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儿拂过山岗

作者: 程多宝

曾在《解放军文艺》《北京文学》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百余篇。有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海外文摘》等转载,及收入《新中国70年微小说精选》等年选、年鉴、选本丛书及小说排行榜。近20次被评论名家专文推介。

手机显示我被拉入了一个新群——“九里山气象室战友群”。

战友战友亲如兄弟,好几位说起来都能赶上过命交情,没当过兵的哪能理解?

有好多人与我一起被拉进这个群,这还能不闹腾?有新群员不断被拉入,陆续已经有了两百多个群友,一堆人七嘴八舌叽叽喳喳,议论的都是下个月老营盘聚会的事。

一别三十多年,能不望眼欲穿吗?我立即进入“查看更多群成员”一栏,直到将286个群友逐一甄别,这才发现与我一同在上世纪80年代中后期,同一批次进入气象室的,占比不在少数,虽说大家兵龄不一,有的当年甚至还是军官。大家一个个像是脱离组织之后终于找到亲人似的。三十多年前的苏北徐州城郊几十里之外的九里山营盘,我们那可是“战友战友目标一致,革命把我们召唤在一起”的铁杆,所以当我昵称为“梅款款”的好友被拉入这个群之后,我才知道此群组建已有一段光荣岁月,当下只是因为战友聚会这才又招兵买马。

怎么说呢,埋怨梅款款那是少不了的。再怎么说,当年我俩那可是一见如故,以至于三十多年过去两姐妹更是成了“骨灰级”的死党。

进群之初,我就感觉到战友们的亲昵。五花八门的表情包与欢呼齐飞,一个赛一个的红包共笑脸一色。就连群主——当年我们气象室主任章国生,按理说好歹也是做了爷爷的耳顺之人,一度怎么也成了“老夫聊发少年狂”,大大小小的红包不知洒过几遍水了?

怎么说呢,我自己一时也说不准。这些天来,我时刻盯着群里的风云变幻,当即置顶了这个群不说,每天早上一开机立即进群,生怕漏掉了什么。

这种状态一度挺折磨人的。好不容易熬了些日子,情绪渐渐淡了。没想到有天梅款款居然在群里公然@我:“风之子”,忘了没?

后面跟着一串委屈的表情。

好一个“风之子”陈凡,怎么也让梅款款这些年过去,心里依旧没过那个坎?唉,想想梅款款也是,有什么事堵着,咱俩私聊不好吗?你看看你整的什么事!

梅款款念叨的这个“风儿”,我当然知道事出有因。只是犯不着如此在群里挑明嘛。果不其然,那可不就是等于捅了马蜂窝。接踵而来的如同鞭炮开挂似的噼里啪啦,少不得还是起哄似的若干个坏笑表情,真可谓看热闹的不嫌事大,梅款款怎么没有顾及呢?那些刺头男兵,即使离开营盘这么些年,在我们女兵眼里怎么还像是毛头小子。哈,想想这个群,蛮有意思的。许是大家天各一方久了,这个群仿佛一面镜子,我们可以从看不见的对方那一张张脸庞之上,特别是那些不管用什么牌子的化妆品似乎都遮掩不住的褶子里,看到了曾经的我们与当下的自己。

1

我们这个群里所说的九里山,是苏北徐州市区北郊几十里开外一个营盘的名字。“九里山下古战场,牧童拾得旧刀枪;顺风吹皱乌江水,恰似虞姬别霸王”——说的就是这地方。

女人心,海底针。我怎么不知道?她嘴里含沙射影的那个“风儿”,说的不就是人家陈凡?只是我一时不想点破罢了。从小到大,我就是不大活跃。再说了,你梅款款莫非没对人家陈凡动过心?不过,这话我只能埋在心里,烂在肚子里,说到底人家梅款款也算是我生命里的一个贵人。

毕竟当初与梅款款的第一次见面,是人家挑中了我。

至今我还记得,那天我正在M集团军军部那幢“警通楼”的三楼阳台上发呆。当兵之前,我真的不怎么发呆,到了部队之后也不知怎么搞的,心里头总是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雾,如今想来那极有可能就是为前途命运担忧吧。三个月新兵下连,直到我被分配到通信营这么个男女兵混编的分队,这才有了直觉,感觉我们女兵排几十号战友,似乎个个都有来头,没有哪个像我这样从十八线小城镇“捡漏”似的应征入伍。怎么说我也是个乡下丫头,家里还供着一个在县城读着高中的弟弟,当年怎么撞上这个机会当兵,至今我也说不清楚。

