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月鳝与灼地龟
作者: 李捷一
大山铺镇郊外有条李白河,河畔有户人家,户主姓郑,单名一个杰字。妻子王氏,二十出头。二人男耕女织,闲时郑杰也去镇上做些小买卖补贴家用,日子过得虽不富裕但也和美。
这天,郑杰去镇上卖完货,回家已是明月高挂,夜色覆地,他挑着空担子沿着河畔急匆匆地往家赶。走着走着,就听河中发出哗哗声响,借着月光,往水里看去,顿时吓了一跳。只见靠近岸边的河水中,一条粗大无比的黄鳝正如水蟒般急速游动,推动得水波荡漾,浪花四溅。巨鳝前面不远处还有条小黄鳝,也在飞快游动,仿佛是在逃命。果然,巨鳝追上那黄鳝,一口将它尾部叼在嘴里,黄鳝猛力一挣,竟然将尾巴挣断,同时跃到岸上,跌落郑杰脚旁。那巨鳝也随之将头昂出水面,一双血红的小眼睛凶狠地瞪着郑杰。郑杰顾不得多想,急将扁担从挑子中抽出,照着巨鳝猛力横扫过去,这一下,不偏不倚,正击中那鳝鱼头部,巨鳝顿时软瘫漂浮在岸边水中。
郑杰再用扁担将那在岸上扭动的断尾鳝鱼挑入水里,说道:“算你命大,去吧。”
断尾鳝鱼在水中盘旋几圈,频频抬头浮出水面,似在向郑杰表示谢意,然后才向远处游去。那巨鳝仍肚皮朝天浮在水面,郑杰见它肥美,便蹲下身子,把它拖到岸上。这才发现,巨鳝足有五尺长,比自己小臂还粗,估计有三十多斤重。郑杰心中暗喜,明早去集市上将它一卖,怕不能换回两斗上等白米?
于是,他将鳝鱼放进挑子里,哼着小曲回到家中。妻子王氏见了,吓了一大跳,看清是鳝鱼后,赶紧端来一个大脚盆,放上水,将鳝鱼放进盆里。
晚上起夜,郑杰特意绕到脚盆旁,却见那巨鳝昂着头,一双红色眼睛竟然变得碧绿,痴痴地盯着天空中的明月。郑杰觉得异样,便打定主意第二天无论买家出价多少,都将它卖了了事。
第二天一大早,郑杰将鳝鱼连同脚盆用板车推到集市。不大工夫,便聚了不少围观者,均对如此巨大的鳝鱼啧啧称奇。
虽观者众多,但购买者却无,郑杰卖价一降再降,众人还是摇头:“太贵了,再说这么大一条黄鳝,又不请客又不过节,哪里吃得完?”
这时,镇上达仁堂诊所的学徒李志挤到脚盆前,蹲下身对着那巨鳝又戳又捏,然后起身说道:“不错,身形如此粗壮,皮却不粗糙,肉也紧实,但就是太大了。不如你杀了,我称五六斤鳝鱼肉吧。”
众人也附和道:“对,对,我们也要一两斤,尝尝味道和普通黄鳝有啥区别。”
郑杰搔搔后脑勺,为难地答道:“可我没带刀具,再说这么大的鳝鱼我也没杀过啊。”
旁边的鱼贩赵大听了,呵呵一笑:“老郑,我这里啥都现成,你定价收钱,我杀鱼卖肉,完了给我三斤鳝鱼肉就行。”
郑杰想想,这倒行,便点点头。赵大见郑杰同意了,便三下五除二把鳝鱼杀了剁成块,片刻工夫,便卖得只剩下了一个硕大的鱼头和一段最好的胸脯肉。
赵大笑嘻嘻地将那一段四五斤的鱼肉放进自家鱼篓,然后指着鱼头说道:“这你不要吧?我拿回去喂猫。”
郑杰盯着那放进鱼篓的大坨鳝鱼肉,心里很是不舍,答道:“我家也有猫呢。”说完,将鱼头用荷叶裹了,放进空脚盆,然后将卖得的钱用布帕包好,小心放入怀里,推着板车回家了。
二
回到家中,郑杰将怀中银钱交给王氏,炫耀道:“怎么样?值不少钱吧,还剩下个鱼头,做个红烧鱼头吃吃。”
王氏捏着布包直笑:“没听说过吃红烧鳝鱼头的。”
郑杰打开荷叶包:“看看,足有两斤多,肉不少呢,多放青椒,你爱吃辣。”
王氏放好钱,去院子里拔了两棵大葱,摘一把青椒,同鱼头拿进厨房。不大工夫,一盘喷香的葱烧鳝鱼头便端上了桌。郑杰凑到跟前闻了一下,一股浓郁肉香扑鼻而来,顿时垂涎欲滴,他夹了一块肉放到嘴里,鲜美嫩滑,香辣可口,便赶紧招呼王氏:“快来吃,太美味了。”
王氏笑笑说:“你吃吧,我把这点纱纺完就来。”
郑杰知道这是妻子心疼自己,见鱼头没有多少肉,让给自己吃,便用筷子将鱼头上的鱼肉剥下,放到一个小碗里,给王氏留着,自己则啃那鱼头,吮吸头骨内脑髓。正吃得津津有味,突然发现脑髓中有一异物,黄豆大小,乳白如酪。郑杰夹起放进嘴里,入口即化,清甜可口,味美至极,寻思再找一粒也让妻子尝尝,却没了。正遗憾,就听屋外有人高呼:“郑老板,郑老板,鱼头可不能吃啊。”
接着,一阵急促脚步声进了院子,郑杰一看,是达仁堂的李志,忙出去招呼道:“李老师快请进,鱼头怎么了?”
