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大选与美国政党政治变局
作者: 谢韬【关键词】美国政党 美国大选 共和党 民主党 特朗普
2024年美国大选以共和党在总统、众议院和参议院选举中同时获胜而告终。共和党在总统选举中的表现尤为突出:不仅在超过90%的县赢得比2020年大选时更多的普选票,更是以较大优势一举拿下在选前被普遍认为竞争激烈的七个摇摆州。这也是共和党自2004年以来第一次赢得总统选举普选票相对多数(比民主党候选人哈里斯多1.6%)。以特朗普为首的共和党在2024年大选中成功掀起的“红潮”(Red Wave)摧毁了民主党苦苦经营的“蓝墙”(Blue Wall)。共和党在2022年中期选举前翘首以盼却愿望落空的“红潮”,终于在两年后席卷全美,再次将特朗普和高度“特朗普化”的共和党推向美国政治的潮头。
2024年大选结果不仅折射出美国政党力量的此消彼长,也表明两党选民的阶层重组进一步固化。赢得选举的特朗普完全掌控了共和党,标志着共和党“特朗普化”的完成。输掉选举的民主党与工薪阶层渐行渐远,也因此丢掉了罗斯福新政以来的“灵魂”。2024年大选的结束预示着美国政党政治变局新阶段的开启,两党能否在美国民主衰败的大背景下实现有效的自我改造,不仅将左右美国国内政治的演变方向,而且势必影响未来美国与世界的互动轨迹。
特朗普回归与两党力量对比的变化
如果以民主党和共和党在2022年美国中期选举中的表现作为观察2024年大选的风向标,那么很难得出两年后共和党将会“大赢特赢”的判断。民主党在中期选举中的表现可谓超出预期,共和党则明显低于预期,因此前者是赢家,后者是输家。然而,共和党在2024年大选中的表现,尤其是特朗普本人在总统选举中的强劲表现,无疑大大超出了民主党的研判,也超出了大多数观察者和民调的预期。在共和党“超预期”发挥的助推下,特朗普成功重返白宫,完成从官司缠身到大权在握的华丽转身,成为美国历史上第二位担任非连续任期的总统。[1]在参议院选举中,共和党不仅自2014年以来首次成功守住现有席位,而且在西弗吉尼亚州、蒙大拿州、俄亥俄州和宾夕法尼亚州战胜民主党,净增4个席位,自2018年以来再次夺回参议院控制权(53个席位对47个席位)。在众议院选举中,共和党尽管丢掉2个席位,但仍以微弱优势(220个席位对215个席位)保住众议院的多数党地位。因此,共和党称得上2024年大选的大赢家,并自2016年特朗普首次当选以来再次实现所谓“三权合一”的“一致政府”(Unified Government)。
单就总统选举而言,共和党对民主党的确形成了强有力的压制。无论民主党的败选如何归因——拜登当退不退抑或哈里斯竞选失策,一个不争的事实是,被主流媒体口诛笔伐的特朗普赢得了更多选票:全美50个州和华盛顿特区几乎都出现了所谓的“红移”(Red Shift);[2]即使在纽约州和新泽西州这样传统的“深蓝州”,共和党也实现了超过10%的选票增长;而民主党则“只输不赢”,不仅没能够“翻蓝”任何一个州,还在纽约、洛杉矶等大城市票仓丢掉数十万张选票。
正因如此,特朗普在选后迫不及待地宣称,共和党对民主党的“压倒性胜利”赋予了他“前所未有”的民意授权。然而,特朗普自诩的胜选优势很难经得起历史比较的推敲。首先,就普选票而言,特朗普仅赢得相对多数票,并未赢得过半的简单多数,其领先优势甚至小于希拉里2016年败选时相对于特朗普的优势。不仅如此,特朗普的普选票也远低于拜登2020年大选赢得的票数,两者相差近490万票。[3]其次,特朗普在选举人团票上的优势(312票对226票)尽管相对于2016年(304票对227票)略有提升,却不及奥巴马2008年(365票对173票)和2012年(332票对206票)两次胜选的优势。最后,如果与总统选举历史上公认的“压倒性胜利”进行比较,特朗普无论是普选票的得票率还是最终获得的选举人团票数,都明显地相形见绌。[4]
