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巧板
作者: 姚杰懿1993年生,浙江余姚人,2011年开始发表作品。
1
形状是构建一切的基础。人人皆有形状。方的方,圆的圆,生拉硬凑强行放在一块儿,像是互斥的正负极,东倒西歪,不论如何都无法组成规整的模样。
清明上坟。蒙蒙细雨中,依次点香,磕头,跪拜。农村人讲究辈分,长辈中大伯大婶先来,其次二姑,最后我爸妈;平辈中大姐先来,其次二哥,我本排在二哥之后。大婶却非要按照一家一户来,连同姐和小辈的一对儿女都拜完了,再轮到二姑和哥,最后是我爸妈和我。如此一来,我便成了末位。
也正是排在末位,我得以看清每个人的形状。
大婶是三角形。任何一面都带着锐利的尖。她乱了上坟的顺序时,话锋犀利,像是出鞘的剑。拜祖宗也讲时辰,吉时已过半个多钟头后才轮到我,主要原因是她的女儿带来的两个孩子不配合,闹腾,拖延了大把时间。照理说,这么小的孩子不该来,但有捞好处的事,就算一条狗,她都得拉来。哪怕是捞死人的好处。
大伯是长方形。我觉得他是一块牛皮糖,两手一拉,扯成横长的条状。我才刚跪下身,大婶就催着他赶紧去点鞭炮,我妈喊:“阿哥,慢点,这还没拜完啊!”可他像是扣动扳机的枪,子弹早已冲出弹匣。他用烟蒂燃了导线,嗞的一声,火星一溜烟窜进了鞭炮。响声炸开在群山之间,碎裂成无数声音的残片,谷中回荡着袅袅余音,即将宣告一个仪式的结束。
我妈是圆形。她总在努力寻求平衡,却苦于没有支撑。她在鞭炮声中递给我一个眼神,示意加快动作。我瞧了一眼手里就快燃尽的香,起身,掸了掸膝盖处的灰,迅速安插到了炉中——只要鞭炮声未消散,就算仪式未完结。
我爸是五角星形。他坚信举头三尺有神明,人在做,天在看。尽管我们一家因为过了吉时,在清明上坟中吃了哑巴亏,妈告诉他,白来了。他依旧无所谓,他觉得形式都是次要的,甚至不需要繁杂的形式,他觉悟高:坐得端行得正,身正不怕影子斜。
二姑和姑父是正方形,我也是。不同的是,他们是隐藏起来的正方形,看上去四平八稳、温柔敦厚,其实可变性极大,伪装性极强。二姑在上坟时故意多拿了一对烧给爷爷的金元宝,我是看见了的。三位妇女该是约好了各烧三对的,唯独她,多加了一对,我看她故意杂糅在一块,迅速用火机点燃,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她是嫁出去的女儿,拜完公婆,回过头还来拜爹,两头都会保佑这个孝顺的人。
而我是真正的正方形,我想求个太平,正方形稳当。我不想去掺和上一辈的事,恩怨也好,积仇也罢,最后不就是一抔灰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至于大姐和二哥,我看不清他们的形状,兴许和我一样,暂归类为正方形吧,我猜我们都是同类。
2
大婶是吵架的老手。上坟一回来,进了老屋,专挑易碎裂又声响大的扔,玻璃杯摔得粉碎,一地的碴子。她穿着一件老式的酱红色灯芯绒外套,卷起袖子,破口大骂:“没一个好东西!白眼狼!也不想想当初谁帮过你们!”
大伯走过去,委婉地跟她说:“好不容易人凑齐一回,你差不多得了。”
“什么差不多,差多了我跟你说!你啊就是太老实,今天我非得说点给他们听听!”
“老二家的,骗了我们多少钱,你说说!合伙做生意,你哥为了搞点业务,觍着老脸到处烧香拜佛,关系都跑遍了。结果好,钱骗到手去弄赌了,把本都赔没了,现在人跑了,离婚了,老二说借的钱跟她没关系,不还!我就想问,你老公借的时候,你们还睡在一张床上吧,好了,拉了屎,不擦了!”
“老三好,烂好人!被老二家的骗了十几万,说不要为难自家一母同胞的姊妹,你有钱,我们穷!我叫你给我外甥搞个读书的名额,这么点事也不肯帮,你别忘了,你当初学木工的师父,你那块该死的放牛地那破事,是不是你哥给你找的关系,你以为天上掉下来的!”
“你们两姐弟好啊,互相理解,互相帮衬,合着这家里就我们家最恶、最坏。今天我非拆了这老屋不可,反正留下来也是给孙子,我们是孙囡,一个子儿都掉不下来!”
