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赌必赢”魏了翁

一

酒城泸州历史悠久、人文荟萃，这是因为境内有一所修建于南宋时期的书院，培养出了不少人才。相传，这所书院的建成，还有一段和赌博有关的传奇故事。

宋理宗绍定五年（1232年）八月，魏了翁第二次被朝廷任命为泸州知州。

那一年，多地发生了蝗灾和水灾。灾情严重，百姓流离失所，饿殍遍地。由于朝廷的赈灾款被那些贪赃枉法的官员层层盘剥，百姓不得不一路逃到泸州这个边防重地。因为他们知道，泸州有个叫魏了翁的好官，来到这里，就能活命了。

魏了翁见大批衣衫褴褛、神情凄苦的外地灾民涌进泸州，立即安排部下开设粥棚、修建临时房舍。

短短几日，成千上万的灾民均被安置妥当，暂时稳定下来。魏了翁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开了，但他身边的一名副都头却忧心忡忡。

这名副都头名叫佟林，是魏了翁的义子。

早年，失去爹娘的佟林孤苦无依地病倒在路边，将死之际，被好心的魏了翁发现后，不仅给他治好了病，还把他收为义子，让他进私塾读书，拜师父习武。佟林聪明好学，长大成人，魏了翁让他留在军中当了个副都头。佟林年纪轻轻，又没有家底，很有些热衷名利的念头。可是魏了翁两袖清风，治军严谨，跟着他的人都不宽裕。

魏了翁热衷于办学，最近正打算修建一座书院。佟林正嫌弃副都头没有油水，一心想去掌管书院，在他眼里，这可是一个肥缺。

可如今安置灾民的一大笔资金没有着落，魏了翁只能从修建书院的款项中拨。这样一来，修建书院的资金就出现了一个大窟窿，书院不知什么时候才能修建起来，自己去掌管书院的事，也就会被推迟。因此，佟林不由暗暗着急。

灾民被安置下来后，有不少体弱者纷纷患病。纵然有城里的医官为他们诊治，但病患太多，依然有人陆续死去。

魏了翁体会过失去亲人的苦痛，每每看到天人永隔的场景，便会触景生情。

这日，佟林随魏了翁探望灾民，见一位清瘦却难掩儒雅之气的中年郎中，正手拿银针为一位多日不能走动的老伯治病。不一会儿，他取下银针，老伯竟神奇地站起来走了几步。

欣喜之下，老伯感激地向郎中磕头致谢。郎中连忙阻止，一边扶着老伯，一边叮嘱他好好调养身体。

佟林很意外，没想到在灾民当中还有如此杏林高手。魏了翁也面露喜色，走上前去，一番询问交流下，得知郎中名叫周敏，是陕西人。他自幼饱读诗书，除了精于医术之外，更是满腹经纶，学识渊博。

魏了翁喜不自禁，转身对佟林说：“林儿，这样才学兼备的人，不正是我们需要的吗？若是由他来掌管书院，我也不用操心了。”

原来，最近魏了翁正在为一件事忧心。他看到这些逃难的百姓无法安居乐业，许多应该接受教育的青年后生整日无所事事。有些居心不良的人又开起了地下赌场，吸引后生们聚众赌博。虽然他下令清理赌场、抓捕赌徒，但新的赌场总会悄然出现。魏了翁明白，归根结底，是本地缺少学堂和先生的缘故，民风才会如此。也只有迅速开办一所书院，把那些游手好闲的后生都集中到一起学习，才能改变这些陋习。但他既要操练兵马，又要维持民生和治安，开办书院的念头已久，却苦于分身乏术。现在，有了周敏，修建书院的事也就指日可待了。

佟林一听义父的话，心里顿时凉了一大截。多年来，他对魏了翁忠心不二，一直希望能得到义父的赏识，进而去管理书院。然而，在义父眼中，一个初相识的难民周敏却更加合适，这让佟林心生不满。

二

魏了翁把周敏安排到了军中。

不久，竟有一名外地富商捐来一大笔修建书院的资金，魏了翁便兴致勃勃地开始着手修建书院的工程。

而失意的佟林，也趁魏了翁一心扑在书院建设，暗暗注意着周敏的一举一动，他要找出周敏的错处，好让义父打消重用周敏的念头。

周敏平日里不太忙，在为将士们看病之余，他经常跑到城里去东游西逛。当他回到军营时，身上常常会多出一些银两。

这些异常情况，都被佟林尽收眼底。当他觉得时机成熟后，便找到魏了翁，报告了周敏的种种行为，他断定，周敏是参与了赌博。

魏了翁盯着佟林，意味深长地问：“林儿，你确定周敏参与赌博了吗？”

佟林信誓旦旦地说：“义父，孩儿的话你也不信吗？你被骗了，那周敏不是个安分守己的人啊！”魏了翁见他如此笃定，立即下令，让他带人去抓周敏。

这一日，当周敏优哉游哉地走进一户人家后，佟林便带着一帮人鱼贯而入。屋里有好几张方桌，每张桌子前都围满了人。如此情形，佟林再熟悉不过了，他心中暗喜，大声喝道：“尔等快快交出赌资，束手就擒，否则，就地正法！”