同时,尽管共和党在2024年大选中夺回参议院并守住众议院,但两党在国会的力量对比并未出现根本性改变。回顾罗斯福新政以来两党在国会席位的对比变化不难发现,两党的席位数量越来越接近。两党在众议院的席位差距从最高峰的246个跌到近年来的不到10个,在参议院的席位差距则从1936年创纪录的60个逐渐缩小到近年来的10个以内。可以认为,两党在国会的力量对比早已从实力悬殊的旧常态转变为一种“势均力敌”的新常态,而所谓的“不安全的多数党”(Insecure Majority)也因此成为美国政党政治变局的新特征。这种力量的均势无疑加剧了两党的权力斗争,个位数席位的变化便能让国会控制权易手,因此两党必须竭尽全力赢得每一场选举、拼下每一个席位,同时不断强化自身与对手在价值观念和政策立场上的区别。[5]换言之,两党席位差距的不断缩小,实际上推动了两党极化程度不断加重,使党争持续白热化。

尽管特朗普在总统选举中战胜了哈里斯,共和党在国会选举中却并没有取得对民主党的“压倒性胜利”,选后两党在参议院和众议院的席位差距仍然维持在个位数(分别为6个和5个)。如此小的席位差距意味着共和党赢得不算多,民主党输得不算惨,两党在国会力量对比的基本均势并没有被打破,下一次选举多数党和少数党极有可能再次互换位置。
两党选民的阶层重组与固化
早在2016年首次竞选总统时,特朗普就提到,“你们将看到一个工薪阶层的政党。一个由18年来工资没有得到真正增长的人们组成的政党,他们非常愤怒。”[6] 2016年总统选举结果表明,没有受过大学教育的白人工薪阶层对特朗普的支持率高达67%,正是特朗普对白人工薪阶层沮丧和愤怒的正面回应,帮助他“出人意料”地战胜希拉里。[7]在随后的2020年和2024年两次大选中,该群体对特朗普的支持率均维持在高点,分别为67%和66%。换言之,高举“美国优先”大旗的特朗普一开始就对工薪阶层寄予“厚望”:一边利用经济分配类议题“诱之以利”,通过就业、去通胀、减税等承诺拉拢工薪阶层;一边则利用社会价值类议题“喻之以害”,通过种族、移民等问题团结工薪阶层。工薪阶层则用手中的选票“投桃报李”,两次将特朗普送入白宫。因为特朗普在工薪阶层选民中获得巨大支持,有学者提出特朗普创建了一个新的政党——“工薪阶层的共和党”。[8]
共和党在美国政治中一向被视作“大资本家的政党”,而民主党则被视作“工薪阶层的政党”。从罗斯福新政,到林登·约翰逊“伟大社会”的实践,再到克林顿“我能感受你的痛苦”的竞选表态,对不少选民而言民主党是“代表工薪阶层、穷苦百姓、弱势群体和受害者的政党”。[9]然而时过境迁,多项数据显示,民主党与共和党已经悄然经历一场意义重大的选民阶层重组(Class Realignment)。根据“全美选举研究”(ANES)民意调查数据,没有大学文凭且家庭年收入低于全美中位数的白人工薪阶层对共和党的支持率早在20世纪80年代就已经超过50%,只是在克林顿执政时期一度降至低点,自2000年以来一直稳步上升,近10年来维持在60%左右的高位。[10]相对而言,获得大学及以上文凭的高教育选民对共和党的支持率从1952年的71%逐步下降至2020年的35%,而对民主党的支持率同期从29%逐步攀升至65%;此外,高收入(前5%)群体对共和党的支持率则从1980年82%的历史最高点降至2020年42%的历史最低点,其同期对民主党的支持率尽管也有起落,但总体呈现明显上升趋势,并在2020年攀升至58%的历史最高点。[11]还有学者利用“全美选举研究”数据对1948—2020年美国选民对两党的支持率变化进行测算,发现高教育和高收入群体对民主党的支持率在72年间分别增加了41%和22%。[12]