她张口就来,训练有素,说话犹如机关枪,好像语言不经过大脑,就能机械似的自动从喉咙底往外蹦。我看她白白的唾沫星子都积在嘴角了,也没空擦。难怪我看她是三角形呢,锐利的尖不光能扎人,扎出血都没问题了。
得亏奶奶耳朵全聋了,听不见。她佝偻的身子像是一只笨熊,提着扫把,踩着碎步,扫了两遍,碴子却硬往缝里钻,嵌入破洞里,日头照下来,闪着亮眼的光。她嘴里念叨着“哎呦”,一边重复一边又去把里屋蒙尘的长凳都搬了出来,往太阳底下一放,就会有人坐上来似的。说实话,一大家子很少能聚这么齐了,春节都比不了,要不是被姑婶们强拉着来,今天周日,几个小辈准还在闷头大睡。
妈挂了满头的汗,在厨房烧了一大桌菜,结果二姑翻着白眼跑去告诉她,不吃了,吃不了了,她这就坐哥的车回去了。我看哥还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嘴里叼着烟,还假意分给我,我摇摇头,他对着我吐出一个烟圈,笑着说:“也对,吸烟有害健康。”姐过来跟他说,你抽烟离孩子远点,我不知道她说的是自家两个,还是把我也当孩子。
大婶还在门口倚着身子骂:“摆脸色,你摆脸色给谁看,有本事还钱啊你。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你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她又重复了一遍,以示这句话的分量。
大姐拖着娃,对我挤出一个苦笑。两个孩子叫了一声蹩脚的“舅舅”,我叫不出他们的名字,尴尬地别起手,蹲下身来,回了一句哪里都能用的“好可爱的小朋友啊”!平日见得不多,一碰上也不知道从哪聊起合适。
3
我出生在初秋。妈常跟我描述,这一年到了秋天了还是热,热得她张不开嘴,形容得很奇怪。
正逢外公家的水稻熟了,天气预报说接下来几天都有雨,忙活了几个月,得趁着这几天天晴收割了。为了尽快完成任务,爸抱着侥幸心理,拉上妈一块儿去帮忙。没使两下劲,肚子剧痛,外婆说看这样子,怕是要生了,这么急着出来,准是个小子!
爸急急忙忙去找爷爷借了十块钱,找堂兄借了一辆自行车。妈坐在后座,山路颠簸,受不住,爸又把她放到前面的坐垫上,用力把住龙头,咬着牙推车。爸说,路上流了一公斤汗,才到了镇上的卫生院。
爷爷紧赶慢赶跟来了。大伯生了囡,二姑生了儿子,外甥,外姓人。他对爸说,你生个儿子,这十块钱你不用还,我再给你……他掏了掏口袋,只有一张皱了吧唧的五块纸币,接着说,没事,我回家再给你四十五,凑个五十给你!这年代,百元大钞难得一见,五十块可不是小数目。
两个大男人在产房门口来回踱步,紧张得手心冒汗,直到我哇一声哭啼——祖宗积德,真是男丁。
爷爷是祖辈,按旧理说不应来产房,但他实在忍不住,只得连夜让奶奶杀了老母鸡,熬了鱼汤,托爸第二天大早带去。这只老母鸡本是个把月后他七十大寿杀的,用来祭祀祖宗,也好留着生蛋。可祖宗替他捎来了大孙子,帮了这么大忙,他觉着得趁早拜谢,不能拖着,以免怠慢。倒霉鸡不年不节的大晚上被宰了,街坊四邻很快把事儿传到大婶耳朵里。大婶知道,爷爷有孙子了。
第二天,爷爷没来,是大婶带着姐来的。那会姐上幼儿园中班,看着亲昵,跑来捏我的脸,妈本能地护了我一下,姐侧身瞟了一眼大婶,妈察觉不对,敞开笑脸,对着姐说:“又做姐姐咯,以后要多带着弟弟玩呢。”
大婶放下鸡肉和鱼汤,双手叉胸前,叨了一句:“弟妹好福气,爷娘连夜炖的,趁热喝。”妈说:“谢谢啊嫂,也代我谢谢爷娘。”
“哪里的话,都是一家人。”笑声荡漾。
天真热,产房内老旧的电风扇嘎吱嘎吱转,杂音大,风小。
转眼岁末,爷爷刚过完七十大寿,收了礼金,服老了,趁着人都在,打算除了两老留一部分,其余的钱都分了。
除夕夜,一家人聚在一起吃年夜饭,酒过三巡,老头发话了:“我老了,留着钱带不进棺材,你们都有孩子,要读书,要造新房,用得着,今晚我就把钱分给你们了。”
