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向尽头

作者: 蔡植

90后,浙江舟山人。

1

从房檐滴落的水珠,在窗下的湖面荡出一圈又一圈的涟漪。降水越来越少,漫长的雨季即将结束。她瑟缩在角落里,等待着那些声音再次响起。

起初,整个镇子都是雾蒙蒙的,有人熄灯有人睡觉,一切看上去都很正常。所有奇怪的声响都源自那个迷蒙的雨夜,巨大树冠下的阴影,雨水顺着屋檐的纹路轻轻地滑落,她听见有人立在她的窗下,面朝着她的房子不停地说话。一开始,连她自己都分不清这究竟是不是梦境,她和她的房子无声地接纳了这一切。可持续不断的呓语让她逐渐清醒过来。她悄悄地将耳朵贴近窗户,那声音便愈发真切,如同潮水在她的耳畔起伏。

敞开的窗页反射出路灯幽灵般的光束,窗外鼾声一片。街上的男人们白天干些体力活维持生计,一到夜里都是倒头就睡,有谁会站在雨水滴答的夜里,痴呆地说上半天的话呢?她怎么想都想不明白。于是她睁开眼,轻轻地坐在床沿,近乎虔诚地企盼,快停下来,赶紧停下吧。等到下一句就会停止吧,等到下一句就结束了吧。她暗自想,只要他马上停下,她可以当作这件事情从未发生,安然睡去,绝不声张。可他的语调越来越高,他的声音越来越大,从他嘴巴里滚落的呓语岩浆翻滚着涌入她的窗户,熔化了苍白的玻璃,燃烧的窗框在暗夜中噼啪作响,她的两颗黑色的瞳孔清晰地在火焰中浮现。她惊恐不已,连忙用力地推她的丈夫,安德在她身旁睁开眼,茫然地望着窗户上跃动的绿色焰火。

“你快听,快听听窗外。”唯恐惊扰房外的男人,她轻声地说。

“怎么了?”他一边呵气,一边缓慢地闭上了眼睛。

凄艳的火光蛇行般绞住窗框,从这端到另一端,冰凉地蔓延。好一阵子过去,窗框燃尽了,窗外的声响也渐渐平息了。她才发觉安德的鼻息打在她撑起的手臂上,一下又一下,他又睡着了。银白的月影照亮她的半边脸孔,她的双脚在地上打转,却怎么也找不到床下的拖鞋,于是她赤脚前行,一步一步走到窗前,只有她知道此刻自己是如何压抑住狂乱的心跳的。

和以往的每一个夜晚一样,入睡之前,她依偎在窗旁,手中缝一件蓝布短褂。她的丈夫安德在窗下走来走去。她听见他脚步的回响和他的声音,他一直在抱怨,“怎么会有这么热的天气,倒霉,今晚真是要热煞人”。安德把抽屉拉开了又关上,关上了又拉开,磨蹭了好一会,才走上楼去。灯光昏暗,他的脚步沉重地落在每一阶木楼梯上。他一边叹气,一边径直走向窗边:“你不热吗,怎么连窗户都不打开?”没等她张口回答,他便绕过她,推开木窗。

湖面上弥漫着蒸腾的雾气,湖对岸明明灭灭浮现出许多窗户,水上凭空生出一双双含泪的眼睛。古老的香樟树向着无边的夜幕怒张着动脉一样的枝丫,在幽蓝的长空结出了半空的网。木匠辛得和泥瓦匠水曾趴在窗沿吸烟,他们弯曲身体,两人之间相隔着多扇紧闭的木窗。一对孤独的鳏夫。安德看了他们一眼,然后也仰起头,燃起一支烟,山风把烟灰吹落到她襟前的蓝布短褂上,朦朦细雾飘进了各家的窗子。

蚊帐轻轻地摆动,老式雕花木窗衔着漆黑的玻璃窗面,朝着梦幻、黑暗、神秘的夜晚洞开,窗外的风牵引着她来到窗边。窗框的火焰已经熄灭,右面的玻璃完全熔化了,只剩下一副空洞的骨架,一股焦煳味扑面吹来。等到她的眼睛渐渐熟悉黑暗,她撑着已经落满灰烬的窗沿,探出身子向外望去。窗下漆黑一片,没有一个人,没有一束影子,更没有一丁点蛛丝马迹,水光粼粼的湖面上独留她褶皱的倒影。房屋环绕的湖泊愈发深沉地呼吸,她每一次的吞吐都化作更为深沉的白雾。到后来,滚滚浓雾把对岸完全地遮住了,把这边和那边完全地分隔开来。湖边的路灯僵直地站立着,从它的体内射出的千万道疲软的光线,在进入浓雾的轮廓的那一瞬间,全部脆弱地折断了。什么都看不见了,可谁甘愿就这么离去呢,她赤脚站在原地,任由寒冷的木地板的纹理向上蔓延将她缠绕。接着她听到穿越湖面依稀而来的几声微弱的响动,她疑心是有人暗中合上了窗户。所有人都在沉睡,整条街上只有他们两个清醒的活人,在她的房前喋喋不休,转身又藏进了永恒的黑夜。没人他妈的知道他想做些什么,她却浪费了整个夜晚和他漫无目的地周旋。她猛地合上残缺的窗页,按下插销,不管不顾地转身跑上床。她颤抖着,把冰冷的身体紧贴在她丈夫温暖的胸膛之上。窗外,一盏街灯擎举着一团跳跃的橘光,迷雾把它渐渐融成一摊水汽。

