纷飞的蒲公英
作者: 杨春上世纪70年代出生于新疆阿勒泰。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中国作家》《花城》《青年文学》《草原》《芙蓉》《西部》等刊物。
一
五月,戈壁滩开花了。梭梭、红柳、芨芨草、铃铛刺都开着花,最普通的还是蒲公英,那明艳的黄色小花,似一只只黄蝴蝶,在碧绿如玉的叶片间翩跹起舞,把大戈壁装扮得格外美丽。
那些蒲公英,它们被飞驰而来的春风簇拥着,迅速萌生开花,才几天工夫,载着种子的白色小伞就四处飞扬了。谁也不知道它们的故乡,也没有谁愿意弄清楚它们要到哪儿去,它们就是随风飞扬,有的飞向山巅,有的坠落到低谷。可是,不论落到哪儿,草原、湿地、山谷,即便是戈壁荒滩,即便是峭壁石缝,只要有一滴雨,一滴水,它们就能迅速生根发芽开花。
牧人李戈人在胡杨树的阴影下睡醒了,他随意拂了一下脸,看到指甲缝里有几粒蒲公英种子,衣服上、裤腿上、脚上也有一些白色细小绒毛,他站起来抖抖身体,又在风里转了几圈,好让风把身体吹干净,也让风把他自己从睡梦中吹醒。他并不在意蒲公英的种子被风吹去哪里,又在哪生根发芽,那不关一个牧人的事。
李戈人35岁,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了,妻子马红虽然相貌平平,却也勤劳贤惠。马红喜欢把现有的食材一锅烩,做成香飘四里的杂烩汤,那杂烩汤红是红,绿是绿,黄是黄,看着好看,营养也丰富:自家种的新鲜蔬菜,树林采来的野蘑菇,也有大块的肉骨头、肉疙瘩,那是自家养的鸡鸭兔羊。马红还经常烙一种厚实坚硬的饼。她愿意一整夜守着若明若暗暖烘烘的牛粪火,把一张手掌厚的面饼烙得两面金黄,比维吾尔族人打的馕饼还好吃,比蒙古族人烤的干馍还要香。那饼加了牛奶和鸡蛋,砖头板一样厚实,紧密结实且有嚼头,关键是能存放,李戈人在戈壁滩放牧,常常一待就是十天半月,全靠老婆马红烙的饼。马红还善于就地取材,用戈壁野菜做出各种各样的饭菜,比如灰灰菜、大耳朵、蒲公英的嫩叶,拌了香油、蒜泥、辣酱做成凉菜,清爽可口,李戈人能吃一大盘。有时候,马红也用野菜包包子、饺子吃;李戈人每次从戈壁滩收了羊回家,都要喝一壶自制茶,那是马红用蒲公英的根叶混合着沙枣花、苹果花晒干制成的。
李戈人身材高大,强壮又肯干,他在戈壁滩放了十几年羊,戈壁滩的事难不倒他。一次,他和朋友打赌,独自骑马去了戈壁滩,不带一粒粮食,一滴水。一个月后,他回来,衣服脏了破了,头发硬成了毛毡,胡子野草一般疯长,但他的脸红润着呢,一点没有忍饥挨饿的样子,他回家的马背上多了一些野菜和几只野兔,他把野菜、野味送给戈壁邻居,全连队的人没有不说李戈人能干的。
一个说:“别看老李不大说话,人家心里有数,有本事!”
另一个说:“是呀,那戈壁滩是活人待的地方吗?一般人能找到水、找到吃的就不错了,老李还能采野菜、打野兔回来。”
又有人说:“是哩!戈壁滩有狼,老李到了戈壁滩,狼都听老李的。”
……
平日里,李戈人就在戈壁上放羊,早上天刚蒙蒙亮出去,夜里顶着星星回家。有些年份,春天赶着羊群走了,秋天才回来;还有些年份,他冬天伴着羊群住在冬窝子里,一住就是半年,等到春暖花开,孩子们才能在自家的羊圈里见到父亲。家里的事,他极少过问,老婆马红每一次生育他都不在场,放牧回来看到新生的孩子也没太多惊喜,在他眼里,老婆生孩子就跟母羊产羔一样,稀松平常得很,不值得大惊小怪。大女儿牛牛三岁时生病烧坏了脑子,日渐呆傻了,他也不知道,直到牛牛到了读书年龄,而学校并不愿意接收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是个父亲。他不怪老婆马红没带好女儿,孩子什么时候长牙、什么年龄开口说话、喜欢吃什么东西、玩什么玩意儿,他一概不知,没注意更不记得,在他眼里,养儿养女跟养一只小羊差不多呢。小羊出生后,能跑了会叫了,自会跟在母亲身后满戈壁滩找草吃,小孩子也一样,会说话了,能满戈壁滩跑了,一转眼就长大了,风吹着就长大了。当老婆告诉他牛牛脑子有问题时,他着实吃惊,他带牛牛去县医院医治,又不声不响去了牧区,找蒙古族老人讨教医治女儿的偏方,弄了各种各样的草药让老婆煎了给牛牛喝。两年后,牛牛背着书包去了学校,虽然跟比她小三四岁的孩子坐在一起,但总算学会了几个字,也会算术了。
