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灵草木香
作者: 段落原名李文,苗裔。现居滇南蒙自。有散文见于《滇池》《边疆文学》《朔方》等刊物。著有散文集《风中的楼阁》《乘火车梦游》。
云南以南,绵亘的山川秀美雄奇。
滇南蒙自东北部,苍莽如海的群山之中,伏卧着一座奇秀的静灵山,山体并不壮阔高大,传说故事却真不少。静灵山东北面,杂树生花,苍翠葳蕤,未被碧绿乱枝遮掩住的石壁上,笔力遒劲的摩崖石刻引人注目,镌刻着楚图南先生题写的“南天春不老 繁花四时香”。楚图南先生是著名的社会活动家,一生跨越了晚清、民国、新中国三个历史阶段,不仅担任过民盟中央主席,还曾当选为第六届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而且也是一位书法大家。楚老的字,肇始于汉碑,脱胎于颜体,受益于爨碑,字体取势中正、稳健大方、法度严谨,极具庙堂气象,体格近颜而直逼汉人。
摩崖石刻右则,傍着一座古刹,名为“缘狮洞石窟寺”。从远处眺望,静灵山犹如一只伏卧的雄狮,狮首面部生有一石灰岩溶洞,就像狮子引吭长啸的阔口,洞内更有一块巨石突兀悬空,天然生得其状如舌,缘狮洞因此而得名。静灵山缘狮洞石窟寺,依山就势,劈石为基,凿穴插架,就岩起屋。紧贴石壁巉岩而上的楼阁,有的地方全靠将粗大结实的木柱倾斜楔入崖石支撑。气势宏伟的亭台楼阁,由石阶和悬空的廊道相连,一层层错落有致。最为奇妙的是,依山凿岩建成的高40余丈、共36幢的楼台殿堂,如果从正前方远眺,呈现为一个立体的“靈”字。
静灵山缘狮洞石窟寺的山门,很有些特别,就坐落在一座石桥上,桥下河水清澄透亮,此景被文人描写为“锁翠虹桥穿玉带”。潺潺流淌的河水,发源于远处的谷堆山,在山野间一路低吟清唱,蜿蜒而行的河道两岸长满杨柳树,所以溪河就有了个好听的名字——杨柳河。迂回流至静灵山东麓,滋养出一个古老的村落。与缘狮洞石窟寺隔河相望的鸣鹫村,长年累月被清澈的河水滋润,浸润着浓厚的宗教气息,积淀了深厚的文化底蕴,几百年来,钟灵毓秀,民风淳朴。
静灵山的寂美,缘狮洞石窟寺的幽静,鸣鹫村的祥和,村民们的安居乐业,拉近了天地与人心的距离,融洽了人和自然的关系,呈现出和谐共生的福至性灵。所谓“福”,即天时地利人和;而所谓“灵”,其实就是道法自然。
深秋时节的静灵山,被斑斓的秋色笼罩。
山的背坡,烟岚氤氲,起伏和缓的山坡上,果实被采摘完的梨树,叶子快要落尽了,青灰的枝杈分外疏朗。沁了风霜的柿树,枝头的黄红叶片所剩无几,犹如残破的彩旗,在秋风中摇曳,树上挂满红亮的柿子,就像红灯笼一样喜气洋洋。清香树被秋露浸润后,不但没有落叶,反倒越发翠绿。稀稀落落的云南松很有些年岁了,褐黑的树皮,皴裂成沧桑的鳞块状,藤蔓缠树,苔丝挂枝,满树浓密的松针,青绿中微微泛黄。清凉的秋风吹过时,松冠摇晃,细长的松针簌簌飘落。“啪”的一声,一枚松果坠落到树脚,我险些被松果砸中。滇南偏僻的山乡,有的地方至今保留着松针铺地辞旧迎新的风俗。除夕那天,家家户户要砍一枝挂着松果的松枝,夹插在门口,以示欢迎逝去的亲人们回家过年。堂屋的地板上,厚厚地铺上一层青绿的松针,人们在浓郁的松香气息里献祭跪拜祖先之后,一家人围着桌子,坐在地毯一样柔软的松衣上,欢笑地吃年饭。
