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大利侗寨的春天
作者: 吴芳秋女,作家。现居贵州三穗县。
多年以后我一定还会记得,2024年春天,我穿过延绵不绝的绿意,与大利侗寨不期而遇。侗寨坐落于贵州省榕江县栽麻镇,村寨历史悠久,始建于明代,这里文物古迹甚多,现保存有古萨坛、古民居、古粮仓、鼓楼以及花桥等古建筑。侗寨位于深山之中,鲜为人知,村民与外界往来甚少,直到近几年“村超”火爆后才引起世人关注,并被誉为深山里的一颗明珠。
古树、翠竹,时光凝滞在花桥之上
走进大利,一种世人罕见的植被随处可见,那就是古楠木。每棵楠木树冠茂密,古朴苍劲的虬枝仿佛在争相拥抱什么,不禁让人想起李白《秋浦歌十七首》里的诗句:千千石楠树,万万女贞林,山山白鹭满,涧涧白猿吟。
古楠木是岁月馈赠给大利的珍贵礼物。据村里人说,500年以上的古楠木有40多棵。大利人长年在深山生活,学会了与自然和谐相处,他们敬天地日月,亦敬楠木古树。村里至今流传着“老人护村,古木佑寨”的古训。在古楠木群,我看见树上挂着许多红布带,写有一份特殊且有趣的村规民约:“任何人不得砍伐古树或风景树林,违反此规定者,需请全村村民吃一天饭。”字里行间展现出的是侗族村寨村民的和谐团结,也展现出他们的精神信仰。寨中如果有子女生下来身子羸弱,父母就会把子女“过继”给古树,拜古树为“宝爷”,每年“二月二”,都会带着子女,挑上盛着糯饭、雄公鸡、刀头肉(猪肉)和红鸡蛋的竹篮到古树下拜祭,感念在古树的庇佑下孩子们能够像古树般茁壮成长。
除了有楠木,还有翠竹。竹子在侗族人的生活中应用广泛。竹笋竹筒饭竹编农具,这些器具广泛应用于侗族人的日常生活中。不仅如此,侗族乐器侗笛也是用竹子制成的,这种乐器的管身多用水竹制作,既是侗族独特的吹口气鸣乐器,也是侗族青年情侣最喜爱吹奏的乐器之一。每到夜晚,大利的村寨边、鼓楼上,总会飘来阵阵优美动听的笛声和情歌,恋人们能从声乐中辨别出自己的心上人。侗族《祖公河上》记载了侗笛的传说:“金转造芦笙,金烧造笛子……姑娘听了笛声跟着唱……”虚心竹有低头叶。侗族人真诚善良、不争不抢的性格,大抵是延续了竹子的胸怀吧?
穿过寨头花桥,琳琅满目的蜡染、手工品、民族服饰罗列在花桥上。花桥既是寨中溪水两岸村民相互交往的便利通道,也是闲时寨中集会议事、避雨纳凉、休闲娱乐的极佳场所。在大利侗寨,像这样的花桥共有5座,分别是寨头花桥、上步花桥、圣母花桥、迎宾花桥、聚宝花桥,它们犹如五条彩虹横卧在利洞溪之上。最具特色的是位于寨中的圣母花桥,又名中部花桥,为亭廊式木质结构。圣母花桥曾在1921年被洪水冲毁,目前所见的是1945年寨上群众集资重建的,桥面由7根长条杉木并排铺架而成,上建桥廊,桥廊两侧设有栏杆和长廊。我抚摸着这座被无数人坐过的风雨桥,被磨平的木凳玉一般温润,木质色彩深沉丰富,自然又纯粹。
花桥上有几个年长的阿婆正在编织手工艺品,她们神情恬淡,眉眼舒展,淡淡的光影铺洒在她们身上,显得那样安宁,仿佛一切喧嚣纷扰都与她们无关。一个阿婆比画着问我是否要买手工编织的花带,她的笑容淳朴和善,令我瞬间想起已经过世的祖母。她和这个阿婆一样,喜欢编织手带之类的小玩意。记忆中祖母总是静静地坐在屋前,仿佛时光在她面前凝滞了。她把毕生的沧桑经历一件件编进她给我的小玩意里。眼前的阿婆穿着被岁月淘洗得已经变色的对襟衣裳,坐在长长的木凳上,一旁的孩童咯咯地笑着扑进她的怀里。老人和小孩本来是生命的两端,此刻却悄然重逢,世间因此而温柔。我多么希望我的出现不会打扰她们。
流水、木楼,四合院的惬意生活
沿溪而下,流水潺潺,迎接我的是一幢幢干栏式木楼。每家木屋韵味不一,即便破旧,也不失灵气。木楼为杉木结构,两层或三层,两至四开间不等,每间宽约丈余。走廊和窗户上雕刻人物花卉,飞禽走兽,工艺精湛。间或有横杆上挂满糯谷的晾禾谷仓点缀其中。木楼多建于筑台之上,或是一半以木柱支撑悬于水面,另一半用石头砌基,再用木板搭楼。建筑分为三层,底层是圈,二层是生活区,三层是阁楼,用来存放粮食等物品,主要是为了适应南方潮湿炎热、多虫蛇的自然环境。眼前的景象令我想起沈从文先生笔下的凤凰古镇:吊脚楼建于筑台之上,一眼望去,撑柱悬空的建筑腾空而起,瓦片如鳞,连绵不断,水面因为吊脚楼而有了绵延温婉之气。