2

“……就是那个晚上,喝完酒,我们就把她背到山上去了。”木匠辛得一边说话一边挥舞着手掌,一双毛蟹似的毛茸手掌,吸引了全部的目光,“过去那么多年了我还记得,那娘们真沉得要命……”

“比水泥还沉上百倍!猪头,谁叫你偏偏要择在那一天,西北风哗啦啦吹吹……”泥瓦匠水曾,像一只咻咻喘气的狐狸。

“后来呢?”安德的声音。

“后来,后来我们就随便找了个地方,没有办法,安德,她一直在流血。”屠户阿成说。

蓝色的焰火把锅底熏得通红,不断涌出的泡泡顶开了锅盖,她捞出酒盅,走向客厅,长长的影子在天花板上晃动。

“你们喝酒。”她站在辛得和水曾之间,把温好的黄酒往他们的酒杯里添。

顺着她的指尖,所有人慢慢抬头看向她的脸孔。

“你们快些喝酒。”

他们笑了。

“说实在的,昨天晚上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她又说。

所有人都看向她,他们的目光把她紧紧包裹住了。

“什么动静?”辛得说。

“像是有人在说话。”

“没人说话,你再去热些酒来吧。”

没等她听到辛得的答案,安德就把她支开,他不打算让她把话再说下去。

许多双眼睛齐齐注视着她,她没有理由再待下去了,她拿起空酒盅返回厨房。旧木圆桌中央整整齐齐码着四喜烤麸、糟黄泥螺、凉拌腐竹、油爆笋四盘菜。一双又一双筷箸交错着,夹着热气腾腾的竹笋,送进男人们厚厚的嘴唇里。

这是清晨她从山上挖来的新鲜竹笋。今天清晨,安德拼命摇晃她的肩膀,她睁开眼,就闻到了自己身上一股淡淡的焦炭味道,她的手心尽是灰烬,把鸳鸯被面弄得黑糊糊一片。窗外飘着雨丝,安德说他不打算出车,他让她准备一桌菜,招待中午上门吃饭的客人。她的心思压根不在这里,她失魂落魄地望向窗外,右边空洞的窗框被雨水浇透了,连忙拉住安德的手,说:“安德,你快看,你快看那窗户,那玻璃全都熔化了,接下来的日子我们要怎么过呢?”

“你总是这样大惊小怪!一点也不搭界,夜晚本来就是那么炎热。你只要把窗帘拉上不就行了?”他们的眼神未曾交会。安德转身自顾自地穿上袜子,说道:“你总是这样懒得动脑筋。”

未来的日子四处透风,谁都可以透过一扇压根不存在的窗户看到他们,他们的一举一动被口口相传,在镇上他们将毫无秘密可言,该怎么办呢?“没有窗子,我们该怎么办呢。”她悲伤地看着他,说道。

“别说那么多了,客人快要来了。”他起身下楼。

他怎么会这么想?他怎么能对这些事儿毫不在意呢?没有过问她一句,他就不声不响地接纳了这个千疮百孔的房子,这个没有秘密的房子。她抚面哭泣,现在,连她的脸上也满是黑糊糊的焦炭了。

楼下的安德在一块一块地卸下排门板,陆陆续续有人进来买车票。她走下楼,看见他端坐在桌前,瞳孔中闪烁着郊狼眼一般绿色的磷光,他不断地把收来的票钱塞进抽屉。临近中午,他还是没告诉她哪些人会来。她也不打算问,镇上只有这么些人,对她而言,谁上门都一样,都是她一个人关起门来独自准备食物。但今天不同,这是绝佳的机会。她的期待早就溢满她的胸腔,涌出她的嘴巴,简直可以灌满门前的湖泊。来的客人越多越好,闹得声响越大越好,把这间屋子掀翻了最好。她早就盘算好了,不管谁踏进门,等待合适的时机她会上前挨个盘问他们是否听到了昨晚的响动。

她在房子里到处寻找招待客人的食物。“安德,明天去望耶吗?”“安德,明天几点回来?”成群的旅客从她的身上穿过,他们围着安德兜圈,房子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各色眼睛,仿佛整间房屋是由眼睛搭成的。她躲在黑糊糊的脸孔背后,在无数的瞳孔间,在流光溢彩的星群中穿行,她打开碗橱的柜门,一股尘封多年的霉味扑鼻而来,角落里只剩下一瓶未开封的酒糟泥螺,一些晒干的烤麸、腐竹和发潮的金针菇。这些远远不够,她得另想办法。

