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城往事
作者: 刘瑞祥1997年生,山东沂源人。先后进修于山东省文学院、鲁迅文学院。曾获山东省首届青少年泰山文学奖、济南市2021年泉城实力作家称号。小说、诗歌作品见于《北京文学》《作品》《草原》《青春》《滇池》《星星》《诗歌月刊》《时代文学》《青岛文学》等刊物。
李老实说,钢城有三绝:赵同福的嘴、王德林的鬼和钟红艳的美。
在城中丘陵腹地有一片不大不小的水池,每年秋天干枯的枫叶被风吹进塘里,染出一片红色。钢城的人们就会感叹:满城尽带黄金甲,杀人的秋天结束了。到了冬天,崖边粗糙如肿瘤的石壁上又会生长出许多细长的冰溜子,隔壁旗山管委会的工作人员连夜布置上一些霓虹灯,大自然的创造与瓦特先生的智慧强强联合,吸引许多年轻人来打卡留念。某音上本地热门榜排名第一的话题是:我们如此热爱钢城。
620集位于老炼铁厂的公路左侧,上世纪大工业发展留下的雕塑、灰尘和记忆藏在熙熙攘攘的人群散尽后的角落里。620是钢城第一座高炉投产的日子,这个集市由此而生。
高炉停产的日子已经确定,红头文件标注的是12月31日的零点,这是为了避免与新的一年发生冲突。
从并不严格的意义上来说,钢城只有一个镇的规模,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小三线建设,在大山中迎来第一声炮响。毅力超然的钢一代,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很快有了城镇的雏形。
每逢农历初一、初六,620集便在铁流路两侧展开架式,“工业大集”和“农村大集”的最大区别就在于“老国企”带来的新鲜穿越感。炼铁厂的高炉和烟囱像垂暮的老人,抽着香烟端坐在窗前。我们从这位老人的窗前经过,天上有一群大雁在飞。
毕业之后,我来到钢城的某工地参与冶金建设工作。对于热爱文艺创作的我来说,这是个全身心的巨大挑战。
那是一个炎热到窒息的夏天,我们被公司套上白色的衬衣扔在培训中心做岗前培训。几百只小白鼠在笼子里发出“吱吱”的声响,声音的情绪各不相同,就像暴雨中水滴无规则地坠落,分贝时高时低。那时候我还没有意识到,我们将如此热爱钢城。
在培训中心,我对这座城有了初步印象:这里的人们来自四面八方,有的是学生,还有附近的村民以及他们的远方亲戚,他们是“钢一代”。在1971年春雨过后的第一个晴天,他们在最靠近盆地的山丘上会师。上边的命令是要在这里建成当时全省最大的一座620高炉。人们望着长满荆棘的高高低低的坡地,犯愣。这些荆棘在春天刚刚发出嫩芽,这是它们的家园,世代如此。领头的大喊一声:还有什么比劳动更光荣?这句口号刺激着人们的听觉神经,他们发起冲锋,和草木、石头厮杀。他们杀红了眼,流血流汗也顾不得累。他们搭起窝棚做营帐,旗帜高高飘扬。大山里的这场战争,他们打了一辈子。
1
要知道钢城已经有五六十年的历史,它经历了大冶炼、工业化,也赶上了改革开放。王德林在钢城就是靠改革开放吃饭的。王德林从小调皮,身材高大,村里会看相的老人说,这孩子脚下生风、志存千里。
王德林早些年去过广东,学了一身本事回来。人们都说他“鬼”,在钢城是“精明”的意思,这是对他的客观评价,误差为零。这两年他接连拿下钢城的几宗土地收购案,说是要让这大山里一片辉煌。
王德林是个有计划的企业家,从十岁那年就梦想身价过亿,三十多年后他实现了。钢城区企业家协会邀请他去做演讲,性格直爽的他没有拒绝。他把自己的故事从赶大集卖布讲到公司上市,成功学的理念成功收割一批粉丝。应协会成员的强烈要求,他就任钢城企业家协会的副主席。
王德林在钢城是个家喻户晓且神秘的人物,关于他的传言也不少,比如他的爷爷当过大地主,他的前妻是歌唱家的女儿,他在广东傍过一个有钱的富婆。