我们通信营女兵排住在这幢楼的三层,一二层住着警卫调整连的百十号男兵,一到晚上楼梯间的栏杆门栅准点上锁。我肯定了解啊,梅款款她们这些城镇兵不为前途命运焦虑,哪里知道我的心思?包括我们女兵排的班排长,没多少日子下来,做过我好几次思想工作,她们以为我是想家,或者收到了哪个男兵递的字条还是啥的。那天,我斜了好心的梅款款一眼,正想分辩说些什么,没想到她突然伸手招了招,直到这时,我这才听清她悄悄地说的几句话。

直到三十多年之后的今天,我还清晰地记得——那几乎可以算作改变我人生境遇的金玉良言。可不是吗?梅款款,你可真是点中了我的心坎,岂止你想如此,我更是不想就这么成天待在通信楼上。哪怕飞到大山深处,多少也算是闯荡一场。

梅款款温柔的话语一个劲儿地塞入我的耳鼓:“柳莎莎,想不想一起去气象室,你去不去?”

有关气象室的情况,一开始我就是满脑子的混沌,还是后来才慢慢知道的。梅款款说的集团军小军直,不是印象里的那种“集团军直属队”几个直属旅团构建形式的“大军直”,只是分散在集团军军部驻地周边的“小军直”下辖的各个分队。别看这些个撒豆成兵的直属分队,分散开来那可是有点幅员辽阔的味儿,总体上呈现出“小、散、偏、远”这么一种性质。比如说我们要去的那个集团军气象室,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编制实力虽说也不过二三十个官兵,人家那也是响当当的副营级架子。

梅款款说的当儿,距离每年的新兵下连有了一段时间。其实,集团军“大军直”麾下的通信营,居住于凤凰山那边,离集团军军部大院七八十里。我与梅款款所在的三楼女兵,隶属于通信营女兵排,与一二楼的警卫调整连合居一楼。我们其中的大部分通信女兵,承担着集团军军部通信话务班的保障任务,那种军线电话总机值班没什么含金量,要的就是严谨细致万无一失,成天就是接通与拔出,特别是那种死记硬背电话号码一串串啥的没完没了,这种单调机械天长日久下来哪个也受不了嘛。梅款款畅想趁着年轻,好在军队这所大熔炉里学点将来走向社会的实用知识,于是才相中了M集团军新组建的气象室。

与梅款款相比,我哪里有过这种见识?没想到梅款款接下来的一句,正如同心底滑过一阵风,一下子把我这粒沙子掀到云端,直到落在地上,心里还像是被熨过一般,好些天下来都有点晕乎乎的:柳莎莎啊柳莎莎,看你这个傻样,不记得啦?就是你眼里“军装架子”的陈凡,实不相瞒,人家早就分到了气象室。

那是人家,关我什么事?

可不是吗?女孩心思有时就是如此简单。那种叫作风吹草动的悸动,旁观者清,当局者迷。也只是那么一个瞬间,仿佛一阵风儿拂过我们营盘所在的那道山岗。是梅款款说的,还是风儿说的?

2

别说我了,就算在我心目中神一般存在的女兵梅款款,甚至我们那个新兵队的好多男兵,羡慕嫉妒恨的大有人在。说不定还有其他分队主官他们,哪个要是第一眼看到陈凡,心里不想着趁早下手,那才怪呢。

那天,凤凰山下的我们那个新兵大队会操完毕,按计划将要进行一场官兵篮球对抗赛。这有什么好看的?双方又不在一个级别,新兵大队部对军官代表队,真不知他们以后想起来会不会脸红。

梅款款喊我一起为我们新兵篮球队当啦啦队,我心里为这么一支几乎看不到一丁点获胜希望的队伍担心。虽说我们这支几百号新兵组成的大队,是由“小军直”多家分队合编而成,为什么抽调新兵大队那些久经沙场的军官们组成球队作为我们的对手?他们哪个不是篮球场上的老油子?为什么不把几个球技厉害的军官两队平分?这样也能保证对抗性嘛。也不知道这个主意是谁出的,乳臭未干的新兵蛋子一开始倒也初生牛犊不怕虎,偶然进了几个球一时倒也引得啦啦队员们山呼海啸。

没承想那是别人挖好的坑,几个回合下来,没有什么技战术素养的新兵们立马缩手缩脚,即使在我身旁的几十个女兵啦啦队员一度喊哑了嗓子,也只能眼见比分越来越悬殊。上半场开打不到一半时间,我们新兵篮球队教练叫了两次暂停还是一筹莫展,一旁的大队部军官篮球队有人公然向裁判提出:要不要从我们这边过去几位支援他们,或者随新兵代表们那边先挑,要不然这样的比赛一边倒,有啥看头?

