,小姑娘是给自己打气,她振作地拿出包里的东西排在我脚下,原来是笔墨颜料。她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抱着笔洗跑出去,盛了水又回来。

她扬脸看看我。

我心疼她额头的伤口。

她自言自语:没关系,我笨,但是我不疼。

她开始画画——是为我把线条勾画把颜色重填。一盒颜料根本不可能将我修复一新,但她有一颗慧心,通过经营排布,竟然将我装扮得比任何时期都威武庄严。

她时不时自言自语,我认认真真一字不漏地仔细聆听。她是庶出的女儿,母亲希望她多跟大小姐在一起,大小姐并不讨厌她,也谈不上喜欢她。她知道父亲要大小姐嫁的人家对父亲有用处,她知道自己将来也是这个命,母亲早就告诉过她……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根本不像一个孩子!

一个庶出的女儿,从小遭遇的世态炎凉就比较多吧!

她说:我也想将来能和一个人相亲相爱地过一辈子,那个人像天神一样解救我。姐姐还以为只有她想只有她懂。

然后她黯淡了,就好像一张彩色的画忽然褪去颜色。

她画画的时候身心自由,每触着她的眼睛,我就迷醉在那流光溢彩中。她跟后院的王僧借来梯子,熟练地爬上爬下(我提心吊胆),忙得浑身汗湿。湿漉的发丝黏在她额头上,竟让她看起来格外清秀。远处传来雷声,渐近,成隆隆巨响,她竟仿佛全没听见。天黑得可怕,竟仿佛对她作画全无影响。黑暗中她一点一点勾勒我的五官,平静的气息轻柔地撞击在我脸上。蓦地,巨雷和闪电同至,顷刻间大雨倾盆,密集的雨点在瓦片上敲击出雄壮的乐曲,小姑娘的作画仿佛是和着电光、乐曲的舞蹈。

我真希望时间凝固,将这一幕戏剧永远留住。

雷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乌云散去,重又天清地宁。小姑娘顺着梯子下到地面,她退后几步端详我,忽然笑着将手中的笔和调色盒抛向天空,向外奔跑。她呼喊,出彩虹啦!紧接着传来哭声,她仿佛在用尽气力地号啕大哭。

王僧袖着手从寮房走来,这小僧是一老僧带来留在寒庙的,平常在庙里做些清扫,很少见他做功课。他看了一眼焕然一新的我,啧啧赞叹,说了句俏皮话:谁能给我换一身新衣服就好了。

他的僧服并不破旧,我亦知他从无衣食之虞。巷内人家,但凡做佛事,都不会漏请张僧,封的谢礼足够他一个人丰衣足食。王僧是孤儿,初来时还算勤勉,但是慢慢长大,懂得男女之事,便有些油滑。每有失恋的女人或者浪荡的公子来我处许愿,他便会特别关心,详问缘由,用佛经里他背得的只言片语开解香客,对待年轻的女香客尤为殷勤。他并不懂典籍中那些句子的意思,但是很敢解说,敢说得久了,就俨然是个有道之人了。

王僧眯缝着小眼睛脸望向门外,无限惆怅地叹息:这陈二小姐,大了肯定是美人啊。

说罢,袖手回寮房。

自古便有色僧。单是我这个天王堂,唐僖宗时代曾有个和尚,收留了一位北方逃难而来的女子,竟生了一对儿女。南唐后主李煜是佛教徒,当时天王堂住持受后主礼遇,但住持手下有个小沙弥喜欢上一位女施主,朝思暮想最后郁郁而终。到明神宗时,天王堂的和尚当中出了好些坑蒙拐骗的恶僧,骗钱骗色无恶不作。我受着尘世的香火,却并不能即刻惩罚恶人,一切必要交给因果轮回。

我熟悉王僧的表情,不由为陈二小姐担心。

半月后的一个正午,大小姐一人来了。她穿了一件精锻旗袍,之前我只见她学生模样的穿戴,冬天的棉袍夏天的背带裙,不知她穿上旗袍有着这样的婀娜。她肃穆地立在我面前,虔诚地将三根燃着的香举过头,静立片刻后将香插入香炉。

她说:天王,你要保佑我的小妹,她可是给你穿了新装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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