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风的时候

作者: 陈永忠

侗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三十七届高研班和第三十二期少数民族作家班学员。有文学作品发表于《民族文学》《广西文学》《西藏文学》等刊物。

1

风,一个劲地吹。树上的黄叶,路边的干草,地上的尘土……还有那些年轻人,纷纷扬扬,涌出了村口。那些年,村里真干净,真安静!

这会儿,风又倒着吹回来了。似乎要把那些吹走的东西都归于原位。

老木村最近总有一些年轻人回来。又不逢年过节的,这就有点奇怪了。有老人问他们还走不,都说不走了。他们厌倦了在外的日子,而现在回到村子里有事做,比如种菜种药材种果树,养蜂养蛙……赚到的钱并不比外面少,谁还愿意往外面走呢?

老鸭客家的丹花也回来了。她并不是从沿海回来的,她没打工。她是嫁到了县城,同一名中学老师生活了三年。她这次回来同以往不一样。原先回娘家,顶多住上几晚就要回去的,有时当天即返程。老木村离城并不远,开电瓶车半小时就到,如果是车子就更快了。这次可不一样,她不走了。

丹花离婚了。

想当初,丹花风风光光从老木村嫁到城里,来接亲的轿车就有十几辆,车队见首不见尾,像条长龙一样匍匐在寨子的路上,令多少人羡慕。都说这老鸭客有福气,找了个吃公家饭的女婿。

丹花回来,老鸭客不说话,闷头蹲在地上,一个劲地抽老叶烟。

丹花也是,这么大的事情,事先怎么没与家里通个气,也好帮忙拿个主意。春秀那点火暴脾气丹花是知晓的,所以在没搞利索之前,丹花一点风也没透给她妈,不然她非进城去撕扯那个坏小子的嘴不可。反过来,知女莫如母,春秀也晓得女儿的性子,从小就独立。她初中毕业后去外面打了几年工,回来没多久,就不声不响把自己的终身大事搞定了。家人后来才知,男人是她的一个初中同学。既然是同学,知根知底,父母也没过多干涉。再加上,那会儿村里还穷,年轻人都往外面跑,都想寻个好前程,打工嫁在外面的女孩子也不少。更何况,人家丹花找了个有编制的,倒像还高攀了人家似的……丹花已经来家好几日了,春秀每想起这事就有点冒火,愤愤骂道,还是老师,真不是个东西!嫌咱丹花没生养,还不晓得是哪个的问题哩,暗地里跟他们学校的一名女老师不清不楚,咱们真是瞎了眼!

气也没用,骂也不管火。年轻人的事,老人很多时候只能干着急。

丹花回到老木村,没有想象当中那么难熬。寨子上那些女人爱看笑话,嚼舌根子,少不了要在背地里阴阳怪气。近来村里却没什么风言风语,老木村的民风淳朴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如今村民们都在搞土货出山,忙得不可开交,人人有事做,家家不得空,哪有时间去扯那些闲言碎语。丹花本人仿佛也没觉得离婚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最初那几日,丹花只是话少些,不大出门。忙完手上的活,吃过晚饭,寨邻们来串门,还怕丹花想不通,怕她娘抬不起头,就说些暖心的话来安慰母女俩。丹花一方面感谢寨邻们的厚道,另一方面也说自己没事,日子还得过下去。

是啊,日子还得过下去。这是丹花回来后经常想到的话。她这样想,就不那么难过了,反而觉得这就是命运的安排。当初她跟妹妹对花有个约定,就是她嫁到城里去了,对花得替她守着父母。因为父母命中只有这她们这两朵花。她以为对花有意见,觉得自己太自私了。可是对花想都没想就一口答应了当姐的,这多少让她感到意外,进而还有些感动。出嫁那天,对花送她,她抱着对花哭了。旁人还以为丹花有点像老一辈的嫁娘,出门兴哭嫁。姐妹俩感情好,丹花就觉得有点亏欠对花。嫁去最初那一两年,丹花一有空就回来。回来看父母,更是陪伴对花。

