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墙十分之九周
作者: 游利华女,1978年生于重庆,长于深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于各文学杂志发表小说散文近百万字,作品散见于《福建文学》《大益文学》《散文》《青年作家》《清明》《文学港》《广州文艺》等。出版书籍有《声声慢》《被流光遗忘的故事》。曾获深圳睦邻文学奖年度大奖、深圳青年文学奖、广东省有为文学奖等。
从校门口出来,穿过整条商业街,施然看见有个中年妇女扭着胖圆的身体,甩着手慢吞吞从路边的公共厕所出来。她扶正眼镜又看了几眼,才提腿小跑几步,对着中年妇女垛于厚肩上那个绾梳马尾的头喊:“罗容与。”那个头转过来,一张仿佛从没睡过饱觉的脸,见到施然,嘴角扯动,脸部也堆起一丝笑意。
没想到罗容与真的会来。施然当时只是随口接话“明天来学校,我请你吃饭”。电话打来时,施然正在图书馆,驼着背伏于笔记本前续写她的新小说。要是一天里有几节课,中间会隔出几个小时,回家多半耗于路上,待在学校又无处可去,施然绕着校区考察了一番,发现行政楼对面的图书馆是个歇脚的好地方。她捂着手机快步跨到露台旁,边接电话边揉肩,每次来上课,肩膀像是扛着上百斤的粮食,酸痛无比,整个身体紧得能做铁锤用。
“想吃什么?”施然笑着问罗容与,扬起手臂指指周围。这块由两条相交大道组成的繁华商街,人一进来,像掉进阿里巴巴发现的深山宝洞。
她们挑了家吃火锅的店——“麻辣江湖”。昨天晚上下课,施然就来“考察”过,位置和学校有点距离,门口铺满文字和图片的易拉宝上的宣传倒挺吸引人,她立马扫描易拉宝上的二维码,买下两人份套餐。店面不算太大,大厅横竖排开十几张围台,却被镂空木屏风隔成数个小块,俩人坐进其中一块,施然本能地望向室外,堪堪日晡,光阴尚算悠闲,熙熙攘攘的行人走在光中,像走在静美的印象派画里。
施然给罗容与倒了杯柠檬水,右手托着腮,问:“你记不记得我们有次来这边吃过饭,吃的饺子?”
罗容与摇摇头,她记性不好。施然就自言自语般道:“那家店没什么特色,看上去还有点破烂,但饺子挺好吃的。”罗容与拿起手机,“嗯”了一声。实际上,施然还想提醒她,那天老板从她俩刚刚坐下就开始扫地,扫完地,又开始拖地,弄得罗容与和她像走错了地方。
服务员过来布菜,很年轻的男孩,嫩白的脸木着,两只手如飞鸟筑巢,上上下下娴熟地点火调料,不一会儿,融化的牛油香便霸道地散开来。等男孩走开,罗容与突然说:“我儿子在这附近,今天周五,等会儿他放学过来,我跟他一起回家。”
施然跟罗容与是发小。小学中学及大学,都可说同班或同级。那天得到确切消息后,施然截屏分享到十来人的闺蜜小群,小群已经沉寂几个月,上一次群聊也是施然发起的,她突然说要请群里的人吃饭,因为意外得了笔巨款——她的长篇小说获奖挣的。截屏如同突然丢到水里的石子,被石子砸破的水皮怔了怔,转而翻过身,盖住石子,继而被石子的冲力拓出圈圈涟漪。涟漪天真浪漫,越拓越大,几个人浮出水面,鱼吐泡泡般,啵啵啵,吐出几个献花的表情图,唯有罗容与说了句完整的话:“要去大学授课啊。”施然明白过来,突然有点后悔,赶紧回道:“去帮你们看看母校。”
亮红的油汤翻起滚浪,施然被呛得打了个喷嚏。“今天还有课不?”罗容与问。“有两节,不影响吃饭,今天得上好几节。”施然擦着鼻涕说。
罗容与就低了头,将面前的碗筷重新摆弄一番,方抬起头,说:“那还挺累的,课时费多少?”
