苞谷地红苋情

作者: 田宗乾

1978年生,广西乐业人。百色市作家协会会员。2015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作品散见于《延河》《鸭绿江》《深圳文学》《广西日报》等报刊。出版新闻报道集《天眼》,散文诗歌集《阳光下的脚步》。曾获“广西生态文学”征文活动一等奖。现供职于乐业县文联。

身居小城,穿越林立的高楼,穿过钢筋水泥的禁锢,我总不自觉地向东南遥望,因为那里有我的故乡。想起故乡,就想到了故乡可亲的人,想起故乡的土地,那一片片苞谷林,还有苞谷林下一丛丛嫩绿的红苋菜。

我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出生的那一代人,那时每家每户都有五六口人,多的家庭有七八口人。我有一个哥哥两个姐姐,兄弟姐妹四人,在寨上算是人口较少的人家。我大约三岁时,农村已经包产到户,家家户户都分到了田地,种田种地的积极性都非常高。但分得的田比较少,一家也就一两亩,旱地相对多些。人口多的家庭,旱地里仅靠种植苞谷是难以维持生活的。因而,除了种植传统作物苞谷外,还在地块里套种其他作物。

红苋,又叫红苋菜,在我们老家用方言叫红米菜。是一种草本植物,它的茎干比较粗壮,叶子椭圆形状,柔软而细嫩,颜色一般是淡绿色的。农村老家的红米菜,待长大长高后茎秆和叶子均变成红色。它还有很多好听的名字,比如雁来红、汉菜、玉米菜,只是地方不同,个人的叫法就不一样。它还可以根据外形来分成青苋或红苋。不论是青苋还是红苋,煮熟之后它都会泛出红色的汁。红米菜营养非常丰富,它的茎叶中含有大量的粗纤维、氨基酸,以及蛋白质和各种维生素,经常食用对于增强人体体质非常有帮助。而且红米菜的食用方法也比较的丰富,可以素炒,也可煮汤,或者煮熟后凉拌着吃也可以。红米菜除了能当菜食用外,它还是很好的药材,据医学书籍记载,其味微苦,性凉,具有清热解毒、凉血止血以及利尿除湿的作用。可以用来治疗肠炎、胆囊炎、咽喉肿痛、便秘、痢疾、痔疮等疾病,药用价值极高。

在农村,一般村民干农活,中午是不回家吃饭的,而是早上煮好后用饭盒打包带到地里吃。待到中午,饭菜已经变冷变硬,为了不误农时,再冷再硬也得要吃,不然是没有力气干活的。

在我三岁时,哥哥姐姐也还小,父亲因劳累过度,经常吃生冷的饭菜,再加上插秧季节还要半夜到农田里灌溉水,慢慢地把胃搞坏了,一吃生冷的东西就会疼,消化也不好。胃里的气无法排出,直往心脏和头顶冲,一发作,心脏不舒服,头也疼得厉害。这个病属于心胃气痛,这是长大后父亲告诉我的,在那时来说属于一种“怪病”。他这一病就是十多年,小时候我经常看见父亲坐在火铺上抱着头直哼。

母亲比较瘦弱,像打田、犁地她是做不来的。哥哥姐姐没读几年书只好回家干农活了。印象中,大哥只读到小学五年级,没能再上初中。大姐只读了几天书,看到母亲太劳累了,她便再也不去上学了。二姐读到小学三年级也回家务农了。

在那时,半夜醒来,我总是听到父亲的哀叹声和哭泣声。第二天醒来,父亲忍痛对他们说:“没有办法呀,我身体不好,你妈一个人做活路忙不过来啊,你们不得读书了,也要听话要争气,不然我们家就要垮了。”哥哥姐姐们擦干眼泪懂事地点了点头。吃完早饭后,他们扛着锄头、背着背篓一歪一扭地跟在母亲屁股后面上坡干活了。

所有套种作物中,我钟情于红米菜,它在青黄不接的时期给我们解决吃菜问题的同时,它那直挺挺的秆、红艳艳的花和籽在风的吹拂下,发出沙沙的声响,给人一种精神与力量。

作为土生土长的农民,只知道红米菜可以做猪菜和供人食用,可以填饱肚子,并不知道红米菜其实是有丰富的营养价值和药用价值的。因而他们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为红米菜育苗、培土和除草上。