两年后,对花也要谈婚论嫁了。她看上的男人,是到老木村养鸭的外地人。那人愿意成为老鸭客的上门女婿,自然是遂了老鸭客的意,他正愁手上的养鸭本领没有传人哩。妹妹成婚,最高兴的是当姐的丹花。她觉得妹妹没有食言,承受了许多委屈,农村普通的女孩谁不想嫁到城里去,谁愿意把自己困在农村的土地上?然而,妹妹并不是一般的女孩。妹妹上过高中,没考取大学。既不想复读,又不愿出门打工。她心头有一种盘算,只是谁也没有看出来。还是后来那场雪灾,让对花显山露水了一回。那是一场南方少见的大雪灾,没有什么预兆就袭击了老鸭客的鸭群,对花早就关注了天气变化,做了提前应对,才让她爹替县里养殖的保种老鸭免受损失。那时,县里的技术人员冒着打滑翻车的危险跑来,还以为没了希望,没想到鸭群完好无损。技术员感叹,真没想到,一个姑娘家有这样的见识,令人刮目相看。也难怪对花不跟丹花比,非要嫁到城里去,她招的上门郎,是个年轻的鸭客,与自己志趣相投,又顺了老鸭客的意,一举几得,是皆大欢喜的美事。丹花一高兴,就替父母承头,出钱为妹妹对花办了一台热热闹闹的婚事。现在,丹花回来了,她要补偿妹妹这些年的牺牲。

事情也是那么起着变化。丹花回来不到半年,妹妹却要离开老木村,跟着男人去重庆秀山。那儿是她男人的老家。男人早年就没了父亲,寡母面前只有他跟姐姐,姐姐出嫁后,他四处打工,后来才终于在老木村停留下来,可是最近这些年母亲年纪越来越大,身体就开始有了问题。原来打算接她老人家到老木村来的,动员了几次,老人就是不愿意。男人心里就有了一丝丝隐痛——虽然在对花面前他表现得没事一样,细心的对花还是能觉察到他矛盾的内心。现在姐姐回来了,对花主动同男人提起这事。他们一起在一次全家人吃饭的时候,把这个想法说了出来。事情也就这样商量好了,现在反过来,丹花守着父母,妹妹跟着男人离开老木村。

2

这天赶集,丹花骑着电动三轮车,车斗里装着两笼老鸭来到市场。市场在城边的一块用推土机随便推开的空地上。空地分为两个区域,卖大牲畜的,如猪、牛、马占据一个,另一个摆的全是一笼一笼的鸡鸭。与城里的农贸市场不大一样,这里只有赶集天才会热闹。乡下人把那些活物全弄这里来,形成一个规模可观的市场。

以前在城里生活,丹花来过这里,那是为了买乡下来的土鸡土鸭。当时,她是多么大方,看准了的,并不像有的主妇那样为一毛两毛同那些老太太讨价还价。不是因她手边宽裕,而是想到乡下人喂养一只鸡一只鸭,然后又赶那么远的路来到城里很不容易。她那时脑子里面就会出现自己的家人,仿佛面对的就是父母和妹妹他们。然而现在不一样了,她的角色从买主变成了卖主,自己又回到了农村人的队伍里。

走来一个主妇,伸手往鸭笼里薅了半天,抓起鸭翅膀,高高举在眼前,左看右看,她觉得丹花喊的价高,就说能不能少一点,丹花说没问题。可是称重的时候,那人又说称得太平了,要称望一点。丹花只好把称砣往回抹了抹,她说,可以了吧,称砣都往前面跑了。可是最终还是没有搞成。因为那个买主实在想占点便宜,账都算清楚了,又要无缘无故少开一块钱。丹花有些生气了,把鸭子夺回来,说不卖了。

到了下午时分,丹花的鸭子才卖出去两只。集市上的人渐渐少了,好些乡下人随便在旁边的摊子上吃碗米粉,应付一下肚子就回去了;有的还要进城买些需要的东西;还有一些跟丹花一样,死守着不肯让价,又希望人家赶快把他们的东西买走,心里矛盾而焦急着。而还在市场逛来逛去的城里人,多半是不急的,他们想在这个时候,跟这伙乡下人耗,看谁耗得过谁。说不定哪个时候,对方一泄气,他们就得手了。终于,丹花熬不住了,但她想,宁愿不卖,也要拉回去,绝不能让他们得逞。正当她要往车上装笼子时,走来一个嘴上留着半截胡子叼着烟的男人。他并不是先看鸭,而把第一眼落在丹花的脸上,然后往她翘翘的胸脯上移……当目光再次回到她脸上时,才开口:

妹子,鸭子没卖出去吧?

卖了。

卖了?

卖了!

这人的眼神,还在丹花身上游走,丹花红着脸有一点怒气,不太愿意同这个人谈生意。她定了定神,瞄了他一眼,只见他圆鼓鼓的腰上拴着个鼓鼓胀胀油腻发黑的腰包。丹花马上意识到,这是个收货的二道贩子。那类人,总在赶集天,号一块地盘,架一把磅秤,以极低的价格从乡下人手里买进,然后改天高价卖到别的地方去。

我看根本就没卖两只,谈谈如何?合适的话,两笼全要了。

我这鸭价格贵,你要不起。

哟——多贵呀?别说你只有两笼鸭,就是这市场上所有的鸭,没有我收不走的,只要我想要。说吧,多少价?