另外一男一女两个健康的孩子,被大戈壁的风吹着就长大了,被大戈壁的太阳晒着就长大了,他也没太在意。他对家的贡献,是卖羊毛羊肉的钱和可观的肉食。孩子们眼中的爸爸也是骑马要离开的爸爸,赶羊回家的爸爸,晚餐桌上闷头吃饭的爸爸,平板着脸的爸爸。他吃饭极快,端起碗呼噜呼噜吃饭,放下碗筷就去做事,鸡栏门坏了,猪圈需要清理,菜园要锄草了……
他总是埋头干活,手脚不停,却不太爱讲话,如果有人问:“儿子学习好不好?”“丫头穿着花衣裳哪买的?”他一概笑笑,这类问题他不知道如何回答,也就不回答。
他的心思仿佛没在家里,没在老婆、孩子身上,对老婆的妹妹马兰更是无知无识,马兰从甘肃老家来新疆兵团还是个孩子,她像一匹欢腾着的小马驹,健壮和美丽是有目共睹的,也是令人啧啧称赞的,但作为姐夫的他瞧了一眼就去追羊了,追羊时眼里就只有羊,就只有被太阳晒着的大戈壁滩了。马兰长大结婚,办酒席时他在戈壁滩和一只狼周旋;马兰的女儿丫丫到他家,他甚至不知道这个脸庞似向日葵一样漂亮、眼睛黑葡萄般晶莹的孩子跟他有某种亲属关系,他只是在心里赞叹:“多漂亮的孩子。”
赞叹完也就忘了,也没伸出手去抱一抱那孩子,也没给孩子一朵花、一棵草做礼物。这也不能怪他,他自己的孩子也没在他怀里撒娇,他自己的孩子见到他也傻愣愣地站在一旁啃指甲呢。他不逗孩子,不跟村里人聊天,他的眼神常常越过人的头顶,看向远处的大戈壁。这时,如果有人恰好走在他前面,挡住他看戈壁的视线,他就转一下身体,换一个角度看向远方。他的心思在羊身上,在牛马身上,在戈壁滩那些飞奔的黄羊身上,他总想着如何捉到诡计多端的狐狸,如何对付日日夜夜想偷羊的戈壁狼。
然而,有一天下雨了,还刮着风。
羊圈的干草本来垛得好好的,被风吹着,被雨淋着,乱了秩序,东一片西一堆地散落,绵羊便争着吃那些落在地上的草。绵羊是不怕雨的,它们嚼着干草欢实地叫着,它们嘲笑着麻雀,麻雀的巢有的搭在树的枝丫上,有的藏在干草垛的缝隙间,这会子,被风吹掉了,被风淋透了。麻雀失去了巢,淋湿了羽毛,又被风吹着,慌张着身子,东躲西藏,有几只去了绵羊的腹下,那儿的羊毛浓密又温暖。
夜里,李戈人在风雨声中惊醒,他不放心羊群,提着马灯,推开门一看,雨真是大得不得了,瓢泼一样,他又返身找了块塑料布披在身上。马灯遮在塑料布里,灯光便是影影绰绰,似有似无的。
“雨小些就好了,我可以快快跑过去,把羊撵进羊圈再跑回来。”李戈人想。
他想着,雨就合了他的心思,他刚跑过门房,感觉雨丝小了细了,雨速也慢了,好像老天爷被风雨惊醒了,动作麻利地换了一副小孔雨筛。
这下李戈人可以从容地走了,对牧人来说毛毛雨和大晴天没两样。他看过羊圈走回来的时候,身上的塑料布不知什么时候掉了,夜风吹着马灯一闪一闪的,跟鬼火忽忽悠悠在黑夜里晃动似的。
李戈人穿着长筒雨鞋,他踩着泥走,一脚的稀泥巴,前面有一个水坑,就停下来把脚上的泥洗干净。天黑着,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东边一家窗口还透着光亮,李戈人没有管着自己的脚,他朝着亮光的窗口走去。
他听到一阵嘤嘤的哭泣声,那声音游丝般的似有如无,像是从遥远的什么地方传来,又像是被什么重物压着蒙着破着紧闭着,有一种很厉害的东西正拼着命阻止哭声游走。
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好不平静,他赶快往回走,踏着泥坑,就趔趄着摔了一跤,马灯摔在泥地上,立即灭了,那透着光亮的窗口似乎听到了声音,悠地黑下去了,黑暗吞没了他。他赶快从泥里爬起来,赶快在黑夜里摸到马灯,踉踉跄跄往家跑,又慌慌张张关了自家的门,脱去身上的泥衣服,赶快钻进了被窝。可是他无论做什么,那窗后的哭声好像还在那儿哭呢。
