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可曲
作者: 墨见我原名刘芳,现居西安,小说写作者。
最近,陈风为酒吧的事烦心。酒吧是自家的酒吧,烦心的是合伙的人。
当初说女人家开酒吧太单薄,一个个非要加入一起干,说人多力量大,说富同享难同当。如今遇点儿下坡路,商量也没有,各个夹枪带棒冲陈风一个人来,仿佛生意不好是陈风一人的事。陈风只好绞尽脑汁想辙,找几个夜场老鬼诊脉,好烟好酒地伺候着,真就找到了症结——演出差点儿意思。老鬼给支招说,去蛋壳物色个压场的驻唱。
蛋壳酒吧在圈里是出了名的老店。都说命长的比肚大的吃得多,咋才能命长?哪家都没蛋壳玩得明白。其实多去几次你也能明白,无非是风格、专业、轻资产运作。可要想照着样儿整一家(动这心思的人挺多),开一家死一家。
这是为啥呢?咱来瞅瞅就知道了。
满墙贴的是装鸡蛋的纸托,拿降噪材料做装饰,钱省得明目张胆(换陈风是咋都不好意思拿这装潢营业的)。吧台只能坐六人,散桌只有十几张,没卡座没包厢更没什么VIP。总之,绝不是让你能坐得舒服的酒吧。开店的摇滚老炮经常扯着秦腔嗓喊:“想摆谱就甭来。你要是图个氛围求个放松,来我这儿燥就对咧。”他把狠活儿都押在了演出上,专业程度确实哪家都比不了。跑马灯似的乐队,牵着半个房间的粉丝,走一批来一批,轮番撒钱。大单不多,可翻台不停,站着喝的,挤不进来的,看得陈风眼发绿,不服不行。
一连十天,陈风每晚九点准时踏进蛋壳的门。吧台,嘉士伯,看演出。这才几天的光景,吧员竟为她专门留了把椅子,这眼力劲儿呀。陈风一度动了挖他的心思,看着吧员时不时还要摆弄下乐器就打消了念头。这种学手艺还能拿工资的美差,可不是钱能勾走的。陈风不缺吧员,缺的是稳场下酒的弹唱。
快十一点,骆驼走进来。帽子湿了大半,皮衣上沾了一层泥点。吉他包外裹着夜视黄的雨罩,醒目得像“熊出没”的警示,与他黑灰的穿衣风格极其不搭。他走到陈风身边,将吉他递向吧台。摘帽子,脱皮衣,雨水溅陈风一身,他毫无察觉,端了杯水望向舞台。这么多天,陈风还是第一次看清他。倒不是陈风不好意思,是他总藏着。舞台上低着头,脸在刘海后面;舞台下不喝酒不搭讪不应酬,窝在角落候场。他只弹不唱,演完就走,像刚入行的生疙瘩融不进这灯红酒绿。陈风一直猜想他的躲是因为脸上有胎记刀疤之类的瑕疵,毕竟夜场里啥人都有。此刻瞟去,啥事没有。单眼皮,高鼻梁。还挺帅。
他含笑望向门外。
他居然会笑啊。陈风心想。
随眼望去,他的几个铁粉恰巧进来。这几人每晚在台下尖叫着“骆驼、骆驼”,此刻反倒怂了,缩进人堆,也不知是不是在演欲擒故纵的戏码。骆驼并没搭理,依旧盯着门外,微笑着,不知笑啥。
今晚的骆驼太反常,没了以往的暗淡,倒像喝饱水的骆驼刺,刺上开着狂傲的花,在推杯换盏中毫不客气地发光。
他挎上吉他,将头发甩到脸后。台下响起夸张的尖叫,他又浅浅地笑,似感谢似欢喜,与乐队用眼神交流着,密谋出惊世的炸场:推弦,揉弦,击勾弦,颤音,滑音,布鲁斯,长指如梭,拨片如刀。不管是客人还是乐手,面部肌肉都被他拽着走,眯着眼,一脸迷醉。
陈风看见很多手拍向桌面,很多手指不停摆动。从全场屏息,到阵阵号叫,疯狂的solo仿佛击碎雨滴又幻化成雹子,噼里啪啦砸在屋顶。陈风感觉自己被扔进了雨里,在电闪雷鸣中腾空跃起,酣畅淋漓,是不喝几口大酒都压不住的那种兴奋。这人要是能唱该多好,陈风心想。
“他的吉他在西安是这个。”吧员凑过来,竖着大拇指往上顶。
“他歌唱得咋样?”陈风迫不及待地追问。
“好得很,但不爱唱,看心情。”
“心情?”