大婶说:“使不得,现在生活条件好了,活到八十岁不是问题,爷娘还是自个留着吧。”二姑是嫁出去的女儿,不搭话,妈是弟媳,也沉默。
爷爷小呷一口老酒,继续说:“我说了算,我做得了主。钱分五股,我和老太婆拿一股,老大老二老三各一股……”
“那不是还剩一股?”大婶打断了爷爷的话。
“给我孙子。”爷爷斩钉截铁地说,“我老李家的香火不能断!”大伯继续抽烟,二姑盯着电视置身事外,我爸妈在听,但不敢吭声。
窗外开始放鞭炮了,吓得我哇哇直哭,爷爷从奶奶手里接过我,一边摇一边说着,不哭不哭,阿拉宝宝明天就两岁咯。
这年大伯调入了村委工作,搞到一个照相机,我们全家三代人照了第一张全家福,当然也是最后一张。不过在关于谁来抱我这个问题上,爷爷和我妈意见不一致,最终由爸来抱我。不知是怕我掉地上,还是紧张过度,他手劲太大,我被他勒得哇哇直哭。
照完相,爷爷单独找到爸,说能不能让小孙子在老屋住几天,由他们来照顾。爸拿不定主意,理由是两代人育孩的理念已经有了比较大的冲突,他跑去问妻子。两个人躲在墙角发出窸窣的声响,鬼鬼祟祟像在密谋什么。
姐吃得油了吧唧,正在逗我玩,她甩着新帽子上的毛球,把玩着手上的积木,嘻嘻地笑。哥在奶奶面前表演上学期新学的儿歌,奶奶却心不在焉,眼光时不时甩过来。二姑敏锐,察觉到了什么,抓了一把瓜子走向大婶。
爸正在跟爷爷说,我得抱回家住,换了个新的理由,除夕夜一家三口得团团圆圆,讨个彩头,图个吉利。姐和哥从大婶和二姑那径直闯了进来,去向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问新年好。他俩说得恭谨有礼,按照惯例,就该发压岁钱了。可爷爷每年都在正月初一包大红包,今年多了一个我,好像压岁钱都得早点发了。
或许是全球变暖还不够明显,天实在是冷,爸把我的脸塞进军大衣的里侧,兜里揣着红包,脚步匆匆,生怕爷爷反悔,也怕自己拿的比另外两份多。妈在后面赶,上气不接下气地喊:“慢点走,后面没追兵,你逃难呢!”
兴许他是真的心急,把家里的钥匙忘在了爷爷家,转头小跑回去取。还没进门,老远路就听到大婶的大嗓门叫嚷:“一样多吗?一样多吗!我又不瞎,你给你孙子的厚多少,你们自己心里有数!两头都是儿子,以后你们的事都让他们去管得饱!”撂下狠话,就该夺门而出了,附加重重的摔门声,才算发泄到位。
钥匙是奶奶给爸的,他刚出门她就在后头喊忘东西了,他解释说:“我急着回家看春晚,给忘了!”
奶奶说:“看什么?”
“春晚。春节联欢晚会。”爸答。
“看什么晚,看好我孙子,别冷着了。”奶奶说。
“呃……好……好的……”爸边说着,边提上钥匙,转身就走,除了呼啸的北风,应该没听见后一句。
回去的路上,一场大雪悄然而至,瑞雪兆丰年,是个好兆头。
4
第二年天一热,我就能下地了,爷爷夸我不用学就会走路了,像是娘胎里带来的本事,等天气再热一些,就可以戒了尿布。他逢人就夸,由衷地欣慰。
爸跟对了老师傅,做木工忙得没一日休息,妈也去了塑料厂三班倒。他俩在外租房住,我只得留在了老家,或者说是爷爷把我留在了老家。
有了大伯在村委这层关系,爷爷安排到了管山的工作。管山,顾名思义,就是管住山,山里一年四季都有笋,挖出来能卖钱,是一笔不小的收入。管山员的职责就是防止笋被偷。农村人靠山吃山,家家户户都有自己的山,界线分明,越线便是偷,偷便成了“贼骨头”,村里出了臭名,连同全家丢尽脸面。
自从我会走路,爷爷就松一口气了,他觉得再也不用把我放在竹篮里挑着去山里了,忒重,他想着在我腰上系一条绑带,另一端缠在他手腕上,像是牵着一条小狗,省事多了。
结果第一天我就在山路上踩到了硬石子,绊倒,磕破了头,长出一个红肿的大包,一碰它我就哭得停不住。奶奶念佛回来把他臭骂了一顿,他觉得没做错,但好像又哪里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