到了后半夜,他从梦中惊醒,突然想到那亮着灯的窗口是妻妹家,那哭着的是妻妹马兰呀。
第二天,太阳格外耀眼,天空被夜雨洗刷得干净透亮。李戈人一大清早赶着羊群去了戈壁滩,羊群由牧羊犬驱赶,往常他总是随意走动,去放夹子、收夹子,去追黄羊野兔,往常他眼里心里只有大戈壁奔跑着的动物,只有铁夹上的野物。今天,他听着绵羊咩咩地叫,觉着是那嘤嘤的哭声;他听到老鹰长长地啸,觉得是那游丝般的哭声。他跳下马背,坐在红柳的阴凉处休息,红柳根下的鼠洞传来唧唧的鼠叫声,不是那被重物压制着的哭声又是什么?他急切地跳了起来,他动手去挖鼠洞,鼠洞一直延伸到红柳根下面,他连着红柳根一起挖。平常他可懒得挖红柳根,红柳根是粗大的,扎根又深,今天他有使不尽的气力,又极有耐心。他用随身带的尖刀挖鼠洞刨树根,平常那刀可以一下割断黄羊的喉咙,一下刺穿狐狸的心脏,平常那刀可不会去对付红柳根、沙石块这些硬东西,极费刀。好刀须用在关键处,这一点李戈人明白,而今天,他得把那嘤嘤的哭声挖出来,他控制不了自己,他停不下手来,那被重物压制着得细若游丝的哭声牵制着他,他得把那哭泣的声音从地底下解放出来。他想,一个人连哭都那么压着,活得该多憋屈呀。
他挖着想着,戈壁鼠四散逃跑他也不管,老鹰从天空俯冲下来捉戈壁鼠他也不看,他一心只为着地底下那吱吱嘤嘤游丝般的哭声,他一心要把那声音解救出来。
而当五只戈壁鼠的幼儿摊在他手心,那粉嫩的小身子抽搐着吱吱嘤嘤时,他更慌张了。他在戈壁上第一次感到不知所措,他不知道拿着鼠崽儿怎么办。平常他会一摔了事,凭鼠崽儿被太阳晒死,被老鹰叼去,可今天他听着鼠叫,那叫声伸出了手指,挠着他的心,昨夜雨中的哭声好像还在那儿哭。
这天,李戈人很早就回家了,羊群扬起的尘土弥漫了半边天,他最先碰到的是马兰的丈夫刘知远。刘知远斜着身子牵着他的一只老山羊,每走一步都像是踏进坑里。李戈人想:“刘知远这样软弱的人,怎么能让马兰那样哭?”想着,那夜里的哭声好像还在那儿哭,伴着刘知远一瘸一拐的步子哭。
李戈人十几岁时开始放羊,他熟悉羊性,多么倔强的羊、多么有思想的羊到他手里都会听话。可是他每次看到刘知远的老山羊都惊奇。山羊像极了主人,歪着身走路的姿势,不言不语藐视一切的神情。山羊像是刘知远附了体,刘知远也似把一半的魂魄交给了山羊。
他回到家里,可巧马兰在他家,陪着马红说话。姐妹相伴说话做家务本是常事,两家人在一桌吃饭也是常事,但当马兰盛了碗捞面条端给他时,他连看都不敢看马兰一眼,连抬头都不敢抬头,他伸出双手去接碗,可双手像孩子们跳的猴皮筋一样颤悠。从前,马兰也常给他盛饭,他极少用手接,也不常看那盛饭的人,碗放在他面前,他就端去吃了,也不说饭好不好吃,也不跟谁拉家常。从前,他放下碗站起身就走了,也不看谁一眼,也不跟谁招呼一声。现在,他明明看着马兰是笑着,却想着夜里的哭,他吞着面,也像是吞着哭的泪,碗里的面便难以下咽了。他很响地放下碗站起身走开,走开时也不敢抬眼看马红和马兰错愕的脸。
从那以后,他更加早出晚归,便不常见到马兰。以前也总不见,可以前他眼里看不见,心里也不惦记着,以前迎面碰到马兰,他也就抬头看看,有时候头也不抬,用眼睛斜瞄一下就过去,就跟一只麻雀迎面飞过一样,就跟一片树叶被风吹着落在脚下一般。现在,他收了羊走进家门口,发现马兰还待在自己家,他简直不敢踏进家门,他返回羊圈数羊玩,数着忘记数字,又重新数一遍。
又一天夜里,也是下雨天,他本来关好了羊圈门,但他没管住自己,他提了马灯去了羊圈。他吹灭了马灯,又由着自己的脚走去马兰家窗下,他站在黑夜里,他听到了刘知远连续不断的咳嗽声,那呜咽的哭声呢,分明没有,他却仿佛听到了,他把小雨淅淅沥沥的声音,听成了呜呜咽咽的哭声。他觉得自己要疯了,但又管不了自己的脚,他的脚站在黑夜里,站在马兰家的窗口,像是灌了铅,又像被胶水粘住了,无论心里怎样焦急,怎样用力,都挪不开脚步,他在心里狠狠地骂着:“哪个王八羔子,给自行车补胎,却把胶水洒了满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