我漫无目的地游走在山林间。看不见山雀跳跃闪动的身影,但叽叽喳喳的声音,在树林里此起彼伏,清脆,温柔,像是情意绵绵的倾诉。突然,一阵“哇——哇——”的嘶鸣声,由远及近地从空中飘过来。我抬头仰望,一群飞得不高的黑色鸟儿的灰黑影子压着树梢掠过。
我猛然醒悟,那是一群乌鸦。民间有种说法,要是乌鸦老是在村寨旁边的上空乱飞,不久之后村寨里就会有人离世。乌鸦带着一种黑暗的神秘感,成了让人害怕的不祥之鸟——凡是与死亡有关的生灵,似乎都显得阴暗可怕。
好在随着乌鸦飞远,天空明朗如初。我心中的不祥感很快被斑鸠快乐的叫声驱散,“咕咕,咕咕,咕——咕——”的欢鸣在阴凉的林间宛转悠扬地回萦。雌雄斑鸠咕咕哝哝地鸣唱,是在诉说爱慕之情,用悦耳动听的叫声相互吸引。斑鸠因此被人们当作一种爱情鸟,闻一多在《诗经通义》里说这种鸟“尤笃于伉俪之情”。
秋阳透过树梢,从枝叶间筛落,杂乱零碎的光斑洒在我的身上。山中的云南松,越来越密越来越高,树下伴生的荆棘,也越来越粗越来越多。苍黑石头在草丛里时隐时现,松针、蕨类植物和腐殖质厚厚地铺在地上,绵软潮湿,从上面走过,脚下有种沉陷的感觉。
我的鼻腔和肺腑呼吸到的全都是野草和松脂的气息。山林的清寂混合着草木的芬芳,消融着我心中积存已久的矛盾、块垒、不适。紧绷绷的身体渐渐松弛舒展,心里面慢慢地宁静放空下来。山是一本厚重的大书,清新的空气犹如书卷香味,神灵在起伏的山地上面,以草木为一行行的字句,用虫吟鸟鸣做象声词,一个个石头仿佛标点,写下自然之书、精神之书、灵魂之书。在这本内容博大精深的书中漫游,让人吐故纳新、心静神宁。
静灵山上踏秋,要是离开了漫山遍野的草木,不知道还有什么能打动我,也不知道还有什么更能让我的身心放松并归于安宁。人只要亲近草木,闻淡淡清香,便可以心情愉悦;观其种种形色,便能够养眼醒神。心里忍不住萌生一个愿望,如果那些草木愿意接纳,我心甘情愿把自己的灵魂奉送给它们,让欣喜的灵魂成为草木间飘荡的一缕轻风。
深陷缤纷的秋色之中,风一吹来,我的四周,就像漫溢荡漾着洒满金色夕阳的潮水。起伏间,我强烈地感到在旷远的山间行脚,浮沉于安寂山野的人,渺小如蚁,甚至就像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人越显渺小,就越能感受到山川的壮美,觉悟出时光的法力无边——草木的荣枯,四季之变化,皆来自时间的造化。人需要经常走入旷野,看看野草如何贴地蔓延,感知树根深深扎入地下的沉静。放眼见草木,天地自有情,即便身不能常在山野,心却可以游于山间原野。
不温不火的秋阳,明丽灿烂,把天空映照得深邃湛蓝,同时将淡黄、青黄、米黄、橘黄、金黄赐予茂盛的各种山草。最终有一天,遍山的各种秋草,会变得枯黄或苍白,最后彻底干萎,失去水分的叶片和秆茎,在风中瑟瑟作响。