每年的腊月,毛毛雨湿润土地后,村民便赶着牛到地块里犁地。这次的劳作比较粗略,只是把土块随意翻过来一遍,叫做“犁老班土”,地块多的人家,通常要犁上七八天。年后出十五,等到再一次下雨后,村民又赶着牛到地块第二次犁地,这次犁地比第一次要精细得多,也要犁得深得多。三四天以后,村民就把他们自家的猪粪、牛粪肩挑马驮运送至各个地块堆放整齐,这个时候的肥料是不忙铺开的,只等太阳晒干晒软。

清明节到来,细雨绵绵,小草长高长绿了,大地一片葱茏,布谷鸟在树上咕咕叫个不停。此时,农人便忙开了。男人扛着犁铧赶着牛,女人背着背篓,背篓里装满了苞谷种子和红米菜种子,他们一前一后急匆匆向地块赶去。来到地块后,男人走在前赶着牛犁第三次土,这次犁土要求比前两次更认真细致,坡上坎下,每一个角落都要犁到位。女人则走在后面一手丢粪一手丢苞谷籽和红米菜籽。撒下种子后,还要用锄头将种子埋好,坡上坎下有杂草、杂树的地方还要用锄头和镰刀清理干净。一系列繁杂的劳作,耕种终于完成,农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劳累了一天也种下了一年的希望。

我的父亲上不了工,在地里,母亲要铲土坎、割杂草,哥哥负责用牛犁地,大姐和二姐则跟在后面丢粪、撒苞谷籽、撒红米菜籽。一天累得直不起腰也种不了多宽地面,别人家早已种完地,我家还在不辞劳苦地耕作着,一般要花上十来天才能将地种完。

春风化雨,燕子呢喃。春雨滴答滴答地下着,山间的万物在一夜之间变得如婴儿般可爱,河沟边的樱桃熟透了,野芹菜、折耳根长得更高了,布谷鸟仍在欢叫不停,它们共同奏响了一曲曲欢快的春之歌。对于母亲来说,最关心的是自己播种的玉米和红米菜长出来没有。在春雨的滋润下,仿佛一夜之间,鲜嫩的红米菜破土而出,探头探脑望着这个全新的世界。红米菜苗在母亲的精心呵护下一天天长高。她对待红米菜苗就像对待自己的儿女一样。经过母亲的施肥、除草、管理,红米菜长到筷子那么高,就可以扯回去做菜吃了。在扯红米菜时,母亲不会整块一起扯,而是每片均匀地扯一两把,老家人叫作“匀菜”。未扯掉的红米菜继续生长,只等主人下一次再次扯回去做菜,如此反复可以轮流扯七八次。于红米菜,倒是每隔一段时间扯一次,营养才跟得上,长势才更加好。

大姐尽管没得读书,但她从来没怪父母,而是和他们一起操持这个家。她是一个勤快、善良又手巧的人,她看到地里的苞谷长高了,红米菜长绿了,心也静了下来。在闲暇时或下雨天,她就用家里不能再穿的破衣服、破裤子沿着鞋面剪成一块块的布,到逻沙赶集买了各种颜色的丝线用缝纫机为全家人车鞋垫,她车出来的鞋垫既结实又好看。那时家穷,一年中夏天也才能买一双凉鞋,到过年时才能买上一双新解放鞋,久而久之解放鞋的鞋底就磨破了,垫上鞋垫后正好可以堵上鞋底的窟窿,即使雨天穿也很难灌水进去。大姐还用破旧的布为为我们做布鞋,她先将鞋面剪好,再沿着鞋面剪鞋底。每一只布鞋起码要剪七八层鞋底才厚实,她用磨细的魔芋粘好,用火将鞋底烤干后,再用稀的魔芋粉将鞋面和鞋底粘牢,然后用粗线将鞋面和鞋底缝在一起,如此反复几次,一双布鞋就做成了。她做鞋垫和布鞋做得很用心,所付出的是对家人满满的爱和责任担当。大姐边做还边哼起了民谣:“姑娘姑娘你莫哭,转过弯弯到你屋,嫂嫂起来打鞋底,婆婆起来舂糯米,舂得嘭嘭响,大鼎罐煮软肉,小鼎罐煮排骨……”当大姐哼唱这些歌时,我隐约觉得她是有心事了。