自宋太祖赵匡胤立国之初便已制定了法典，对禁赌有明确的律文。赌博之人一旦被抓到现行，情节严重的，为官者撤职流放，平常百姓就有可能被砍头。时至当时，法度依然严明。

通过这些日子的跟踪调查，佟林笃定地以为周敏参与了赌博。一旦周敏被抓，即便魏了翁惜才不肯杀他，料想也要被逐出泸州……

只是，佟林的喜悦在顷刻间便瓦解了——当他看清桌上的东西不过是一些笔墨纸砚时，一时僵在了那里。

此时，周敏缓缓将毛笔放到笔架上，站起身来向佟林作揖施礼，微微笑道：“佟林兄弟，欢迎你和我们一起抄书。”

佟林不肯就此作罢，上前仔细看了看桌上那些墨迹未干的书，发现封面上写着“九经要义”，正文里的确只是一些像四书五经之类的内容。他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又带着手下一一查证，最终没有找到任何赌具，只得灰溜溜地离开。

当佟林向魏了翁复命时，他懊恼地说：“义父，那周敏诡计多端，让我大意了。如今赌博的种类繁多，蹴鞠、棋类、鸡、蛐蛐，不一而足。焉知他周敏不是以抄书进行赌博呢？你再给我一些时日，我一定能找出证据来。”

魏了翁却紧盯着他，言语中透出万分的失望：“我还是看错你了。”

佟林听得糊涂，心里隐隐有些不安，便小心翼翼地问：“义父，你、你这话是指……”魏了翁摇摇头，从书案上拿过一本新书让佟林看。佟林原本一头雾水，见那书上的字迹和周敏的一模一样时，额上不禁冒出了冷汗。

魏了翁叹道：“林儿，我养你多年，我怎会不知你的抱负？但掌管书院的人选，关乎书院乃至泸州今后的命运。我之所以还没有给你正式任命，也只是想再看看你的胸怀、再让你历练历练罢了，没想到你却沉不住气，接连做出一些小人行径。要知道，能掌管书院的人，才华、心胸、品格缺一不可，你如此胸襟，我哪能放心把这一方水土的百年大计交到你手上？再看周敏呢，这大半年时间就已经抄出了我的《九经要义》几百篇，好作为书院的教材。毋庸置疑，他才是掌管书院的最佳人选。因此，今日，你并不是输给了周敏，只是输给了自己的狭隘。”

原来，心思细腻的魏了翁做事谨慎，他也在暗中考察着周敏。周敏在逃荒的路上治好了许多灾民的病，这大半年来，灾民在泸州安顿下来后，生活得越来越好了。他们遇见周敏这个救命恩人时，一定要送上一些酬金表达感激之情。周敏推却不过，只得收下。

周敏见魏了翁为了修建书院的事废寝忘食，他也在琢磨怎么出一份力。后来，周敏一边抄写魏了翁自撰的《九经要义》，一边用那些酬金请人抄书。这样，也能让更多青年耳濡目染，使他们的兴趣从赌桌移到书桌上来。功夫不负有心人，在周敏的带动下，越来越多的青年加入到抄书的行列中。

魏了翁的这番话，让佟林感到字字如剑，深深地刺进了他的心里。

在回营的路上，佟林对助教一职彻底死了心。他明白，在义父眼中，自己什么也不是了。然而，对义父付出了多年的忠心与孝心，难道就此成空了吗？

夜空中月光如练，佟林痛彻心扉。他紧握拳头，想着一定要拿回自己应得的东西。即便鱼死网破，也胜过就此认输。

三

转眼又过去了大半年，就在书院即将落成的时候，魏了翁的长子魏近思在执行军务时不慎从马背上摔了下来，伤势严重。好在服用了周敏开的药，终于有了好转，一家人自是十分欢喜。

然而，不知为什么，魏近思的伤势忽然恶化，这让魏了翁忧心忡忡。

这一天，佟林为了缓和与义父之间的关系，特地又给魏近思端来了滋补的鸡汤。

魏近思正要喝，魏了翁却冲了进来，伸手夺下盛汤的碗，凛冽的目光紧盯着佟林。佟林不寒而栗，随即看见周敏手里拿着一些药渣也走了进来。

周敏摊开手掌，问佟林：“佟林兄弟，不知鸡汤里的这些药是出自哪家医馆？”

证据确凿，佟林情知事已败露，急忙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地哀求道：“义父，都怪我一时鬼迷心窍，想替代近思兄长的职务，才对他起了歹心……求您看在多年的情分上，饶过我吧！”

突如其来的变故使魏近思大惊失色，这才明白刚才那碗鸡汤里，竟然有让他伤势恶化的药！他难以置信地看着佟林问：“你，你竟然如此狼心狗肺！枉我待你如亲生兄弟！”