李志跑得气喘吁吁,满面通红,他一把拉住郑杰说:“听赵大说你把鱼头拿回家喂猫了,真的是喂猫了吗?”
郑杰有些不好意思:“嗯,嗯,是的吧……人不能吃吗?”
“那就好,宋大夫还担心你舍不得喂猫,自己吃呢。”李志擦擦头上的汗,松了口气。
“怎么?人吃了会咋样?”王氏闻声出来担忧地问道。
“人吃了就坏了。宋大夫说那巨鳝叫望月鳝,肉质细嫩,味道鲜美,但头部脑髓奇毒无比,人吃后一天内必亡。”
郑杰听了,吓得目瞪口呆,嘴里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糟糕。”
王氏立即“啊”的一声,哭出声来。李志见状,顿时明白郑杰已经吃了脑髓,说:“快,用中指抠喉咙,吐出来。”
郑杰马上照办,吐出一大摊黄水。三人都觉奇怪,怎么刚进肚的肉菜都成了黄水?顾不得许多,王氏又从泡盐蛋罐子里舀来半瓢臭盐水,让郑杰喝了,又吐出不少。
见郑杰再也吐不出啥了,李志拉着他说:“走,到诊所让宋大夫看看。”
三人很快来到达仁堂,李志的老师,七十多岁的宋大夫正拄拐站在门口,见郑杰来了,便知道他已吃了鱼头,也不多话,让郑杰坐到医案旁,替他把起脉来。把完脉,宋大夫双眉紧皱,低着头,在屋里转了几圈,然后把王氏叫到里屋,说道:“这望月鳝喜食腐肉,毒素积聚在头内,长年累月,化为一块软骨,质地酥散,入口便化,人吃了必死无疑。从脉象上看,郑老板怕熬不过五更,你还是回去准备料理后事吧。”
王氏听了,犹如五雷轰顶:“宋大夫,他不是已经吐出来了吗?”
宋大夫摇摇头:“这毒物下肚便已散布全身,等会儿他会感觉浑身发热,持续约几个时辰,然后突然体温正常,同时感到饥饿无比,再有一个时辰,便会……”
三
王氏愣怔良久,才强忍心中悲痛,出了里屋,拉着郑杰往回走。郑杰见王氏出来后满脸悲伤,心中已明白了结果,故意装作不在乎地说:“放心吧,我身体这么壮,再说毒物已经吐出来了,没事的。等等,我去井边讨点水喝,咋这么热呢?”
王氏听他这么说,泪珠忍不住直往下淌。喝完水,二人低着头,不再言语,默默地往家赶。走了一段路,郑杰已脱掉上衣,打着赤膊,王氏扶着他,感觉郑杰身上火一般灼人。
到了河边,郑杰又说:“热死了,我去喝水。”说罢便蹲在岸边,伸手从河里捧水喝。正喝呢,就听身后王氏一声惊呼,扭头一看,只见她手指河面,顺手指方向看去,就见一条断尾小黄鳝在水中奋力游向自己,身上满是被啃咬的伤痕。其后紧跟着一只漆黑的老乌龟,头伸得老长,嘴大张,摆动四肢划水,眼看就要咬住那断尾黄鳝。
郑杰见了,摇摇头道:“咋又是你?”说罢,踏入水中,一把将老龟脖子掐住,提上岸来,回头见那断尾黄鳝,仍在水中游弋。郑杰对它挥挥手:“快走吧,小心些,下次我可救不了你了。”
那黄鳝竟好似能听懂人话,飞快地游走了。郑杰和妻子不禁奇怪,这黄鳝既能游得如此之快,咋会被老龟追咬成那样?