施然囫囵报了个数字,罗容与皱皱眉,很快又笑着眨眨眼,说:“学校是事业组织。”拈起勺子搅动沸腾的汤汁,端起一碟肉丸,一颗颗地往锅内放。
一、二、三,像施然给学生点名,讲台下,黑压压几大长排人头,不多的几颗会仰起,露出白净的脸。施然扫一眼那脸,仿佛看见自己十八岁的模样。她想,二十多年后,那张白净的脸会变黄变黑,它根本不知道,是哪些看得见看不见的东西使它变黄变黑的。
其实那天接到电话,施然刚刚从编辑部出来,手里拿着一张擦过脸的纸巾。主编说那篇改过几次的小说可以发,但是希望她回去再想想,一定可以写得更好,写出不一样的东西来。以前每回,主编也都这样说。施然问,你有什么建议呢?主编做了二十年的文学编辑,施然相信他的品位。“我没法给你建议,我给不了任何人建议。”主编摇摇头说。施然就这样捏着脏纸巾钻进一片小树林边走边接电话。听完电话,她也钻出了树林。路口有个挺大的垃圾桶,她做个瞄准,将从编辑部带出来一直找不到地方扔的脏纸巾“咚”地投进桶口。
“先吃肥牛卷,都煮老了。”罗容与扬扬下巴,打断施然的愣怔,一筷子肥牛下肚,她抬起头继续说,“我老公今天也不加班,可以来接我们。”
施然没接话,低头吃肥牛。罗容与结婚早,施然结婚时,她已经成为一儿一女的妈妈。
肥牛有点寡淡,施然正想起身去门口边的蘸料台,却见一幕阴影遮住门口的光,三个女孩说说笑笑进了店门。她本能地抬头望向她们,看着打头的那个,有点面熟。施然又盯了她一秒,赶紧转开眼——竟然是班上的学生。她松下原本耸起的身子,抬起手挪挪碗碟,末了,手掌停在水壶上,给自己的杯子倒满水。
“怎么了?”罗容与注意到她的异常,也回头望向那三个往另一个方向而去的女生,看到服务员正热心地给她们介绍本店特色呢。
施然端起杯子喝了口水,说:“没什么,菜有点辣。”这个时间点,她以为学生都在上课的。
倒是罗容与去了蘸料台,打来两碗蘸料,将其中一碗推给施然,说:“唉,老得真快啊。”她突然叹了口气,拿起手机照了照,试图用手指扯开眼角的皱纹。施然接过蘸料碗,一只表面磨得光滑如镜的钢碗,钢镜中,有张被拉长的脸,尽管拉大了双眼扯厚了嘴唇,仍可清晰看出鼻翼两端深深的法令纹,它们自作主张地,替人做出表情,一副苦大仇深相。
牛油锅不停翻滚,不时飞溅出汤汁,落于仿大理石的台面,瞬间凝固成一小坨油脂,把台面的灰尘掩埋于下——瞬间灰飞烟灭。“那天黄昏你记得不,我老公来请我们吃饭?”罗容与抽出两张纸,使劲擦拭桌面的油脂。
当然记得,施然的记忆力向来超出常人。那是大三的某天,罗容与一早跟她们打过招呼,说要带她们认识新交的男朋友。黄昏的校门口,一个穿衬衫西裤面带中年相的男子双手插兜朝她们要笑不笑。初夏时分,蚊虫已然成阵,它们围着他嗡嗡打转,罗容与被咬得也围着他打转,见她们过来,她热情地挥手招呼,说:“我男友说了,吃完饭请你们去唱歌。”她看向男子,男子依然要笑不笑,双手抱胸眼神笃定,应道:“你看着办。”罗容与高兴地又转了一圈,施然还记得金黄的夕光中她那条淡绿荷叶边的连衣裙,微风一吹,裙领裙袖裙摆“一一风荷举”,举起的荷底,露出光洁修长的胳膊,白皙匀称的腿,一笑高挺的鼻梁会皱起肉肉的皱纹。
“大学谁不想恋爱,我也是快毕业才谈。”罗容与略微羞涩地笑笑。她们所在的专业,那时恋爱的却不多,罗容与是女生中的唯一,别的人都像睡着了,对这事无知无觉。“才不呢,你是暗恋,不,明恋。”罗容与点点施然鼻子。
暗恋?明恋?施然也笑笑,是明恋吧。
她挺起身体,往前探探头,起先进店的那三个女生面前也坐上了一只大火锅。三个人呈三足鼎立分坐,班里的那个女孩坐在背向施然的方向,转头跟别人说话,施然能看见她三分之一侧脸,两面镂空木屏风横于两人之中,侧脸隐隐约约像一团白光。
“都过去多少年了,我都快忘记这个人了。”施然笑着摇摇头。
然而,她并没忘。当然,也不可能再有爱意。那天突然接到邀请她来授课的消息,施然非常惊讶,她从来没到大学里上过课,后来才听一位老师无意中透露,是因为她去年获了个民间文学大奖,学校正好缺位文学老师,所以才请她的。施然这才恍然:是那部二十万字的长篇小说,十几年前,就酝酿于胸的,推进得很慢很艰难。