18。

18?

18!

开玩笑吧!妹子,你是不是没赶过集?你这种本地鸭,毛多肉少,瘦筋筋的,最多10块一斤就了不起了。

那是有人不识货。

谁不识货了。你不看看,如今无论平常人家还是饭店,哪个不是买外地鸭——个大膘肥又便宜……

个大膘肥,丹花想到的不是鸭子,而是眼前这个人,他不是在说他自己吗?突然的思想漂移让她忍不住想笑。她故意把头歪到一边,不想让那人发现,她是在偷笑他。

我就不喜欢买外地鸭……

丹花听见另一个声音,她转过头,声音是从二道贩子身后传过来的。跟着,说话的人就跨到笼子前。丹花胡乱看了一眼,来人比二道贩子要矮一个头,腰也小一圈,脸颊黑而瘦,但眼睛却很亮。他弯下腰,不等他伸手,丹花已经从笼子里提溜出一只鸭,她抓住鸭的双腿,鸭扇动着翅膀咋咋呼呼地叫着。

好,这鸭好。那人从丹花手里接过还在扑打翅膀叫唤的精灵,说正宗正宗,正宗的本地鸭。

二道贩子这才看清来人。

他调侃着说,哟,陈老板呀,你是看中鸭呢还是看中什么啊?我还在跟她谈呢,也不讲个先来后到?

那个被叫作陈老板的人,把鸭放回笼子里,直起身来,笑笑说,瞧你钱老七说的什么话,我哪敢抢你的先啊,继续,你们继续谈吧。他两手往前一摊,然后缩回来抱在胸前,站着。

3

太阳还在西边的山头徘徊,丹花把三轮车开到院子里。车斗里跳下来一个男人。他就是丹花在市场上遇见的那个陈老板。丹花的鸭子最终卖给了他。在她看来他是识货的人。至于那个二道贩子,她一分不让。二道贩子觉得这个女人疯了,什么金宝贝,就算加点漂亮脸蛋印象分,也不值这个价嘛,无利可图的生意他是不干的。等二道贩子离开后,丹花把价格降了下来,之前故意叫得高高的,目的是把他轰走。

陈老板也不还价,丹花降到多少就是多少,统统要了。他让丹花把鸭帮拉到家去,丹花十分乐意。到了那儿,才知他在傍城而过的国道边开了个饭店。

那时,吃午饭时间过了,离晚饭又还早。丹花有些饿了,显然陈老板肚子也还空着,当他邀请她吃饭时,她并不十分推迟。服务员早把两个人的菜饭安排好了,他们临窗对坐。

一开始,他们只顾吃饭,好像找不到要说的话。

最终还是男人先开口,说感谢啊,感谢你把鸭卖给我,还帮我拉来。

丹花低着的头抬起来,面带微笑,说陈老板,那我也要感谢你啊,感谢你买了我的鸭,还管饭……哦,对了,你这店名……

别叫老板,叫我陈实吧……他谦虚地纠正,黑瘦的脸好像有了点酒红。

哦,明白了,店名是以你的名字取的啊。

陈实鸭饭店,陈实……她在心头默念了两遍。

好,好,这个名字好,做生意嘛就是要诚实……她将目光移开,投向窗外,好像还在品味这个店名。交错的刹那,陈实没有着落的眼神才暂时游历到她脸上:她的脸如一枚鸭蛋,白,梨花白。这不像常在地里干活的皮肤。竹叶一样的眉毛下面是透亮的眼睛,如深色背景映衬下的水珠。他有点担心水珠会突然朝他返一下光,该如何躲闪?好在这当中,他又想到了接下来要说的话,表情就自然了许多。他说,他的店是祖上传下来的老店,专门烹饪本地鸭。所以,食材地道很重要。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坚守亲自去逛鸡鸭市场采购食材。刚才看到丹花的鸭,他一眼就认出来是本地鸭。这些年,太难遇见本地鸭了。

丹花接过话说,可不是,现在乡下都不太养这种鸭子,划不来。

所以,只是偶尔遇上乡下老太太挑那么三五只来卖。

外地花鸭呢?这种鸭轧断街的是,不可以要吗?

不要。这种鸭,一来品质不行,二来都是喂饲料的,不符合我的经营要求。我要做的是原生态的绿色饮食。

那么,买不到正宗的,你不可以用替代品试试,谁吃得出正不正宗?你这店吃饭的都是过路客,完事一抹嘴走人,谁还会回头找你麻烦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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