总之,不同的数据分析指向相同的结论,即两党在过去几十年间完成了选民阶层的重组:更多高教育和高收入的选民(职业精英)投入民主党怀抱,而更多低教育和低收入的选民(蓝领工人)则成为共和党支持者。工薪阶层选民从民主党的支持者变成了共和党的基本盘。
共和党摇身一变成为“工薪阶层的政党”,尽管颠覆了美国政治的传统,却是当前美国政党政治变局中不容忽视的现实。另一个不争的事实是,特朗普2016年的“横空出世”和他8年来对共和党的深刻影响,进一步固化了两党的阶层重组,尤其是巩固了共和党作为新一代“工薪阶层政党”的地位。如前所述,两党的阶层重组绝非一日之功,最早可追溯至20世纪60年代末期,因此“特朗普现象”并不是重组发生的原因,而是重组进一步固化的关键。特朗普连续三次竞选总统的选民策略,以及他第一任期的内外政策,不仅持续增强了共和党对白人工薪阶层的吸引力,而且逐渐打破种族界限,扩大了共和党的工薪阶层选民范围。在2024年总统选举中,特朗普不仅赢得68%的白人男性工薪阶层选民的支持,而且在非洲裔(尤其是男性)选民中的支持率(20%)比2020年(13%)和2016年(8%)有明显上升,更是赢得55%的拉美裔男性选民的支持。与此同时,特朗普还赢得近2/3的没有大学文凭的选民支持;在没有大学文凭的少数族裔选民中,特朗普对民主党的领先优势则从2020年的4%扩大到2024年的12%。
因此,2024年大选结果表明,特朗普不仅能够吸引白人工薪阶层,也能够吸引少数族裔的工薪阶层;不仅能够巩固共和党在低教育和低收入群体中的选民基础,还能够做大共和党基本盘的“族裔蛋糕”。考虑到拉美裔已经取代非洲裔成为美国最大的少数族裔,并有可能在不久的将来取代白人成为美国的多数族裔,特朗普推动两党选民族裔重组的作用不可轻视。2024年大选结果还表明,一个贸易上奉行保护主义、文化上奉行保守主义、外交上秉持孤立主义、以所谓“民粹保守主义”为底色的“特朗普新政联盟”已然成型,并必将在未来4年里持续、深刻地影响美国政治发展。
共和党“特朗普化”的完成与民主党“灵魂”的失落
根据美国民调机构盖洛普(Gallup)的选后民调,两党选民对2024年大选结果的反应截然相反。大多数共和党人以及倾向共和党的独立选民对特朗普的胜选反应十分积极,包括乐观(86%)、安心(85%)、兴奋(76%)和自豪(72%);大多数民主党人和支持民主党的独立选民则对选举结果感到害怕(76%)、愤怒(68%)和沮丧(61%),并且民主党人对选举结果感到惊讶的比例是共和党的两倍多(59%对27%)。同时,91%的受访者表示将接受特朗普当选合法总统的结果,其中包括99%的共和党人及其支持者,以及84%的民主党人及其支持者,而2016年的数据分别为84%、96%和77%。民调还显示,美国人对特朗普的好感度(48%)超过了对哈里斯(42%)和拜登(40%)的好感度,对共和党的好感度(44%)超过了对民主党的好感度(38%)。[13]换言之,相比2016年特朗普首次当选,共和党的自豪感和兴奋感明显增强,民主党的失落感和恐惧感明显上升,更多的共和党人和民主党人接受特朗普二次当选的结果。

这种“一家欢喜一家愁”的局面,不仅是2024年大选结束后两党现状的真实写照,也预示了两党未来4年的发展方向。事实上,特朗普从崛起到回归,一直是过去8年影响美国政党政治的主要变量,尽管其对两党的影响有本质区别。通过对共和党价值理念的全面重塑、选民联盟的全面重组和政治生态的全面“净化”,特朗普为“老大党”(Grand Old Party)注入新的“灵魂”,甚至可以说特朗普本人就是今天共和党的“灵魂”。与此同时,民主党在与特朗普的敌我斗争甚至殊死较量中,将反对和打倒特朗普“上纲上线”,反而丢掉了工薪阶层,并在党内派系争斗和权力争夺中迷失自我,最终不仅输掉了所谓的“为美国灵魂而战”,也在一定程度上丢掉了自己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