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赎

作者: 陈纸

本名陈大明,1971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西作家协会理事,广西写作学会常务理事,广西文艺理论家协会会员。发表长篇小说《下巴咒》《逝水川》《原乡人》,出版中短篇小说集《天上花》《少女为什么歌唱》《玻璃禅》《问骨》《寻找女儿美华》、随笔集《拨亮内心的幽光》、诗集《时光图案》、文艺评论集《纸风景》《相逢的盛宴》等,散文集《舍陂记》入选《中华读书报》“2023年20种文学好书”并获第十一届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等文学刊物上发表中短篇小说100多篇,有散文、小说被《散文选刊》《小说月报》转载,并译成俄文在俄罗斯出版。曾就读于中国文联第七届全国中青年文艺评论家高级研修班、鲁迅文学院第八届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

1

尊敬的男主人、女主人、可爱的小朱游:

你们好!

提笔之前,请先让我说声“对不起”。不瞒你们,其实,我是一个乙肝病人,为了不连累你们,我必须离开。也许,你们会说,刚来三个月就要走,是不是拿我们开玩笑?也许,你们还会责怪我说,我们有哪里对不起你?也许……但无论如何,我得走了。

说真的,自从来到你们家之后,我觉得很温暖。我有不懂的事,你们会耐心地教我。我出去帮女主人卖东西,经常会看错秤,算错数,多找了钱,但你没有骂我——即使我是你的亲妹,最少也是应该被训的,但你一声不吭。

我知道,你们一家都是善人,而我呢,明明知道自己有病在身,还跟你们一起吃住,真的好内疚。这短短三个月的相处,我觉得好开心,但也感到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滋味。

我舍不得离开你们,特别是小朱游,他是一个很乖的孩子,虽然他的脾气有点犟,但他好机灵,好聪明,跟他在一起,不是我讲故事给他听,而是他讲故事给我听。我从他嘴里知道了好多故事。

男主人是位作家,对你我好崇拜。长这么大,我还没跟这么大的人物接触过。我每天都可以从你的口中听到好多新闻,也能听到你对好多事情不一样的看法。以前我对新闻一窍不通,经过跟你们的相处,我也开始喜欢上新闻了。因为跟女主人做生意的缘故,我的嘴也变得甜了不少。

总之,我在你们家收获了不少,视野也开阔了。你们一家三口是大好人,我会记住你们的大恩大德。请原谅我的婆婆妈妈,请原谅我的过错,对不起……

我用男主人书桌上的纸和笔,写下了上面的话,放在他家的饭桌上。

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是2月14日上午11点多。我趁男女主人带着儿子朱游去逛公园家里没人的时候,慌慌张张地跑出了他们的家。

而就在半个钟头前,我爸爸还打电话来问我,主人家还没带你去体检吗?我当时回答说还没有。回答完后,我好像懂得了爸爸为什么老是那么着急地问我同一个问题。

说真的,主人没有要求我去医院做体检,一直都没有,我也不晓得为什么。我到他们家的第一天就对他们说,我之前在一家快餐店里做了一个礼拜的服务员,我已经做过了检查,没有病。是不是因为他们听信我,就没要求我去做体检呢?我觉得不是。我估计是因为他们太想要一个保姆了,考虑不了那么多,先要了再说。

我记得那天,女主人一看到我,就恨不得马上将小孩丢到我怀里来。他们甚至连我的身份证都没有太仔细看,只是瞄了一眼。那男主人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不紧不慢地对我说:先干着吧。说着,就来接我手上的包。

我在快餐店只干了一个礼拜的真实原因,是我不肯去医院体检。不去体检倒不是怕身体不合格或者是被查出是乙肝病毒携带者,而是因为老板不肯出体检费。听说要好几十块钱呢,而老板却要我们自己出。凭什么要我们自己出?我说什么也不肯去体检,除非老板出这个钱。

其他去体检了的姐妹劝我,还是自己出吧,我们都是自己出的。你不出,不体检,老板就不要你。我说,我宁肯不要这份工作,我也不自己出这份钱。所以,我就出来了。

但这次,主人家没要我去体检,说真的,当时我并没有欢喜,反而有点厌恶。我想,这样讨好我,无非是要求我多干活、干好活嘛。所以,他们就假装对我好得不得了,让我觉得欠了他们,一辈子都还不完似的。

我才不上他们的当呢。我把身子一扭,偏不让他拿包,站直身子,装着很斯文、很有礼貌地向他们介绍说:我叫章小草,来自佐龙乡的舍陂村,读完初中后,因为爸爸生重病,花了好多好多钱,病还没治好,欠了好多好多债,没钱继续读书了,所以出来做保姆。

记得当时男主人忙缩回了拿包的手,对女主人说:这小章好像太小了些。家里缺人手,家务多,孩子又未满两周岁,她怎么适应得了呢?