不奇怪,摇滚圈就这样。酷帅狂霸也好,魑魅魍魉也罢,都让人捉摸不透。说他们随性吧,可人家每天准时准点上台;说他们守规矩吧,可每次打完架都说不清为啥。你若就此认为他们算是敬业的,那你要做好花多少钱都点不着歌的准备。但你要认定他们就是群混日子的人,你瞅今晚这架势,足以圈一群铁粉。这个度,圈外人很难拿捏。这种人,也不是有钱就能请到的。其实陈风没指望找个好拿捏的,听话不留客顶个屁用,这是她泡了十天蛋壳得出的结论。她灌下一大口酒,让自己静下来。
演出结束,骆驼没像往常一样马上离开,而是跟一堆乐手聚在一桌聊得很嗨。
“再来一瓶。”陈风晃晃手中的酒瓶说,“另开一打,送骆驼那桌。”关于驻场的事,陈风打算引过来直接问,没准他还能展示一下。
一打酒上桌,骆驼向吧台望了一眼,拿出一瓶,冲陈风扬了扬瓶子。继续他的聊天。
傻子,陈风暗骂。且不说酒场规矩,就算是基本礼仪,被请了酒怎么也得过来打个招呼。何况是一打酒。乐手见得多了,这拽劲儿真不上道。
有啥好拽的呢?陈风的脸垮着。家里有矿吗?把我当成包小白脸的啦?吧员似乎看见了陈风的火,说:“他下雨天就心情好,说不定等会儿会唱。”
半小时后骆驼果真返场,此时已是演出全部结束的时段。说白了,就是没钱赚的白唱。没灯光,没乐队,骆驼抱把箱琴,像个鬼影。《那些花儿》 《亲密爱人》《无所谓》 《礼物》……低音沉入地板,高音荡向远方,不在乎谁听似的,就那么跟声带聊起天。微颤,轻叹,抚触,纠缠……比solo更让人醉。
唱这么好竟不爱唱,人都走差不多了倒在这唱得起劲。这什么逻辑啊!
市场明摆着更偏爱这种表演,歌手也明摆着比乐手赚得多,是跟钱过不去吗?陈风没空品他这摇滚式的矫情,股东们的聒噪脸在脑中不时闪过。眼下看来,骆驼很合适,可这不差钱的劲儿,开多少钱合适呢?
一首方言歌响起,拨乱陈风的小算盘。又硬又干的西安话被揉出了筋道。
大雨倾盆,你听我唱歌。
滴滴答答,想听你说说。
我喊你老皮,你叫我万货。
我是个哈倯,你咋不拾掇。
疼咧累咧,你噎着不说。
我哭我闹,你只是惯着。
烟还够么?酒还有么?
披件衣服,你嫑凉着。
……
骆驼窝在阴影里,消瘦的上身佝偻着,头很低,几乎贴到琴。指尖不舍地扫过最后的和弦,琴声裹着嗓音渐渐走远。陈风没想到会动情,混酒场的女人,哪能听个歌就流泪。她仰着脖子,眼睛奋力撑着,究竟是哪句歌词作怪呢?老皮?万货?浪子回头还是挥不下手……
好吧,就按行情给最高价吧。陈风决定为这不知所起的眼泪买单。
此时的蛋壳彻底失了酒吧的热闹,安静得像在缅怀什么。
“敬我老哥。”老炮举起酒,递一瓶给骆驼,认识不认识的都举起酒。陈风也乒乒乓乓碰了一片,骆驼一饮而尽。
“牛仔酒吧,十二点,一小时两百。来不?”陈风把骆驼叫到门外,开门见山地问。
他犹豫片刻问:“怎么结?”
“周结。”
骆驼来了。牛仔酒吧每天多出上千的纯利。股东们各个对陈风笑脸相迎。骆驼的粉丝们也从蛋壳追到了牛仔。骆驼依旧不应酬不消费不迎合,准时到场,演完就走。大股东看不惯,抢白他好歹应酬下。“我又不是酒推,她们(粉丝)可以不来。”说完扭身就走。你们肯定能想象,陈风夹在中间有多难做。骆驼粉丝们不乐意了:“他的嗓子是唱歌的,又不是用来喝酒的,你来,你来陪我们喝。”洋的红的啤的整到天亮,几个大股东喝得摇摇晃晃,铁粉们哭得稀里哗啦,拜把子,喝交杯酒,最后不忘喊着,不准欺负我们骆驼。
那晚之后。铁粉们跟牛仔更铁了。骆驼却还是那个骆驼。对谁都孤傲。
直到有一天,他主动请陈风吃夜宵。
“风姐,烧烤,走?”逮着陈风身边没人,骆驼很小声地邀请。
没人情味的人突然献殷勤,陈风怎会不懂:“啥事直说。”
“我想预支工资,有急用。”
终于求到我头上了,陈风当时就这么想,说出的话难免带味儿:“你跑四个场子,咋就在我这预支?”