片刻工夫，几名兵士已将佟林五花大绑。

此刻，佟林干脆说出了多年来的怨愤：“说什么待我如亲生，我这些年为义父做牛做马，他却宁愿相信周敏这个外人，也不肯让我掌管书院！让我谋个清闲职位、得一些丰厚的油水怎么了？我以后成家立业，还要依靠义父一家吗？”

魏了翁见佟林还不知悔改，不由勃然大怒：“油水？你以为天下人都像你一样肤浅和贪婪？你可知，书院最后那一大笔捐款的来历？那正是周敏多年前救助过的一位贫病交加的青年，他发迹后打听到周敏的下落，拿出一笔重金酬谢周敏。周敏一再推辞，可那人不肯收回馈赠，周敏只好让他捐赠给我们修建书院！”

魏了翁越说越气，真没想到这些年来，自己一直养了一头恶狼在身边。若不是周敏无意中发现佟林在掩埋药渣，魏近思这次就会丢掉性命。魏了翁愤怒之下，竟扑通一声栽倒在地，众人顿时忙作一团。

周敏立即为魏了翁搭脉。他的眉头越皱越紧，魏了翁体内的气血瘀阻十分严重。周敏也清楚，魏了翁的身体之所以如此不堪，一方面是因为修建书院已经使他殚精竭虑，另一方面得知佟林竟是忘恩负义之人，这二者前后夹击，急火攻心之下，再强大的心脏也承受不了啊。

周敏亲自为魏了翁熬好汤药，过了些天，魏了翁仍没有什么起色。

夫人欲哭无泪，问周敏该怎么办。周敏安慰道：“夫人，魏大人这几日的脉象已趋于稳定，只是不知道他为什么还在昏迷。兴许，是他不愿面对佟林这件事吧。”就在这时，魏了翁忽然坐了起来，没来由地喊着：“周敏兄弟，快去狱中帮我看看佟林……”

周敏心中一凛，顾不上细问，便朝狱中跑去。当他赶到监狱时，正看见狱卒抬着佟林的尸体要出牢门。原来，佟林入狱后，情知自己罪责难逃，便撞墙自尽了……

不知过了多久，佟林悠悠醒来，竟看见周敏替他包扎额上的伤口。而魏了翁夫妇，也在床边焦急地守着他。佟林无地自容，将头扭过去，任眼中流出的泪浸湿了枕头。

魏了翁这时仍极度虚弱，他无力地握着佟林的手，喃喃地说：“我也知道，你之所以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也是我们夫妇教子无方。我们也有很大的责任。”

那天，魏了翁急火攻心晕倒后，许是放不下佟林的缘故，他在恍惚中见到佟林出了意外，于是突然醒来，让周敏到牢中探望。当时，衙役都以为佟林已经毙命，没想到，周敏又用精湛的医术将他从阎王手中拉了回来。

此后，已经“死”过一回的佟林终于脱胎换骨，把全部心思放到了书院上。他说，他要重新活一回，才不会辜负义父义母的养育之恩和周敏的再造之恩。

不久，周敏正式掌管书院。琅琅的读书声不断从书院里传出，魏了翁和周敏仰望着书院大门上悬挂的牌匾，不禁相视一笑。书院上空，晴空万里，不见一丝乌云……

尾声

嘉熙元年（1236年），已被封为临邛郡开国侯的魏了翁挂念着周敏，特意叫佟林陪他回一趟泸州。

周敏见到同样银须白发的魏了翁时，泪流满面地笑着，却是喉头哽咽说不出话来。当夜，三人再次围炉夜话，周敏道出了一个惊天的秘密。

周敏当初随灾民来到泸州的时候，其实是想找魏了翁复仇的。周敏自小和一位堂兄感情颇深，后来听说堂兄在泸州因为赌博，被魏了翁砍了头。周敏原本打算以灾民的身份混进泸州，取得魏了翁的信任后，再寻机给他下毒。后来，周敏多次向百姓打听，才知道堂兄当年是死于赌徒之间的群殴。再后来，他也逐渐了解到魏了翁的清廉，所以转变了心意，开始协助魏了翁开办书院。

魏了翁端起酒杯，嘿嘿直笑：“周敏老弟啊，你以为我真的很清廉吗？你不知道，我也是个‘赌徒’啊！”

其实，当年周敏向人打听堂兄的事，魏了翁早已知晓。只不过，他相信佟林只是一时糊涂，他愿意赌一赌，再给义子一个机会。直到后来那名富商找到魏了翁捐赠巨资时，魏了翁便知道自己不仅“赢”了一所能改变人们命运的书院，也为书院赢得了一名最合适的掌管人。

酒过三巡，魏了翁越喝越高兴，他哈哈大笑，看着沉稳的佟林说道：“总而言之，我有着‘逢赌必赢’的好运气，所以还赢了一个浪子回头金不换的义子。”

夜色中，满院的清气使人心旷神怡。魏了翁和周敏这对知己继续开怀畅饮。

佟林想起种种往事，心里感慨万千。若不是眼前这两个“老顽童”，他不会得到新生；也正是因为魏了翁这个愿意以人性相赌的清官，以及周敏这个豁达的君子，泸州百姓才在这些“赌局”里，成了最大的赢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