大利侗寨与凤凰古镇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木楼下面多有一水池,这是大利建筑的一大特点。侗族民居喜欢围绕水池布置住宅,组合成团、成片、成村。水池不仅可以排积污水,还可设置公共厕所。过去侗族民居宅内没有厕所,厕所都是公用的,设在水池中间,架独木桥入厕。现在家家户户都改建了厕所,水池被保留下来,兼具消防功能。
时光易逝,木屋不老。我对木屋向来有着特殊的情感。它先于我出生,必会后于我消亡。刘亮程在《一个人的村庄》里讲述了一草一木的命运,木屋何尝不是如此,在它们诞生的过程中,曾经改变了一棵树、一丛花、一粒黍的命运,像极了昔日某位侗族子女的命运。而楼下灵动的流水,似乎在滔滔不绝诉说着平常人家的惬意生活。恰如沈从文先生所说,“但沿河因为有了这些楼房,长年与流水斗争的水手,寄身船中枯闷成疾的旅行者,以及其他过路人,却有了落脚处了。这些人的疲劳与寂寞是从这些房子中可以一律解除的”。
迎面而来的是杨氏四合院。朋友说这幢四合院曾经有14个家族、祖孙三代90余人共同住过,它为大利侗寨赢得了“侗族建筑博物馆”的荣誉。细细打量这座经历百年的侗乡干栏式木质四合院,它屹立于穿寨而过的利洞溪畔,由前堂、两厢、正屋组成,中有天井,青瓦屋面,全为杉木榫卯连接。伫立楼前,我看见几个年长的阿婆在木屋门前穿针走线,不禁感慨:原来我们的诗意是别人的生活。
鼓楼、萨坛,物质的粮仓带来精神的丰收
鼓楼原来的功能是传递村中急要事,后来演变成侗家人集会、议事、休闲、娱乐的场所。据说侗族工匠建造鼓楼时不用图纸,也不参考任何“手册”“标准”等,他们有着秘不外传的施工口诀。鼓楼塔尖多为葫芦形,檐角翘起,玲珑雅致,呈现如飞似跃的韵律和美感。层数也很讲究,必为奇数。侗族先祖认为奇数为阳,寓意吉祥,象征子孙兴旺。楼内挂着多面锦旗和牌子,这些不仅仅是整个村庄的荣誉,更是古老与文明的碰撞。
眼前的这栋鼓楼,由榕江县政府和村民共同集资于2003年重建。新建鼓楼为六角九重檐木构塔式建筑,室内施六柱,直通楼顶,屋檐施青瓦覆盖,翼角起翘较高,着白色涂料。柱子有象征意味,多少根柱子代表多少个家族。楼内雕刻着栩栩如生的虫鸟兽等图案。
关于侗寨鼓楼,有一个美丽的传说。相传侗族先祖为了躲避野兽侵袭,只好居住在树上。其中有个叫古头的青年负责将野兽赶跑,深受大家崇拜和尊敬,古头也因此成为族里的首领。古头不仅力气大,还会法术,每当野兽向人群进攻,他就叫大家躲到树上,而他独自一人与野兽搏斗,如果野兽太多打不过,他就变成一只画眉鸟飞到树上歌唱:“林中野兽太猖狂,我的铁手硬梆梆,要和它们斗到底,明天叫它见阎王,不见阎王不甘心,我有千万的神兵,誓把野兽消灭尽,人群狂舞享太平……”有一次大批野兽入侵,古头叫大家躲到树上去,他独自与野兽群战斗,最后体力耗尽不得已变成一条蛇,想爬回树上暂避,不料被一只凶恶的老虎咬断尾巴。他爬回树上后,因没有尾巴,无法变回人,最终陨落。大家为了纪念他,就用他生前居住的杉树搭了一座茅棚,每天早晚在此祭拜,用歌声传颂古头的英勇事迹,这座茅棚就叫“古头棚”。后来人们学会了用兽皮制鼓,就把鼓放在古头棚里,当野兽再次入侵时人们就击鼓来吓退野兽。再后来人们把茅棚换成高大的木楼,把鼓至于楼顶,称为鼓楼。自古至今鼓楼是侗寨人们的精神灯塔,哪里有侗寨哪里就有鼓楼。
穿过鼓楼,便是“祭萨娏”的萨坛。萨坛由许多石块堆叠而成。萨娏又称“萨玛”。“萨娏”是侗语译音,“萨”即祖母,“玛”意为大,萨娏可汉译为 “大祖母”。大利人认为萨娏是侗族祖先神灵的化身,神威巨大,至高无上,能赋予人们力量战胜敌人、战胜灾害,他们对“萨娏”虔诚崇拜,将之奉为侗族的社稷神。每年正月或者二月,寨上的人们会聚集到这里举行盛大的“祭萨娏”活动。