她听说木匠泥瓦匠常常坐在她门前的湖边钓鱼,这湖中也确实有鱼,尽管她没有亲眼见过。她整日和家务周旋,难得出门,安德承包了镇上唯一的一辆中巴,天放晴时每日往返县城。她不曾下水,只往山上去。她从卸下的门板后摸出一把锄头,一路背去后山。现在正是竹笋生长的时节,漫山遍野都是凸起的竹笋尖,硌着她柔软的脚底板,她血流不止地走在通向山巅的小径上。

她的脑袋昏昏沉沉,她一路走,好像一路在飘。斜生的芭茅草不断地戳破她的脸颊,她费力把它们拨开的同时,叶尖的露水滑过她的手臂,迅速结成一道刺骨的冰霜。她任由两只脚掌自由地迈出,在她身后的泥泞小路变宽变长变成通途,一直通向尽头:一条碧色的河流在她的眼前横贯而过。

水流如此湍急,河面如此宽阔,她立在遍地的玻璃碴之上,半张脚掌悬空在河岸边缘,她意识到她再也无法向前迈出一步,这股汹涌向前的力量将她永远地围困在这一侧。对岸是一片高耸的树林,它们紧密相拥却腹部空空,无数的幽蓝树影从它们的腰腹中鱼贯而出,拥挤着,团簇着,轮廓重叠着轮廓,无声地晃动于整片河谷。她跌坐在地,紧接着有人猛烈地摇晃她的肩膀,安德的脸孔不断地放大浮现在她的眼前,“快醒醒,马上有客人来……”

哪来的客人?客人早就喝醉了,旧圆木桌被他们拍得叮当作响。

她悄悄地把温热的黄酒盅放到桌上,踏上木台阶,往楼上走去。“她会打碎全部的窗玻璃!”不知道是谁放出狂言。不管他们,她从衣橱深处翻出一块红布,对折四角,揣在怀里,跌跌撞撞往外走去,走出卧室,穿过闹哄哄的客厅,像个无足的幽蓝树影,茫然无措地四处飘荡,坚硬的轮廓撞上客厅巨大的门框,肩膀微微向内瘪进一角,但始终不觉疼痛。

3

湖泊上经久不散的雾气,将远处山坡洇成一团青灰色,路灯已经完全发冷发暗,僵直地伫立在湖边。她匆匆地走过沿湖的麻石路,米面粮油铺、肉铺、理发铺和铁匠铺的粼粼倒影在湖面快速后退。铁匠的风箱哼哧哼哧低声怒吼,铁星子像焰火满街飞溅,落在她身上幻化成密密麻麻的孔洞,很快她的头发和肩膀也燃起一缕缥缈的黑烟。她不害怕,反倒更加欢快地奔向麻石路的尽头。那里架着一座小石桥——湖泊两岸唯一的连接。湖对岸住着裁缝阿桃,她为数不多的朋友,也是整条街上唯一的裁缝。每个游荡在街边的男人女人,都穿着她做的衣服。她的审美帝王般地统治了全镇,倘若自己偷偷叫人做了衣服叫她察觉,她一定暴跳如雷,当街烧掉。她是个心灵手巧又狂热的裁缝。她想,她会帮助她的。

阿桃家的窗户敞开着,她趴在窗户边,窗玻璃也像湖水一样倒映着她粼粼的脸庞。她用指节轻轻地扣了一下窗页,道:“阿桃裁缝。”

阿桃在缝纫机前抬起头来,整张脸孔都在美妙地绽放,她说:“你来啦,好久不见你。”

玻璃窗上倒映着的身影逐渐变小,她走进她家,发现四壁都刷上了绿漆,自墙角向上律动着植物的美,整间房子都是湿漉漉的,好像泛着热带雨林的潮气。房梁上悬挂着小半扇肋排和几只猪蹄,不时滴下几滴鲜艳的猪血。她低头从肋排下钻过,走近阿桃身边,问道:“阿桃,好端端的怎么把墙都刷成绿色?”

阿桃低下头踩起缝纫机,说:“阿成的鬼主意,那十三点花了整整一个早上才把整面墙壁涂满。他说墙上太多猪血,只有绿色的油漆遮得住。”

只有绿色能遮盖住红色,是不是也得往她的脸颊刷上绿色油漆,才能通通盖住密布的伤口?她恍惚着说:“他恨不得也往我脸上刷上油漆。”

“谁不是呢?”阿桃笑着,搬出一方矮凳让她坐下,在她转身的空隙她反倒紧张起来,从头至尾她都没有想过,究竟该如何说出昨晚的事情。

“阿桃。”

“你真是好久没来了,你真不知道现在街上的人越来越少,生意越来越难做。”

“阿桃。”

“你不知道呀,我眼睛也花了,现在连穿线都难,拷边的时候线老是走歪……”

“阿桃,”她打断了她,“昨晚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什么声音?”

“有人说话的声音。”

“谁在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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