二人回到家中,郑杰把老龟扔到木桶中,再将壶中凉水一饮而尽,又脱光衣服,到院里冲了个冷水澡,然后躺在床上。见妻子泪水涟涟,他笑着安慰道:“你看,我到现在除了发热屁事没有,这宋大夫虽然医术高明,但也有误诊的时候。”
听他这么一说,王氏哭得更伤心了。
转眼到了三更,郑杰已经烧得一塌糊涂,双眼紧闭,满嘴胡话。王氏在旁衣不解带,一刻不停地用井水浸泡的毛巾替他擦身。
突然,郑杰睁开眼,目光炯炯地看着王氏,把王氏吓了一大跳。郑杰摸摸自己脑袋,将敷在头上的毛巾拿掉说:“老婆,我好了,一点不发热了。”
王氏赶紧摸摸他,果然,刚才还滚烫的皮肤现在真的不热了。王氏想起宋大夫的话,立即泪流满面。郑杰见她如此,笑了:“你咋了?我好了你还哭啥?快给我做点吃的,好饿。”
王氏心想,水缸里不是有只老龟吗?那就赶紧给他炖上,吃了好上路……
王氏边哭边手脚麻利地将龟收拾干净,剁了炖在砂锅里,不一会儿便冒出阵阵香气。郑杰闻到了,起床夹起一坨龟肉,也不管是否熟透,放进嘴里直嚼,还边嚼边说:“这家伙不知活了多少年,肉太老了。”
吃饱喝足,郑杰便上床睡去,王氏哭哭啼啼地忙碌着,将一套新衣放在他枕边。这时,就听远处镇上梆敲五更,王氏见郑杰在床上一动不动,疑心他已经去了,近前一看,却见他鼻翼微微翕动,推了一把,郑杰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道:“咋了?咦,新衣服是给我穿的吗?”
王氏惊喜交加,忙把宋大夫说的话告诉了郑杰。郑杰听完撇撇嘴说:“这老夫子,自吹华佗再世,当自己是神仙,能预测生死啊?看我不去拆他的台。”
王氏已是喜不自禁,忙说道:“算了,人家也是一片好心,没事就好。”
不大工夫,天光大亮,郑杰收拾好货担准备出门。王氏劝他休息一天,郑杰说:“我就是要到达仁堂门口去走几趟,谁让他昨天吓唬咱们。”说罢,挑起货担子就走。
还没到镇上,郑杰身后便跟随了不少昨天耳闻此事的乡人。他们见郑杰毫无异状,也觉奇怪,便同郑杰一起到了达仁堂。
宋大夫一见郑杰,立即睁大双眼,起身上前将手搭在他脉上,又看看郑杰气色,然后点点头说道:“郑老弟好造化啊,昨晚是不是吃了一只乌龟?”
郑杰连连点头,心说:真是神仙啊!
宋大夫继续说道:“那可不是普通的龟,它有一个名号,叫灼地龟,能解百毒,尤其克那望月鳝的火毒。老弟,那龟的脚爪内脏你没喂猫吧?”
“我家没猫。嗯,没有喂猫,还扔在水桶里呢。”郑杰尴尬地挠挠头。
宋大夫喜形于色:“好,太好了,那可都是解毒佳品啊,可否卖给老夫?价格你定。这龟百年难遇,喜食幼鳝,老弟能遇到,真是幸运,也是老夫和乡亲们的幸运啊!”
听宋大夫这么一说,郑杰反应过来,感情是那断尾黄鳝救了自己啊,于是态度坚决地说道:“感谢宋大夫一片好心,我这就回去把内脏和剩下的龟肉都送来。说实话,我能得救也是福报,怎敢收钱?只希望这龟能救更多人。”
“好,李志快随郑老板去把灼地龟的脚爪和内脏取来。既然郑老板深明大义,我也向各位乡邻保证,用这龟配制的解毒药,本诊所分文不取。”
众人一听,纷纷鼓起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