静灵山的许多小路,隐没在萋萋野草中。那些小路四通八达,向前后两个方向延伸。往回走,总能下到山脚,然后将人牵引回村寨。要是朝山上、山里走,它们通往未知的某个地点。无论是朝前还是往后,野草占满了向前或回归的脚印——草陪伴曲折的道路,从路上走过的人,通过看草的冒芽、生长、发黄、枯萎,知道了春夏秋冬的变化。
硬朗的秋风,仿佛长了筋骨,发凉的巨掌抚过山草,就会捋下一些草籽,然后把它们带走。有的没走出多远,便被风失手遗落在了地上,有的远飘到哪里,完全由风决定。野草的生命很卑微,但它们的种子却非常顽强,无论被风吹出多远,落到了泥土里,沉睡过冰冷的冬天,来年春风一吹,欣欣然苏醒,使劲吮吸了水分,很快就萌发嫩芽,欢快地破土而出。
带走草籽的,不只是山风。人从野草纠缠的小路经过,摆动而过的腰腿,也会扫荡下许多的草籽,有的粘在了过路人的裤脚上,甚至爬上了衣服,跟随人们的脚步到处走。
我走过的时候,草叶上的露水慢慢打湿了我的裤腿,我感到了一丝丝凉意。那些淹没了山径的野草,好像是想让我走得再慢一点,好让我倾听到它们发达的根系在泥土里的絮絮叨叨。但我不能被草绊住了脚,我得沿着小路延伸的方向朝远处走去,最终我还要折返回到小路开始的地方。
草木知道秋意浓得快化不开了,可是山林中活力十足的秋虫,似乎还未明显感知到季节深处的寒冷,正在大步流星地朝山野走来。大嗓门的秋蝉躲在枝叶间纵情高歌,丰满的蚂蚱在草叶上憩栖,碧绿的螳螂举着刀臂蹲踞在草梗上,蟋蟀潜伏在草根脚下,它们都还在专注而不知疲倦地鸣唱着。那是一种天然又盛大的合唱,时而急促,时而舒缓,在山林里回荡,昭示着生命的真实存在——它们也是在吟唱卑微的生命对大地的真挚热爱。在这一片山野上,秋虫甚至比好多人更挚爱着这片土地。在对土地的赞美中,人们往往习惯于奉献上华丽的颂词,总是激扬而热烈,充满了巨大的激情,却又难免多少有一点儿矫情。实际上,真正的一往情深不一定非得那么信誓旦旦,幽幽地轻吟浅唱,同样也是对土地的一种深沉爱恋。
不只人类和鸟兽虫豸对土地满怀深情,那些雨水中茁壮的树木,那些见风就长的野草,也深爱着这片土地。人们在这片土地上,春耕夏耘秋收冬藏,一年一年循环往复、周而复始,不知不觉便老了,最终会死在这里。从世间离开的人,睡在原木打制的棺材里,被抬着离开了温暖的家,去到寂寥的山野后,埋进了这片深沉的土地,拱起的坟墓,有周围的树木遮风挡雨,而野草的根,会慢慢地把逝者的尸骨与泥土连接在一起。长满坟头的杂草,由青泛黄时,便是到了风寒霜生的深秋时节。风霜从坟地蔓延开去,在山林间弥漫,整座山岭沉寂无边。青黝黝的树木身上,染上银白的霜色,像撒了纯净的粉状盐末,散发着清寒之气。萧索的野草,站在萧瑟的深秋里,摇晃着倾听山风萧萧,最后枯死在冬天肃杀的旷野里。它们的叶片蜷缩腐烂,但是它们的根藏在土地深处,与泥土同在,来年随着土地的复苏,它们也会慢慢复活过来。
冷寂的秋色里,我举目四望,静灵山草木的形体神态,谦逊又低调,成熟而清朗的香息,从它们体内源源不断地散溢出来。这是山林的美妙恩典,予以我内心丰富的柔韧,我的精神因此沾染了朴素之气。忽然,我似乎就读懂了,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的内涵。