我当时不晓得是哪里来的勇气,抢着说:你们家务多,有快餐店里的事多吗?你们家忙,有快餐店里那么忙吗?女主人听我这样一说,口气也像我这么急,她忙来抢我的包,对男主人说:人家都不怕,你怕什么?留下吧,留下吧!

做保姆之前,妈妈对我说,找主人不要找说话嘴快的,说话快的一定脾气急,脾气急,就一定要求保姆做事又快又好,会很累的。现在,这位女主人说话的速度就像切菜一样,这不是我想要的。我想马上退出,但已经来不及了,我想以高工价来吓退她。我正想马上问她能给多少钱,不料女主人问得比我还快:你一个月想要多少工钱?我见女主人问我,侧过身子,看了一下男主人。结果,两个人都笑着看着我,好像在用笑容求我:小姑娘,不要太高的工钱哦。

但我偏不,我仰着头,看到主人家门楣上微微飘动的对联横批,纸还是艳红艳红的,那四个字还是黑黑亮亮的,我看着那四个字是“四季发财”,我也笑了,装着不好意思似的抿了一下嘴——其实,我是咬牙切齿的,我咬牙切齿地报了一个数:三千六!男主人一听,看了女主人一眼,女主人也看了男主人一眼。男主人问女主人:怎么样?女主人说:可以呀。女主人又补充说:包吃包住,看你勤快不勤快,勤快到时再加。

我一听,后悔死了。不过又一想,有点对不起人家了。我听村里的小花说,她做保姆,一个月才两千五,既然连三千六人家都答应了,我也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了。至于说看我勤快不勤快,会不会加钱,我想都不敢想,人家是讲客气话啦。

女主人扯着我的包,我不松手,她只好扯着我的包牵着我走。她把我牵进一间房间里,房间不算大,摆了一张桌子、一张床,还有十来平方米的空地方。她把我的包塞到床底下,对我说:我们家有三个人,我、我儿子,还有我老公。接着,她马上对我的工作进行了布置:以后,每天三餐,买菜、做饭,还有收拾家务,带孩子,这都是你的工作,听清了吗?

我当时本来是想点点头的,但她马上又接了一句:请你来是干活的,明白吗?我听到这句话,就不想点头了,当然,也不敢摇头,我只是蹲下身子,去床底下把我的包拉出来。

女主人拍了一下我的手背,转身到了另一间房里,再回来时,手里拎了一件碎花的连衣裙,说:以后在家里穿这件裙子干活就可以了,你带来的那些东西该丢的就丢,明白吗?

我还想说句什么,那件连衣裙就硬塞到了我手上。天哪,我长到这么大,还没有穿过裙子呢。别说穿,就是见都没见过。我的意思是,在现实生活中没见过,在村里没见过,在学校里没见过,只在电影电视里见过。我本来想说我不穿,不好意思穿、不敢穿、不晓得怎么穿,但抓在手上,我又舍不得说,因为我从没摸过裙子,而且,我蛮喜欢裙子上的那些花。那些花,像开在村外田埂上的野菊花,一到秋天,一丛丛,一簇簇,连片连片地开——现在,它们都开到这件裙子上来了,蛮漂亮的。

女主人好像摸准了我的心思,她比我还急,说:穿上呀,快穿上,穿上试试,看看合身不。男主人这个时候也探过来身子,说:先吃饭吧?吃了饭你们有什么事再商量吧?

我听了这话,就像给我松了绑一样。我本来就不想当场穿给女主人看,我为什么要穿?她要我穿我就穿呀?我为什么要那么听话呀?如果第一次就那么听话,那以后她还不对我像叫狗叫猫一样地要我听她的话呀?即使喜欢,也不穿,至少不要她叫穿我就穿。她这么热情,我还不晓得她是什么目的吗?我在快餐店里做的那个礼拜,刚开始的那两天,老板娘的嘴不也是像抹了蜜糖一样吗?她叫我一声,我应一声,结果不是差点把我的腿都跑断了?其他不应答的服务员,很多都懂得怎么偷懒,躲在角落里,看着我,哧哧地笑我蠢。

2

第一天早上,我想拖拉着不那么早起床,我想等女主人叫我,我再起床。但奇怪的是,七点钟了,还没有人叫我,我自己都睡得不过意了,七点过五分钟,我自己起了床。我是睡不着,如果睡得着,我肯定还赖在床上,我在家里早睡早起惯了。睡不着,赖在床上?没意思。