“你从不拖欠。”骆驼并没说他对每家都开了口之类的话,这超出了陈风的预判,倒是讨喜。
“支几天的?”
“一个月。”
陈风刚喝下的酒差点喷出来。一周或十天可以理解,可一个月就是六千块,圈里谁也不敢惯这毛病啊。这是找软柿子捏呢!按时结账还成错了?真好意思开口。陈风觉得胸口憋闷。骆驼却直勾勾地看着她。缘由没有,煽情没有,软话没有。
“啥急用?”陈风还是没忍住,再次甩出干冷的口气。
“我哥要手术。”骆驼垂下眼皮,声音很小,小到陈风在闪过的声音中捕捉确认再反复思考。一两分钟过去,骆驼依旧没有任何说辞,气氛很尴尬。
陈风滑下吧椅,不带任何表情地走向收银台。这表情是员工最怕的。陈风让财务给骆驼转一万块,财务瞟一眼二人的表情,多一句不敢问。收到转账的骆驼双手合十,抿着嘴,只对陈风点了下头。无话。走了。
股东们阴阳怪气地问陈风咋回事。想想骆驼那脾气,陈风没说具体,只说“又跑不了”就这么糊弄过去了。
世事难料,SARS影响,所有酒吧歇业。三个月,婚外情成了陈风与自家男人间停不下的话题。
陈风对风流之事向来心大,出来混,谁还没点风言风语。她一直认为,女人能赚钱,男人跑不了。谁承想,男人抓着骆驼那一万元的屁事不放,越说越离谱。陈风这才打开耳朵睁开眼,仔细琢磨起自家男人。结果是,郎情妾意不知多少妾,千里江山不知几多绿。那几个丈夫找来的股东,早把自己当成了茶余饭后的大傻子。
世界就那么暗下来,处处蠕动着嚼舌根的嘴。陈风觉得每天头发都在变绿,青铜丝一样扎着脖子,让人抬不起头。干脆,剃了。离婚,撤股,注销电话。陈风像风一样,从千年古城消失了。
成都,康定,折多山,塔公草原,雅江,理塘,剪子弯山,卡子拉山,巴塘,芒康,左贡,邦达,怒江大峡谷,然乌,波密,林芝,巴松措。一路颠簸一路景,拼车的驴友换来换去。她将脸藏进帽子,用音乐裹紧,一路许巍。时光漫步蓝莲花,星空平淡曾经的你,纯真旅行悠远的天空……旋律里她总看见骆驼弹琴的样子,也终于体会到把自己藏起来的落寞。
骆驼也有不愿人知的悲伤吧?
是否跟自己一样,不知错在哪里的悲伤,落荒而逃不知前路的悲伤?
什么能力才华、责任追求,什么爱情婚姻、财富地位,那些曾经引以为傲的自信被风嘲笑着,活蹦乱跳地念,随低气压沉入水底,一切不得不慢下来。
翻过海拔五千米的山,陈风倒在垭口,任烈日暴晒。她想晒到干瘪,晒到炸裂,让鹫鹰啄食,再尘归尘,土归土。
高原日头扭过脸,指向天路抬上车,睁眼已是拉萨。一张张棕黑的脸,一口口救命的氧气,咸腥的酥油茶,捏了又捏的糌粑。
好吧,就留在这离天最近的地方,做失忆的孩子。
游荡在八廓街,她有了笑容。吃着玛吉阿米的饭,心一点点亮。仓央嘉措的诗啊,她终于哭了。六千多里,原来,能哭是如此幸福。
大昭寺前,陈风学着样,磕起长头。
不怨,不求,不知为何。
一磕就是几个月。
拉萨越来越冷,身上的钱越来越少。
能去哪呢?随性走吧。
香格里拉,迪庆,驴友们传授着穷游秘籍,经幡在澄蓝的天空下招手,又呼啦啦挥别。大理,双廊,泸沽湖,下关风将帽子吹进洱海,光头成了风景里的风景。多年以后,陈风常想起那段时光:世人窃窃私语,她一路狂奔,心里哭着说,我也是会害臊的女人啊。又叫嚣着喊,随你们的便吧,不藏了。直到丽江,涑河,市井回到人间,烟火袅袅升起。采菌子,调酒,卖手鼓,做鲜花饼……日复一日,温饱慵懒。一晃就是两年。
陈风常想,那个叫故乡的地方,假若不再有人想起我,我还存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