我们女兵啦啦队人心散了,可技不如人有啥办法?哀鸿遍野之际,身陷于一排排尚未授衔的新兵队伍丛中,忽然一声大喊,有个高个子的新兵蛋子“唰”地站起身来,两只袖子一挽就那么急匆匆地冲上球场。我们这边还没看清楚究竟换下了哪个新兵战友,这个瘦高的新兵蛋子旋风一般来了几个来回,那只蹦蹦跳跳的篮球已经在他的胯下十分听话地钻来钻去。

这下,该我们傻眼了,也让对方傻眼了,场上几位领导也跟着傻眼了。要是球场上空偶尔有过几只惊飞的鸟儿,估计它们也会傻眼的。

好家伙,只见他一人突入敌阵直捣黄龙,杀得对方人仰马翻不说,进球的动作花样翻新几乎无所不能:难得一见的空中转体扣篮自然不用多说,时而空切上篮两分,时而战斧式还是大风车似的灌篮造犯规2+1,当然绝对少不了百步穿杨抬手3分刷筐。一时间,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位惊为天人的新兵战友,好在兵群炸裂之际,早有人一遍遍尖叫着“陈凡”这个名字。

多年之后的一段日子,梅款款她们脱下军装离别营盘,留守在九里山的我们在电视上有幸目睹过1990年意大利之夏的那届世界杯,传统足球强国阿根廷的豪华阵营里,不就是有个绰号“风之子”的7号边锋,叫卡尼吉亚还是啥的。绿茵场上的那位“风之子”衔枚疾进满场飞奔,长发飘飘,洋洋洒洒沙尘暴似的席卷而过。印象里抹不去的这位南美球星,与球王马拉多纳联手淘汰巴西的那场八分之一决赛,一度让人怀疑是不是复制了眼前的这场篮球赛,或者说这位“风之子”几年之后居然穿越去了亚平宁半岛。

眼前的陈凡,不就是活脱脱的“风之子”?虽说他没有蓄起长发,按照部队条令条例严格规范,理的是板寸发型——在我眼里,人家那就是“风儿”。

风儿,席卷一切的风儿。一时间,我仿佛随从跟进策马驰骋,一浪浪的“加油”之声几乎碰落了云彩。身旁的啦啦队员们齐齐地活了,呐喊起伏群峦呼啸。所有的人齐齐活泛,目光追逐那人那球,连同我们对手的啦啦队员们一度集体倒戈。特别是斜对面那群老兵,大多有着五六年兵龄的农村兵,他们原本在家挥舞锄头铁锹修理地球,到了部队这才见识了篮球比赛,掌握了三步上篮等一些粗浅的技战术。其实,他们哪个不是跟在老班长屁股后面学的篮球,老班长跟着老排长后面学的,老排长跟着连长后面学的。若是关键时刻没有陈凡挺身而出力挽狂澜,我们新兵大队篮球队岂不是满地找牙?

幸好新兵队这方阵营,一时有了陈凡横空出世。接下来的幸好,则是我们没有想到的。按理说这样一个新兵好苗子,哪个分队的头儿心底下不想抢着要人?即使求之不得,难免辗转反侧。所以说那场球赛,作为不速之客的陈凡,一度不知被多少球迷仰慕,而且还是忠粉铁粉死粉的那种档次。

也许这就是命运。新兵队集训之初,新兵档案早就通过抽签分到位,更何况陈凡的篮球天赋一开始并没有显山露水。人家一开始就是气象室钉板铁硬的兵,新兵队肢解之际,自然从哪里来回哪里去。陈凡要是不回气象室,哪家又能抢得去?毕竟九里山下小军直的几个分队,又不是讲究体育专长的军区体工大队。当然了,也有人为陈凡叹息,说气象室没几个男兵不说,估计一个星期都打不了几场球,这么个篮球人才难免无用武之地。

我才不管呢。“风之子”在我们气象室,哪怕成天静静地待着,我们只要望上一眼,那也少不了的无风自来香。

3

那当儿,我这么一个初来乍到的小女兵,时不时想乡下老家,我还有个弟弟,当初之所以报名当兵,多多少少我就想着到部队奔个前途,好歹也给弟弟树个榜样,我想了很久,最后跟着梅款款去了气象室。

到了新单位之后,除了章国生主任,还有那个眼熟的陈凡,相互之间只是打了个招呼而已。一时,我还想着以后日久天长自然会加深了解,只可惜气象室其他的几十号人脸还没认全,我们这一拨刚刚分到气象室的新兵,必须一个不少地参加气象培训,地点还是遥远的厦门。

一度我有些犹豫,梅款款的理由倒也实在:柳莎莎,一起去吧,半年培训回来,我们就是第二年兵,挂了上等兵军衔,就有资格报考军校。要不要统一主意,届时报考南京空军气象学院?将来的日子若能观云测天,那可是惬意人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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