在青黄不接的时期,吃菜成了一家人的难题。父亲忍着病痛将大姐扯回来的红米菜洗净,在锅里放几滴油,再掺进两瓢水煮开,将红米菜煮熟后就可以吃了。我和哥哥酷爱吃辣椒,每餐饭前哥哥都要在火塘里烧几个辣椒下饭。那时家里非常困难,每餐只能吃到几滴油荤子,几个月都吃不上一次肉,吃着新鲜的红米菜,对于我们来说算是加菜了。有时也净炒,红米菜的叶片呈绿色,但净炒红米菜的汁液红红的,一家子将盘子里的红米菜夹完后,剩下的全是红红的汁。这时,我和哥哥姐姐们便争着拿这些汁液拌饭吃。我在家排行最小,哥哥姐姐们都让着我,三下五除二的工夫,红米菜汁液全倒进我的碗里了。红米菜汁液拌饭,尽管全是苞谷饭,汁液也没有多少,我仍然吃得非常香。

农历三月,天气越来越暖和,庄稼越长越高。这时,全家就要到地块里为苞谷和红米菜除草,在老家喊作“薅头道草”。薅草时,母亲用薅锄将泥土刮到红米菜旁,用手扯掉长出来的杂草。在春耕时散落的粪上,红米菜长得特别旺盛,也长得很密,容易抢走苞谷的营养,大姐便耐心地匀走密密麻麻的红米菜。夏天来了,玉米和红米菜长到人腰高,全家又要到地里“薅二道草”。跟“薅头道草”一样,大姐又是弯着腰仔细地用薅锄铲掉旁边的杂草,将泥土尽可能地堆放在红米菜旁。大姐一手拖着肥料袋,一手为苞谷和红米菜点化肥(施肥),每一棵苞谷用手放一小抓,一排排地施肥,如此返复直至放完整片苞谷地。大根的红米菜大姐用镰刀从上半段割下后,背回家去做猪菜。记得小时候,每年我家都要养一到两头猪,一头养做“卖猪”,八九月份卖掉换钱买日用品,一头拿来做年猪。猪吃下红米菜和山坡上的野菜,长得很光鲜,待长到两百斤左右后就卖掉一头。吃野菜长大的猪属于“原生态”,非常抢手,自然在价格上也占优了。另一头年边杀掉后做腊肉,肥而不腻,香味扑鼻。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村里办起夜校,我们寨上很多年轻人都去上夜校,哥哥姐姐也去参加了。夜校上的课程也很简单,没有教汉语拼音,也没有上数学,而是教大家读写一些基本的汉字,虽然白天干活很累,但大家都学得很用心。在夜校,大姐学到了一些汉字,自己的名字也会写了。于大姐而言,记得最为深刻的字莫过于“苞谷”和“红米菜”了,其他的字过不了几天便忘得一干二净。那时,我已经上五年级了,于是,大姐便缠着我教她写字,教她认字,也许是我缺乏耐心,教了几次,很多字她老是学不会,我便不再教她,看着她失望的眼神,那时我并不在意,现在想起来真是太愧对于她。

秋天来临,红米菜卸下了一层层绿装,披上了红色的婚纱,像新娘子一样娇羞可爱,楚楚动人。茎秆是红的,花是红的,就连结成的籽也是红的,满山满岭火红一片。此时,苞谷林里的南瓜、黄瓜也不甘寂寞,藤蔓从苞谷秆这棵牵到那棵,长的还伸至路面,在灌木的掩隐下,路人走过时不小心踩中会摔个仰面朝天。一阵秋风吹来,苞谷、红米菜不停地向行人招手,似乎在说,快来吧,快把我们带回家吧。

记得又是一个红米菜成熟的季节,苞谷似乎长得特别高特别茂盛,将红米菜都遮掩了,地块里杂草丛生,抢了红米菜的风头,很难看到往时的娇艳。这次,村里来了一个年轻人,衣着光鲜,皮鞋也是油光锃亮的,大家都很好奇,但更多的是羡慕。只见他到处打听到哪家姑娘还没出嫁,他便走进去跟她们攀谈,也不知是说些什么。后来听说因为我们寨上太穷了,他要帮寨上的姑娘介绍到条件好的地方嫁人。寨上有好几个姑娘都动心了,大姐便跟父母商量,说她也想嫁过去。父母犹豫不决,考虑了好几个晚上,最后还是说:“由你吧,反正周边也难找到好人家,穷日子也不知何时才是个头,你没有文化,去到那边主要是怕你挨吃亏哦。”大姐安慰道:“跟她们在一起你们就放心吧,我会想办法经常联系你们的,我走了,主要放心不下你们的身体和弟妹。”父母无奈地点了点头。