有的人可能是出于嫉妒,有的人可能是随波逐流,人们不愿意相信曾经在620集市上卖布的人现在会坐上高档轿车指点江山。王德林带着荣誉和谣言在这里生活着,究竟水分有多少,估计只有他自己知道。
2
赵同福的父亲赵友德,是名副其实的“钢一代”。当年他从临沂师专政教系毕业后被分配到钢城。当时人才匮乏,劳动力短缺,赵友德为钢城健康工作三十年后退休,当时的政策让赵同福有了接班机会。后来领导看上赵同福的写作特长和一张巧嘴,果断拍板把他调到新闻中心,做了一名记者。
赵同福继承其父的爱好,第一喜欢的是酒。他通过酒场帮人办了很多事儿,也吹过很多牛。酒场就是他的第二战场。他说他的下一个目标,是想办法让工地老板在沂蒙老家建设一所希望小学。
赵友德让儿子在钢城技校学习铆工,就是为今天做准备的。至于他会找到一个当医生的老婆并生下双胞胎,则完全在意料之外。
赵同福的酒量深不可测,话术同样精妙。同事们时常为他没有当上领导而愤懑,毕竟像赵同福这样的人才在钢城贫瘠的土地上发芽生长实属难得。他说平平安安便是福,这是酒前的话;酒后却说,钢城的辉煌可离不开他。
有些不知深浅的人总爱试探一下赵同福的酒量,酒精流入腹中,他便妙语连珠脱口而出。求赵同福办事的人瞅准时机发起攻势,这时候的他有求必应。
总的来说,赵同福正义感很强,这体现在他一米八的大个儿和满脸喜气的笑容上。有一个同事趁着酒劲求赵同福办事儿,想让赵同福帮他失业的父亲安排工作。那是在一个风雪并不密集的冬日,温度则格外低。大家吃着火锅,酒过三巡,没等说完,他便拍起胸脯,羽绒服发出的“砰砰”声,至今还让人记忆犹新。
第二天来到单位,醒酒后的赵同福梳着油头在办公室正襟危坐。同事本以为他已经把说过的话抛之脑后,没想到他喊自己去办公室。同事怯怯地进去后,他拍了拍他的肩,喊其坐下,说打了一早上电话,事情终于有了眉目。他结合同事父亲的工作经历和自身条件,设计出三个方案,并分别对他阐述利弊,逻辑之严谨,甚至可以刊发在权威的管理学期刊上。
后来在赵同福的帮助下,同事如愿以偿。据说希望小学的项目会黄,不过,至今为止赵同福的酒量依然是个谜。
这件事一传十十传百,赵同福的威信树了起来。人称古有季布,今有赵同福。
3
凌零的失聪是发生在上一个冬天的事情。北方的湖面在西伯利亚寒流的入侵下,已经没有多少生机可言,而这年的雨水也少得可怜,雪花好像成了云朵里的珍珠,偶尔吐出几片,算是施舍。寒风凶狠地从高原扑下来,巴掌直接印在人们的脸上,还发出几声冷笑。
凌零落水两个小时后被冬泳队救起,被推进急诊室的时候,所有人都看到冰冷的河水源源不断地从她的耳朵里流出。直到大夫说出她的耳膜已经被刺穿的消息时,大家才相信自己的判断。
钟红艳三十岁才有凌零,对她疼爱有加。她恨自己不会游泳,恨那条河流,恨路边看热闹的熙熙攘攘的人群,她只能一头扎进比她矮五公分的丈夫怀中。丈夫伸出手在钟红艳脸上草草滑过,像是尽了义务。在医院的长廊里,他们的这种姿势屡见不鲜。
凌零跳进湖里,是因为看到父亲的“好事”。他牵着一个比他小十多岁的女人露出久违的微笑,他把手搭在女人的肩上,女人的身体随着他的呼吸左右摇动。路边垂钓的老人瞥了一眼,把眼镜往上抬了抬。凌零喊“爸爸”,喊了一声、两声、三声……他没有听到也没有回头,凌零失望至极,猛地向反方向跑开,“扑通”一声跳向湖面。湖面在重压下出现一个大洞,凌零钻进这个洞再也不想出来。
冬泳队“不识时务”地出手相救,打乱了凌零的计划,她想睡在湖底,等来生春暖花开的时候,变成一条美人鱼,在纯净透明的湖泊里呼吸、潜底嬉戏,远离人间的纷繁杂音。
凌零感到身体一阵温暖,像小时候尿了床,像爬完山出的一身热汗。她睁不开眼,尝试打开耳朵获取更多信息,换来一阵疼痛。嘴巴也似乎打了胶,肌肉坍塌,不听指挥。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动动手指。
她的手指发出一股捻死蚂蚁的力量,周围一片寂静。钟红艳透过层层玻璃发现了,她拽来医生,手舞足蹈,像是还没有学会沟通的狒狒。医生对着钟红艳也是一阵手舞足蹈。两人很默契地拥抱,凌零即将从冰窟里释放。