我曾经在2008年的“萨玛节”见证过万人空巷的祭典场面,至今回忆起来仍历历在目。祭萨时,现场氛围庄重肃穆,大家恭敬地站在祭坛外,聆听村寨年纪最大、辈分最高的老人主持祭祀活动。而后,管萨人烧好茶水,给萨敬香献茶。各家身着盛装的女主人排着队前往祭祀,她们每人喝上一口祖母茶,摘一小枝千年矮树枝插于发髻上。放三声铁炮,由“登萨”(掌管祭祀萨玛的老妇人,此时为萨的化身)手持半开黑伞开路,众人迎萨出门,随萨踩路,绕寨一周。最后来到鼓楼前。大家围成圆圈,手拉手跳舞,齐声高唱赞颂萨玛的耶歌,气氛古朴热烈。琵琶歌弹唱、抬棺人、舞稻草龙等,热闹且神圣。2006年,侗族萨玛节被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行走在大利侗寨,除了古楠木,随处可见的还有粮仓。大利的古粮仓多为穿斗木构歇山青瓦顶三层建筑,底层平面呈正方形或长方形,正方形谓之“四方来财”,长方形谓之“长有久有”。眼前这座粮仓楼厚壁坚,外围楼面坦平宽敞,既可以存粮,也可以晒谷。看着这些粮仓,我似乎看见了一幅丰收的油画:金秋时节谷满粮满,禾晾上挂满金黄的糯禾、苞谷和红辣椒,人们笑容灿烂,丰收的喜悦洋溢在脸上。那种特别的氛围,是幸福一词的具象化。徜徉其中,有坐在屋前闲聊的、蹲在自家门前做家务的、在明暗的光影里洗衣服的,时光仿佛是停滞的,他们安然又自在。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把粮仓装满,把禾晾挂满……“仓廪实而知礼节”,跨越了物质贫乏的艰难岁月,如今的大利人越来越文明好客了。
粗糙的石碓是村庄里最原始的生活用具。大利数百户人家,几乎家家都有。每逢侗家节日“三月三”,他们便用甜藤和黄草做成又香又甜,令人口齿生津的三月粑。每逢“四月八”,他们便用石碓舂乌米叶做乌米饭;农历八月糯谷尚未完全成熟时,他们摘下禾苞煮熟,用石碓脱掉外壳做成“扁米”,小伙舂,姑娘簸,一同食用,一同唱歌,情意绵绵。因此,石碓不仅承载着大利人生活的甜美,也成为姑娘小伙的媒妁。
然而,随着时代的发展,石碓逐渐为现代化的农业设备所取代。虽然生活条件得到了改善,但大利人仍觉得,在石碓旁度过的时光,依然是他们心中最美好的回忆。那镌刻在旧岁月里的爱情、友谊和互助精神,不仅成为一代代大利人传承不息的宝贵财富,也成为他们永恒的乡愁。
石板路、水井,对酒当歌的侗家人
大利侗寨的巷道四通八达,每条街面都由一块块青石板拼嵌而成,整洁美观,古朴庄重,窄窄的,却很悠长。据说这种长长的巷道是侗家新媳妇的必经之路,她们来到婆家后,天不亮便去挑水,取得贤名。
我于一个湿漉漉的夜晚踏上古老的石板路。石板路面发出的光亮与幽深的小巷相得益彰。路旁潺潺流水,珍珠坠落般倾吐着心声。寨中共有四条石板古道,貌似大利的血管,把整个村庄串联起来。我走的这条古道始建于清乾隆五十八年(公元1793年),是榕江境内历史较为悠久的石板古道,古道起点处立着一块青石碑,记录了清乾隆年间大利侗民捐资修建石板古道的史实。
石板路不仅连接着过往和未来,也连接着一口古井。大利最具特色的是“闷墩”古井。侗语“闷墩”意为“寨中之井”,如果把大利比作母亲,那么闷墩古井就是母亲的乳房。此井建于清乾隆三十七年(公元1772年),是寨中六眼古井中最具代表性的一口古井。古井由大青石条砌成,井口前边有一对石鼓,便于放置水桶和抬水起肩。井口和水池周边地面均以青石板铺地,井水涨满后流入井前的一个小池,便于村民洗菜,经一次使用后,水流溢出流入大池,方便群众洗衣洗物、蓄水防火,最后再排入公共沟渠。层叠的用水系统体现了大利侗民综合利用水资源的智慧。
水井两旁放着木质的舀水瓢,外形沉静而古朴。我迫不及待取一瓢水喝起来,井水甘冽清凉,沁人心脾,来时的燥热和疲倦刹那间没了踪影,遂想起《红楼梦》第九十一回宝玉的一句话:“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后来世人普遍引用这句话来表达对爱情忠贞不渝的态度。我由此想到爱情。如果爱情似井水般甘甜,似河流般绵延不绝,那么河流又以怎样的方式出嫁?是谁把藏了千年的心里话说给石头听?那朵翻起的小浪花是不是爱的结晶?河流用一生守护石头,石头是否用身体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