读书时,学校离家有三四里山路,不到六点,我就要起床,背起书包往学校跑。农忙在家就更加不用说了,要做田里的事啊,不到天亮,四五点钟,父母就在叫魂一样地喊我。那时我每每眼屎糊糊地从床上爬起来,就赶到田里。在快餐店里那个礼拜也是,天天早上五点钟我就起床了。老板娘要我睡在店里头,刚开始,我还以为她是一片好心,给我包吃包住呢。后来,我才晓得,她是好叫我早上去帮她到菜市场采购。采购回来,洗完菜,切了好多菜,天还没亮。等干到天亮,吃饭的客人来了,我就要端饭菜、洗碗盆,忙得连直一次腰的时间都没有。

现在,哼,我不想再上当了。我慢慢悠悠地起了床,走到大厅,却没听到什么声响。我轻轻地走进厕所,刷完牙、洗完脸出来,男主人从房间里出来了,他对我说:小草呀,朱游在睡觉,你覃阿姨去店里了,她一般要到下午才回来,往后你煮我和小朱游的早餐和中饭就行了。如果我早上有事不吃早餐,或者出差,不在家里吃中饭和晚饭,我会在前一天晚上告诉你的。

男主人的话听起来还蛮顺耳,至于为什么顺耳,我刚开始时也没想得太清楚。后来,我认得了前面一幢一户人家的保姆,她跟我谈天时问我:你们家的主人怎么称呼你呀?我说当然是叫我的名字“小草”咯。对方就很羡慕我,说她家主人都是叫她“小保姆”。她咬牙切齿地对我说:小保姆,小保姆,我最讨厌别人管我叫保姆!难道我天生就是做保姆的命吗?我天生就是服侍他们的吗?

我记得当时听了她的话,也一起摇头,说:我们不会做一辈子保姆的。她拉着我的手说:倒不是做不做一辈子保姆,而是要像个人一样做保姆就可以了。

不过,男主人称呼女主人叫“覃阿姨”,等于提醒我,要我叫她女主人“阿姨”,我凭什么要叫她“阿姨”?长这么大,我还没叫过别的女人“阿姨”呢,可是,我不叫她“阿姨”,我叫她什么呢?我叫了她“阿姨”,那不得叫男主人“叔叔”?我这样一想,觉得不好意思,但我还是说了一句:叔叔,你们早餐吃什么呢?男主人走到冰箱前,打开冰箱,指着里面说:牛奶、面包、果汁、鸡蛋。他推了一下鼻子上的眼镜,又侧了一下身子,指着厨房说:还可以煮稀饭,稀饭要加点糖。男主人拿了一小袋面包和一盒牛奶,对我说:我先吃了,去开个会。你们喝牛奶要加热,鸡蛋要煮熟。小孩醒了再端出来给他吃。

临出门,男主人说:小孩醒了麻烦你提醒他刷牙洗脸,之后,吃早餐……还有,你们出门别忘了带钥匙,别忘了反锁门……

我心里说:这个男人怎么这么啰唆呀?等那个男人一出门,我就高兴得想跳起来啦,小孩还在睡,家里很安静,比起快餐店来,这里强一百倍、强一千倍。我站在客厅里左转转右转转,我看到主人家里的大彩电、电冰箱、洗衣机,我什么都不想做,我只想在沙发上坐坐,再睡睡,再躺躺,躺着看一会儿电视。天啊,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电视机,我打开电视,踢掉拖鞋,伸直双脚,头枕着双手,我感觉从来没有这么舒服过,从来没有这么清闲过。

只可惜,五六分钟后,房间里传来了喊声,传来了“姐姐、姐姐”的喊声。我刚开始还没有反应过来,以为他叫别人呢,直到那小孩抹着双眼,从房间里走出来,拉着我的手,我才晓得,他原来是叫我。我当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长这么大了,还没人这么正儿八经地叫过我“姐姐”呢。我只叫过别人“姐姐”,没有当过姐姐。

我很自然地就握住了他的手,问他:朱游,饿了吧?姐姐给你做早餐,好吗?小孩说:我要屙尿!我想:屙尿也叫我?他说完,拉着我跟他一起往厕所的方向走。他要我开灯、开门、守在门口,等他。原来他是害怕呀!我可不想再理他,我走进厨房去做早餐,刚打开火,他就过来,扯着我的裙子说:姐姐,我想到外面去吃,我不吃牛奶和面包,我要吃生榨米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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