大夫嘱咐钟红艳要定期给凌零擦拭身体,保持清洁。钟红艳每次都做得细致入微,就像对待新生的婴儿,她知道自己的女儿容不得半点儿污垢。
北京来的专家对凌零的情况持乐观态度,这是春天即将到来的原因。不过,凌零的听力会受到影响,这是已经可以确定的了。
惊蛰那天,天空飘起小雨,医院外墙的爬山虎有点儿跃跃欲试,凌零缓缓张开眼睛,看着正在擦拭自己腋下的母亲,眼里泛起涟漪。钟红艳看到凌零若隐若现的瞳孔,一时慌了神,捂着嘴跑出去。
大夫被钟红艳拖进来,如果在外面她肯定要被骂泼妇了。大家一起为凌零鼓掌,声音响亮。凌零看到他们笑颜如烟,耳中只有一阵“轰隆”之声。她对钟红艳说:“妈,我好疼,全身都疼,耳朵最疼。”钟红艳摸摸她的额头,没有说话。
钟红艳所属的铁山公安局原来是厂区的保卫部。最开始是先有的钢厂后有的行政区,所以钢厂有自己的医院、学校,甚至警察局,这体现了省里对大型国有企业的重视。
因为铁山公安局主要管辖的是国有企业工厂以及生活区的治安,工人的整体素质较高,所以一直以来工作开展并不复杂。这次,钟红艳却遇到一个棘手的案子。
“产能提升专项改造”正在全省如火如荼地进行,钢城的新项目作为其中的重点工程也在加紧推进,炼铁厂那边却出了件骇人听闻的事。
黄双是操作车间的一名女工,班长在下班点名的时候,无论如何也找不到黄双的身影。众人扯开嗓子喊,也没有找到。班长只得前往监控室——画面里,黄双抖动着身体,晃晃悠悠地走到盛满钢水的容器旁边,没有丝毫犹豫一跃而下。
铁山公安局和安监局立即介入。安监局要求车间按照生产事故的基本原则立即停工停产,铁山公安局则负责侦查。
钟红艳处理过许多类似的案子。十年前,型钢厂一名职工因偷懒藏在平常不用的钢水浇铸包里睡觉,结果被当天过剩的钢水淹没。五年前,焦化厂的制氧车间发生爆炸,正在作业的工人双脚被炸出窗外。钟红艳见过此类事件。不过,黄双这件事她隐约觉察到一丝反常。第一,她出事前行为异常,精神方面似乎受到某种干扰。第二,她性格开朗,待人和善,从不乱发脾气,众人对其评价颇高。第三,她工作严苛认真,对待安全十分重视,绝不马虎。
就在钟红艳陷入思考时,凌零的主治医生黄莉打来电话。钟红艳心头一紧,以为凌零又出了什么事,黄莉说炼铁厂出事的女工是她亲妹妹。
4
钟红艳赶到医院的时候,一向利落的黄莉躲在丈夫赵同福怀里痛哭。赵同福捋着妻子的头发,一向巧舌如簧的他明白,现在最正确的做法就是闭嘴。
钟红艳说,据分析事情没那么简单,她劝黄莉先不要过度悲伤,现在最重要的是查明事情的真相。赵同福对钟红艳说让黄莉静静吧,有什么事情给他打电话,说完塞给她一张名片,钟红艳也存下了赵同福的联系方式。
凌升喝醉了酒,晃晃悠悠回到家中的时候,钟红艳还在失眠。
凌升年轻的时候一表人才,是钢城鼎鼎大名的律师,不然钟红艳是不会答应他的追求的。结婚后的日子,却并不和谐。钟红艳凭借女强人的性格事业一路扶摇直上,而凌升的事务所因为惹上官司,经营不善,赔了一大笔钱。很长一段时间,凌升赋闲在家,亲戚朋友们都在背地里议论纷纷。
凌升忍受不了“吃软饭”的评价,离家出走过几次。幸亏钟红艳发挥警察的判断能力,把他从公园的长椅上找了回来。
他开始和钟红艳吵架,吃饭要吵,洗碗要吵,看电视要吵,睡觉还要吵。为了维护男人的尊严,他费尽口舌。
钟红艳让他别浪费好舌头,去参加区委组织的演讲比赛。黄双也被厂工会选中。两个原本八杆子打不着的人,就这样相遇了。
律师出身的凌升在演讲比赛中大杀四方,相比与老婆吵架,这样的事情确实更有成就感。宣传部门也看中凌升的才能,推荐他加入区属传媒企业做了法务。黄双取得第三名的成绩,也算给厂里争光了。她成了凌升的迷妹,一口一个“升哥”,听得凌升都想把冠军牌子直接挂到她的脖子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