她明恋的那个人,她第一次见他,就是在学校文学报。一篇千字小品文,每一个字都挺普通,读来却每一个字都气韵独特,施然坐在人工湖边一株细瘦柳树下,湖水映出她与柳树的影子,她看着那交融在一起的两抹影子,被微微晃漾的水波拥着摇着,絮念着梦语,觉得天地间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气息。
他是这所大学的行政人员,刚刚毕业分配过来,柳树般清瘦修长,也像柳树般被人眼风一刮便低了头或转头。他给他们上过公共课,施然却不觉得他是老师,只把他当大哥哥。她不是胆小之人,等课上完,铺开珍藏许久的信纸,给他写信。
一封又一封,起先不会写,摘抄一些杂志或书本的句子;后来,就写点短诗;再后来,施然已经可以写随笔,甚至长一点的散文。再到后来,当她给他写了一百多封信,发现自己已经买来几个笔记本,开始尝试写小说了。最后,她无论看到什么,遇到什么,心里都会不由自主地响起另一个声音,那个声音,躲在心底最深处,不停地说啊说,像拨开迷雾还原故事真相的侦探。
当然没有回信,施然早就料到。石沉大海,偶尔校园里遇见,双方都如陌生人。施然依旧写,不停地写,毕业后,这一习惯保留下来。一次,她将写成的散文小说整理了几篇,试着投给本地报纸,竟然印成了铅字。
就这样,写到至今,二十余年倏忽闪过。
“大宝你放学了没,我跟施阿姨吃饭呢,没事就早点过来。”罗容与对着手机讲电话。施然扭扭脖子,捞起锅里煮烂的豆腐,放入罗容与爱吃的淮山。
“我好久不见你大宝了。“施然说。
“高三了,忙得只见人影子。”罗容与放好手机。
“准备考哪儿?”施然问。罗容与的大儿子打小成绩好,又懂事自觉。
“不敢想。要不,考你们学校吧?”罗容与嘿嘿笑,有点促狭地目光一闪。
施然当然知道她开玩笑。“我们学校?”她主动接住她的话,“太浪费了,你家大宝怎么也要考到上海去。”
罗容与目光又一闪,低头只管笑,不说话。
这些年,罗容与确实变了不少。无论小学中学大学,她看上去都是个习惯往后缩的女孩,缩退在她这儿,是表现而非性格。施然去找她,总见她勾头做题背书,尤其上大学时,除了上课,她几乎屁股都不挪地坐在那张靠窗的小书桌前,阳光由软嫩到粗壮到坚硬再到衰老,铺映书桌又跳上她的脸再嚯地跌落脚背,她也不管它们,依然勾着头,嘴里咿咿呜呜背单词。这个时候,施然多半不在宿舍,要是没有课,她也会一早背着她逛街时也背的书包出门,先是去人工湖喂天鹅,再去操场看社团排练,然后钻进图书馆看闲书。她不挑书,什么书都爱看,看累了,就铺开本子写,一天又一天,一本又一本。
相比罗容与中等偏下的成绩,施然本来可以考更好的大学,但高中读了中专,想升大学唯有指定的这间学校。二三十年前,中专的志愿是父母逼着她填的,那时的政策,不但包分配还有干部身份。可施然不想要这些,坚持要考大学。
那个女学生突然站起身,左右望,举起手臂摆动,不一会儿,一个男服务员快步近前。施然赶紧低了头,装作捡东西弯下腰。黑地板、木桌椅,她看见了罗容与的脚。今天她仍旧穿着那双辨不出颜色的运动鞋,牛仔裤,凳子上搁了只LV经典款挎包。施然弹起腰,罗容与正抬起手扯袖子。看得出是件质量上乘的衣服,为舒适特意做成卫衣版,可穿在她身上,衣服瞬间变形变味,胳膊明显过粗。罗容与用力扯,又不甘地挽卷,终于将紧箍的袖子撸到手肘。她松了口气,擦擦额头被火锅辣出的汗,那擦汗的手跟脸一样蜡黄干燥。
“有款补水面膜挺好用的。”施然咳一声,又看看她的脸。
“我容易过敏。”罗容与几乎没考虑。
“哦。”施然不知该说什么,也不想这会儿说这些,抿了抿嘴。罗容与开始说家里的事,大儿子小女儿以及老公,她通常的模式,十句话八句是这些。施然点点头,要听不听,尽快结束这餐饭的念头突然从她心里升起,她端起桌面最后一筐青菜,整个倾进锅内,调大火力。
得回去继续写小说,刚刚开了个头,方才路上过来,似乎心里浮上点灵感,施然恨不得立马拿笔记下,生怕它流星般一闪而过。这个小说,已经构思将近两个月,写写改改,像节假日被堵进车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