午后的太阳渐渐西沉,山林间缥缈的岚气越来越稠,如烟似雾地笼罩了山岭。于是,我寻路下山,想着要入寺去寻觅别样的景致和心境。
进入缘狮洞石窟寺,我并不烧香祈福,更不向佛像顶礼膜拜,只想在幽静安详的寺院里,让自己的身心轻松徜徉。
中国传统的寺院里,不只供着佛祖菩萨,也不只是僧尼修行的道场,从某种意义上讲,寺庙还是别致的园林和花园。所以到静灵山缘狮洞访寺,除了有礼佛祈愿的信众,也有不少不是来拜佛的俗人,来这里只是为了看看寺庙建筑,观赏苍郁的老树,在花草佳木之间流连。
古旧的禅房和殿堂自有一种朴素的美。黑灰的瓦顶,似乎有一层黯淡的时光尘埃覆盖在上面,明丽的阳光照耀下,也不显现一丝灿烂。年深月久,灰暗的屋顶慢慢积下厚厚的灰尘,先是泛起一层淡淡薄薄的草绿青苔,几场雨水之后,吸附足了水分,就生发出绿茸茸的苔藓。也不知道是哪阵风,吹来了几粒草籽,抑或鸟雀飞过时落下的粪便里携带了微小的草籽,日久天长,瓦缝里便生长出嫩嫩的小草,慢慢地长成了稀稀疏疏的瓦楞草。风从瓦顶上掠过时,青黄的草蓬就簌簌摇晃。
禅房和殿堂围成的庭院中央,青石围栏护住一潭碧水。池塘里的睡莲静若处子,几滴晶莹透亮的水珠,静伏在墨绿的莲叶上。微风轻扫而过,水珠在叶面上摇滚晃悠,未几又悄无声息地回归叶片中心。
建盖寺院取土而形成的池塘,颇有些奇特:寺院外的杨柳河和周围田野无论是旱是涝,这个池塘水位皆无变化,旱季不会下降见底,雨涝时池水也不会上涨漫溢。天气晴朗的午后,要是风平水静,偏西的太阳斜照下来,缘狮洞“靈”字形古建筑群的影子,就会无比清晰地倒映在池塘平静的水面上,因此池塘也称被作灵池。
灵池也是放生池,常常能够看见三五成群的锦鲤,在池塘里贴着水面自由自在地游弋。阳光无力抵达的水的幽暗深处,静息着积德行善之人放生的乌龟,有时候三两只老龟结伴浮出水面,伸缩着短腿笨拙地划水游戏,还会爬上专供它们晒太阳的竹排,懒洋洋地把头缩进厚厚的甲壳里,安逸地静伏在阳光下。人们双手扶着池边石栏,探身去看水中的锦鲤和乌龟,他们也会看到水面上漂浮着自己的影子。影子是我非我,影子从哪里来?影子会到哪里去?水面上浮动的影子没有任何回答。然而有悟性的人,突然就找到了身与影的自性——影子是虚幻的,但是影随身行,世间的诸多事物,总是真实与虚幻形影不离。
比起池中睡莲的低调温婉,池畔那些养在大瓷缸里面的莲荷,向上挺拔的翠绿叶子,就显得高挑热烈。我错过了花季,已经看不到亭亭玉立、粉色迷人的荷花。不过,巨大的荷缸里,舒展的荷叶还没有委顿,依然生机蓬勃。想象得出,夏天的时候,荷缸里伸展的枝叶和撑在叶茎顶端的花苞,都在快速生长。荷叶一天天亭亭如盖,菡萏越来越饱满,最终绽开迷人的粉红花瓣,怒放出生命最绚丽的美。绽放的荷花在微风中摇曳,万千姿态从容而矜持。碧翠的荷叶,高矮有别,大小不一,全都默默地将一朵朵荷花呵护映衬得更加美丽动人。到了秋天,荷瓣渐渐凋落了,绿叶们送别心中的女神,互相扶持安慰,一起坚守着,一缸缸荷叶,仍然翠绿如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