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河街(二题)

作者: 陶永喜

男,苗族。湖南省绥宁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民族文学》《芙蓉》《湘江文艺》《湖南文学》《芒种》《黄河》《文学港》《百花园》《当代小说》《儿童小说》《少年文艺》《小溪流》等。有小说入选《新时期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作品选集》《中国当代儿童文学国际性主题作品选》等多种选本。著有小说集《不知名的鸟》《草把龙》等。

遗 物

清早,沿河街枫树脚的胖嫂突然觉得鼻子痒,打了一个喷嚏。

哈啾——哈啾!接连又打了两个喷嚏后,胖嫂已经坐在床上了。胖嫂的喷嚏把男人臭皮惊醒了,男人臭皮从被窝里翻起身来,忙问:“怎么啦,受凉了?”

胖嫂用右手掌护住眼睛,说:“眼睛疼,火辣辣的。”

窗外晨光熹微。隐约传来公鸡的鸣叫声。臭皮下了床,摁亮电灯,然后给胖嫂披上衣服,他着急地掰开胖嫂的右手:“让我看看——”果然,胖嫂的眼睛红红的。

哈啾!胖嫂又打了一个干喷嚏。臭皮已经找来感冒药,倒上温水,让胖嫂吃药。“我脚冰凉——”胖嫂吃过药,又这样说。臭皮把手伸进被窝一摸,胖嫂的一双脚,果真像冰棍一样冰凉。

“你是受凉了。”臭皮赶紧去烧水给胖嫂烫脚。水还没烧开,胖嫂“哇——”地叫了一声,她想呕吐。她挣扎着要从床上爬起来,却没站稳,重重地摔在地板上。臭皮闻声跑过去扶,无奈身子骨太瘦弱,无法搀扶起厚重的胖嫂。

“你走来晃去,我脑壳晕——”胖嫂死死抓住臭皮不让他动。臭皮只得焦急地紧紧抱住胖嫂。胖嫂开始接二连三打喷嚏。打着喷嚏的胖嫂猛然又叫喊起来:“地震了,房子塌啦,砖头从我身上滚过去了啦,钢筋扎进我的心尖尖啦——”她说她听到了轰隆轰隆的房子倒塌的响声。臭皮说:“房子好好的,也没有地震。”被男人臭皮抱在怀里的胖嫂破口大骂:“你就是个聋子傻子!”

又哭又闹的胖嫂觉得胃在翻腾,吐出了刚刚吃下的药,吐出了昨晚没完全消化的饭菜,开始呕清水,呕完了清水,呕黄黄的苦胆水,呕完了苦胆水,没有什么呕了,又大声干咳,咳得眼泪水直流。男人搂着胖嫂,手脚无措干着急,像个做错事的孩子陪着胖嫂流泪。

胖嫂咬牙踉跄着站起来。臭皮使尽力气将胖嫂搀上了床。胖嫂脸色寡白,开始无法控制地在床上滚来滚去。臭皮伸手过来想替她揉揉身上。胖嫂口里尖叫着大喊:“不要碰我啊!我要死啦,我痛啊……”后来,胖嫂嗓子叫哑了喊不动了,开始咬枕头,咬床单,汗水湿透了全身。

“去医院看看……”折腾了一阵后,见胖嫂慢慢安静下来,男人臭皮仿佛才突然想起来,人命关天,该送老婆胖嫂去医院让医生检查检查。

胖嫂去医院看了急诊。看病的医生挺热心,细致地询问了病情,把了脉搏,听了心脏,看了看舌头……然后开出检查项目:抽血,头部颈部胸部CT,心脏肝脏脾脏肾脏B超,胃镜肠镜,脑电图心电图……胖嫂把检查做完,又等了两个小时,结果全出来了,所有检查过的部位和指标一切正常!

胖嫂病情的状况好像也是极其配合检查结果,早上发生在她身上的症状都消失了。胖嫂脸色恢复了红润,耳朵不响了,眼睛不痛了,胃也不抽搐了,就是有点疲倦。胖嫂好过来了。

臭皮怀疑地问医生:“医生,真的是没什么问题?”医生说:“是没什么病呢!”“这就怪了!早上她又喊又叫,上吐下泻,寻死觅活的,怎么就没病呢?”臭皮有点茫然地望着医生。医生说:“她很好,看不出也检查不出有什么不对。”

若真的没病,那早上发生在胖嫂身上的事情怎么解释?回到家里,臭皮左思右想越想越坐立不安,便带着疑问去请教隔壁的王老先生。

臭皮家以前是个河滩,小地名叫枫树脚。当年,臭皮爷爷逃荒逃到巫镇的时候,没地方落脚,便在巫水河边捡了些别人做柴火的废木,在枫树脚搭了个茅棚子,住了下来。臭皮爷爷靠帮人扎排、打下手、挑水卖过日子。臭皮的奶奶是涨大水时,臭皮爷爷从河里捞上来的。臭皮爷爷捞上臭皮奶奶时(当时还不是臭皮奶奶),臭皮奶奶一条腿断了,仅剩一丝气息,戾气满面,身上只缠了几根破布条。死人一个!众人劝臭皮爷爷不要枉费心了。臭皮爷爷二话没说,把她背到巫镇唯一的草药郎中那里,守了三天三夜,硬是给救活了。臭皮奶奶虽然瘸了一条腿,却是眉目如画,秀外慧中。“老谢捡的大水财!”好多年过去,沿河街的街坊邻居还这样取笑臭皮爷爷两口子。