走的那天,寨上有好几个姑娘已经准备好行李,只待跟大姐一起出发。大姐也已收拾好行李,拿出自己平时积攒的钱交给父母,说道:“这些钱你们留着用吧,我只要路费得了。”就在大姐跨出门槛的一瞬间,母亲实在舍不得,突然抱住大姐,哭道:“我们辛辛苦苦养你这么大,你去那么远,你走了等于没有你这个人了,说什么我都不给你走。”其实大姐也舍不得这个家,苞谷还没收呢,红米菜还没有割完呢,弟弟妹妹还没长成人呢。也就在那一瞬间,大姐突然转身过来与母亲抱在一起,哭得稀里哗啦,一家人哭成一团。燕子和小鸟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不停在家门口盘旋,刚下蛋的母鸡则从鸡窝里跳出来扑向门前的梨树再也不敢下来。

大姐坐在板凳上哭个不停,那个年轻人又过来猛催,最后大姐决定:“看来我这辈子就是苦命,要苦就跟家人一起苦,我不去了!”当天,其他人都跟着那个年轻人走了,大姐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终究是没有走,背着背篓到红米菜地转了一天,晚上回来割了满满一背篓猪菜,还扯了一大把鲜嫩的红米菜做菜吃。眼睛红通通的,但不再有眼泪,看来她是想通了。那时的我,不知大姐去远了会发生什么,只是很舍不得,不过,晚上那餐饭我吃得很香,觉也睡得很踏实。

转眼间,进入收割的时节,村民再一次忙开了。男人赶着马,扛着扁担,妇女背着背篓来到苞谷地里收割苞谷和红米菜,大姐更是任劳任怨地在地里忙活着,再一次唱起了那首熟悉的歌谣。望着一片片金黄的苞谷和红艳艳的红米菜,脸上堆满了笑容。红米菜收割完后,人们会拿到房前一排排挂好晒干。红米菜的茎秆切细后拿来喂猪,红米籽则拿来做红米粑。红米粑的做法很简单,就是把红米籽用碓舂细后,加水搅拌均匀,捏成团后,放到锅里蒸煮,大约二十分钟就可以出锅了。印象中,每年收割红米菜后,母亲和大姐都要为我们做一回红米粑。在那个缺衣少食的年代,吃着她们用心做的红米粑,感觉非常清香可口,满满的幸福荡漾在心际。余下的红米籽,留做种子,只等来年再开花结籽。

红米菜,只是一种普普通通的草本植物,但是它质朴、不屈不挠,默默奉献。为了生存,它顽强地与旱灾、水灾、风灾抗争着。它的朴实无华不正是村民所具备的品质吗?可亲可敬的乡亲世世代代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精耕细作,繁衍生息,他们热爱土地,对土地怀有深厚的感情,几百年来,他们走过了一个又一个艰难的岁月,为过上好日子而努力着、抗争着……跟其他植物一样,红米菜有着春夏秋冬四季轮回,逃不脱发芽、开花、结果、枯萎的宿命,而人呢,同样逃不脱生老病死的宿命。

最终,大姐嫁给了附近的一个青年,他对她也很好。他们先是养猪、养羊,而后到城里务工,也受过很多病痛的折磨,经过多年的磨难、打拼,日子慢慢好过了。而嫁到远方的那几个姑娘果然很少回来,七八年甚至十多年都不见她们的影子,一般是家里有重大事情才匆匆忙忙赶回来,忙完事又匆匆忙忙赶回去,平时偶尔通过电话与家人联系,寨上的人真的是几乎将她们淡忘了。大姐尽心、用心抚养孩子,还送他们上大学,久不久还回来看望父母。

大姐就像红米菜,她在困难中坚忍前行,用自己的努力和奉献为家庭带来温暖。

(编辑 何谓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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