臭皮奶奶的身世是个谜。枫树脚也没有枫树。枫树脚以前是有大枫树的。不过,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后来,枫树脚的臭皮爷爷奶奶把茅棚子改建成了吊脚楼。

胖嫂嫁到枫树脚臭皮家不到三年,胖嫂和臭皮商量要把吊脚楼改造一下,建成小洋楼。臭皮说:“只有地基是现成的,买砖水泥钢筋要钱,还要开匠人工钱。我们手里没那么多钱啊!”胖嫂说:“现在手里没钱,不能说一辈子没钱!我们有手啊,有手就可以挣得钱来!”

择了个良辰吉日,把吊脚楼拆了。臭皮又去请了隔壁地理先生王先生端罗盘定好向,开始动工修建小洋楼。

泥水匠请的高沙肖师傅,肖师傅带了个徒弟,徒弟是肖师傅的儿子叫做蒙宝。肖师傅五十来岁的样子,身材高大,力气也大,一百斤一包的纤维袋装水泥,左右手各提一包,走四五十米也不吃力。

肖师傅做点工,儿子蒙宝刚学手,收半价。肖师傅墙砌得好,手脚又快,做事利索,一天比别人要多砌两百个砖。众人都说,肖师傅做一天工当得人家两天的工。

肖师傅性格开朗,黝黑的脸上总挂着笑,胸脯上的肌肉一股股。肖师傅爱唱山歌。“四月插田咙来个咙,五月薅哟依哟。六月车水喃呵嗨,救禾苗情哥哥咚咚。十八满姑咙来个咙,来车水哟依哟。天不下雨喃呵嗨,何开交情哥哥咚咚……”肖师傅边砌砖边哼歌,有点嘶哑的嗓音,把每一句的尾音拖得抑扬顿挫。

见胖嫂在听自己唱歌,肖师傅伸了伸腰,不好意思地笑笑:“瞎唱——”

胖嫂也笑:“肖师傅肚才真好!”

肖师傅两手不停歇,摆砖,擦浆,刮缝,手里的活一丝不苟,嘴里说:“瞎唱瞎唱!”

胖嫂说:“唱得真好听。”

肖师傅说:“嘿嘿,日晒雨淋的泥水匠,一身臭汗臊气,靠唱山歌调味……”说完,肖师傅自己也笑了。

胖嫂和臭皮做副工。先是胖嫂和浆,臭皮挑浆。做了两天,臭皮挑浆挑得肩膀肿了,吃不消,把红肿的肩膀露给胖嫂看。只好换工,臭皮和浆,胖嫂挑浆。

肖师傅笑臭皮:“真像个读书先生。”

“一个咯子铜钱滚过界,山上咯子妹子哟穿草鞋。山上咯子妹子爱唱歌哟,情歌咯子越唱越拢来……”肖师傅继续哼山歌。

胖嫂姓肖,肖师傅姓肖,胖嫂就认了肖师傅为娘家大舅哥。胖嫂喊肖师傅哥,肖师傅喊胖嫂妹。肖师傅让儿子蒙宝喊胖嫂姑姑,喊臭皮姑爷。

肖师傅在臭皮家也就不把自己当外人。肖师傅父子俩做起工来格外使劲上心。

肖师傅不喝酒不抽烟,喜欢吃胖嫂做的油糍粑,胖嫂隔三岔五做油糍粑吃。胖嫂喜欢吃河鱼。肖师傅晚上赤了膀子去巫水河里摸鱼。肖师傅水性好,有时摸到鲤鱼,有时摸到黄鸭叫,有天晚上摸到一条三斤多的鳜鱼。

臭皮说:“想不到大舅哥有这么多本事!”

肖师傅谦虚地说:“哪里比得上做老板的妹夫子。”在外做手艺讨吃的匠人常常把主人称为老板。

胖嫂对臭皮哈哈一笑,说:“哪个像你,好吃懒做,酒囊饭袋……”

臭皮人简单,不精明,没什么花花肠子,但心肠不赖,就是酒瘾大,一个人也喝醉,喝醉了发酒疯,动不动就打人。

那天,臭皮喝酒喝得上劲,胖嫂劝他少喝点,还要帮忙做事。臭皮眼睛一横,揪住胖嫂的头发,抡起拳头就朝胖嫂劈过去。一旁的肖师傅像老虎钳一样的大手稳稳抓住了臭皮的胳膊,臭皮挣扎了几下,肖师傅的手越扣越紧,疼得臭皮嗷嗷直叫,却是动弹不得。

肖师傅说:“妹夫啊,我给你说句话,人都是父母养的,老婆是拿来疼的,不是拿来打的。”

肖师傅的话音量不大,却落地有声。听到肖师傅的话,臭皮酒劲醒了一大半。

肖师傅的话如醍醐灌顶。从此,臭皮戒了酒,也不打胖嫂了。

小洋楼封顶了。肖师傅父子俩明天就要回老家高沙了。晚饭后,胖嫂在灶上煮茶发油糍粑,给肖师傅父子俩路上消暑充饥。肖师傅说是觉得闷热,去河边歇凉。到下弦月挂在天边,肖师傅也没回,他一直在那里哼山歌:

在生和妹讲得来吔,

死了和妹同棺材呢。

阎王面前双双跪哟,

二世投胎又再来呀……

静静流淌的水面洒落着半边月亮的银辉,隐隐约约泛着粼粼波光。肖师傅的歌声让胖嫂心里一阵阵发紧。灶台上的茶壶咕噜咕噜响了一个通宵。

臭皮找到王先生。臭皮把早上胖嫂发病的情况,胖嫂到医院检查的情况说给王先生听。王先生虽然已是鲐背之年,但童颜鹤发,思维清晰。王先生通地理,精卦象。王先生慢条斯理地说:“神明庇佑,谢门家宅素来清泰,无人犯煞。女主失常,莫不是……”王先生附在臭皮耳边小声如此这般道出问题所在。

臭皮回到家里,二话没说,翻箱倒柜地寻找起来。胖嫂问他找什么,他也没说。

“你在找什么?”胖嫂问臭皮。

“没找什么。”臭皮翻了衣柜,又拿了根竹篙掏床下,只差没有挖地三尺了,还是两手空空,一无所获。

胖嫂说:“你是怀疑我私藏了金银财宝吧?”

“没有没有。”臭皮双手一摊,摇摇头不找了。见胖嫂神色正常,太阳开始西落,臭皮找出了渔具,对胖嫂说:“我钓鱼去!”说完,往河边走去。

傍晚时分,一辆小车停在沿河街枫树脚胖嫂家的小洋楼前。车上走下一个中年男人。中年男人径直进了胖嫂家。他见了胖嫂,跪下去施礼。胖嫂心里惊了一跳,慌乱中忙把男人扶起来。这时,她才发现来人腰上合了根麻绳。

“姑姑,我爸走了,今早卯时落的气……”来人是肖师傅的儿子蒙宝。他哽咽地向胖嫂说。

“噢……”胖嫂正犹豫着,觉得眼前一黑,心口被什么重重地捶打了一下。

“姑姑……”蒙宝轻轻地叫了一声。

胖嫂回过神来。她忙去给蒙宝倒茶。

“你爸得的什么病?身体那么强壮的……”胖嫂问。

“冠心病,发现十几年了……”蒙宝说。

“心病……瞒得这么紧……”胖嫂叹气道,低下头,眼睛红了。

“姑姑,我爸说,让我来取一件遗物……”蒙宝说。

胖嫂木木地站在那里,心里翻江倒海,六神无主——整整二十五年啦。沉默了一会,表情木然的胖嫂跌跌撞撞去了房里。过了一会,胖嫂出来,缓缓地伸出双手,将一个布包递给蒙宝。

蒙宝接过包,谢过胖嫂,正要动身走,胖嫂叫住他,把一个红包塞在他衣袋里。“蒙宝,替姑姑给你爸烧炷香,愿他一路走好……”

“好的。谢谢姑姑,姑姑多保重!”蒙宝上车,发动车,轻轻地鸣声喇叭,慢慢远去了。

“这开车的是谁呀?真像给我们修房子的肖师傅。”不知什么时候,臭皮钓鱼回来了,他问胖嫂。

胖嫂没有回答臭皮,呆呆地坐在那里。

臭皮说:“今晚上吃鱼啰。”他把桶子里的河鱼亮给胖嫂看。

胖嫂瞄了瞄桶子里的鱼,她突然感觉到有一股强烈的腥臭味钻进鼻孔。“哇——”胖嫂张开嘴猛吐起来。

偏 方

辛家住沿河街街尾,背靠一座小山包。房子是木房,有点陈旧,是四排三间两层的吊脚楼。吊脚楼柱头板壁清一色的杉木料,小青瓦盖顶,夯土铺地,干净整洁,夏天很凉快。

辛家平时只有辛三爷两口子在。女儿嫁了,一年到头难得回来那么一两次。儿子儿媳在外打工。还有孙子孙女,孙崽成成读完大学,在省城谋了份差事,孙女方方三十岁了,在上海读博士。辛三爷常笑孙女方方,人都读老了,还没读出身。方方说,我读我的书,反正我这辈子又不嫁人。辛三娘听了,有点不高兴地骂方方,读书读得人都哈了。辛三爷两口子在家很安静,弄不出什么动静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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