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愿树

作者: 杨合

作品多发表于《散文选刊》《诗歌月报》《广西文学》《太湖》等刊物,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云烟过眼》、散文集《能往前走便是幸福》。

十岁那年的秋天,我意外地获得了一把折叠式小刀。

我拿着小刀,到处找物体来刻字。我已迈入小学三年级的门槛,应该能写出自己想写的字了,手痒,到处想显摆。我明白,芭蕉树容易刻字,但新陈代谢比较迅速的芭蕉树树皮,会让字迹很快就消失。

我便想到老屋前岔路口的那棵柚子树。

那是1983年10月,我在柚子树粗实的树干上,用小刀由上而下刻了几个字:左——毛山;右——杨家。我把“茅山”错写成“毛山”,是因为我当时还不认识“茅”字。

老屋所处的地方,叫巴马城关公社龙凤大队上寨中队塆里小队。塆里,是龙凤村的发源地。200多年前,龙凤村第一户落户的地方就在塆里。

村庄里岔路多,我们老屋前,就是一个岔路口。沿石板路来到我家老屋前的路口,往左就是去种田和开垦荒坡的茅山,往右就是我们家,我们家后面住的是满太公一家,大家都姓杨,共用一个“杨家”指路牌,没有错。

那些字迹,缺乏力度和深刻,只停留在树皮上,被树木的成长慢慢压缩和淡化,一段时间后就模糊了,最后销声匿迹。估计除了我自己,没有人注意到那些字。去茅山,到杨家,村里人谁不熟悉呢?毕竟只是一个画蛇添足的指示而已,起不到半点作用。

但我记住了那棵被我刻了字的柚子树,记忆深刻得像是刻在心里一般。尽管那棵树随着树龄的增大,慢慢变得营养不良,枝叶稀疏,果实无多,但它一直没有倒在斧斤之下。

因为,那是祖母的心愿树。

1

祖母喜欢种树。在远处的山坡上,她与祖父一道,种下了油茶树和杉木;在房屋四周的园子里,则种上了桃树、李树、枇杷树、番石榴树、柑子树、柿子树、柚子树、芭蕉树等等。这些果树,从过年后就开始开花结果。先是枇杷,春节期间就已花满枝头,一簇簇,灰黄凝重,待到清明,已成熟或半成熟的黄绿果实吊满枝头,越看越惹人喜爱;在南方天气乍暖还寒的二三月,桃花李花先后竞放,让房前屋后春意盎然,让人们也精神大振,初夏时节的果实更是让人垂涎不已;番石榴的花开得低调,看不到繁花似锦,仲夏,番石榴成熟时的香气,可以迷人十里;中秋后,柚子已经成熟,圆滚滚的果实掉在枝丫上,像一盏盏硕大的灯泡,散发着绿色的光芒;天气已经非常寒冷了,红彤彤的柿子却傲然枝头,为沉闷萧瑟的乡村增添了鲜活灵动……

“园有桃,园有棘,其实之肴,其实之食。”老家的空气,一年四季就这样与果香缠绵。昂扬的果树们,向着阳光,顶着风雨,有相邻而居者,有孤独终老者。它们不停地让花朵芬芳,让果实挂枝,让飞鸟驻足,让风声响亮,让人们充盈期盼收获喜悦。

而那棵柚子树,伫立于我家老屋前的岔路口,树干挺直、枝丫整齐划一,亭亭华盖,翠绿醒目。

祖父说柚子树是他种下的,种子来自邻居给与的柚子。那是邻居从很远的他乡带回来的柚子,祖父得了两片。他从晶莹剔透的柚子肉中,抠出颗粒饱满的柚子种子,分别种在屋前不同的地方。只有岔路口的两棵长成大树了。我记事的时候,两棵柚子已经高不可攀,每年都会挂果,也许是水土不服吧,果实不尽如人意,没有用它的甜蜜或者酸涩,让我留住更多的记忆。一棵柚子树生长的地方有点倾斜,土壤藏不住肥料,树干细直,叶子枯黄,营养不良,果实也少而小,最后被砍伐了。另一棵柚子树,长在矮墙内的三角地带,营养略显富足,树干壮实,叶子青翠,果实稍丰,得以留存。

祖母生育的子女们开枝散叶后,由子女到孙辈再到重孙辈,让她牵挂的人实在太多。

有了离别,就会有思念,就会有担忧。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改革开放的春风也吹到山旮旯了。我的父亲——祖母的大儿子,开始贷款到县城做生意,开旅社、修公路、搞木材,常年在外,漂泊不定,成了祖母的牵挂与担忧。应该是1987年秋天的某个下午,我在龙田初中读初二,星期天回到老家时,看见很多人坐在家门口唉声叹气,吓得我不知所措。

我走到大门口,发现那些人都是亲戚,有近在本村的,也有远在另外村庄的。一些人老是朝着我的身上盯,盯得我莫名其妙,害得我以为自己犯了什么错误。后来才明白,说是我的父亲在那社乡的某个地方被人抢劫后又被杀害了,说得有鼻子有眼,像是他们其中有人亲眼所见。知情的亲戚便纷纷登门来安慰我祖母。我信以为真,靠在大门口的木板上思绪万千。我有多久没见到父亲了?今后永远也看不到他了!今后谁来供我读书?我的担心持续不断,失望和绝望在我少年的大脑里奔袭,热泪乱弹。还有满叔,他用哭腔来赞颂他大哥的种种好处,惹得更多的人跟着忧伤。有的人还哭出来了。父亲那年才36岁,还是一个让人有期盼的年龄。要是他真遇害了,难免让人惋惜的。祖母却出奇地冷静,并用微弱的声音安慰大家,说:“再等等吧,等老四他们赶回来。”

我的四叔和老家附近的一个表叔,两人共骑一辆自行车,从早上出发,已经赶往那社乡。他们都曾经跟随父亲在那社乡修建过公路,他们懂得父亲会在什么地方出现。大家都在等待,人也越来越多。到了下午三点多,四叔终于赶回来了,气喘吁吁、语无伦次地告诉大家:“谣、谣言,大、大哥,还、还在喝酒。”

四叔和表叔,他们踩着单车,从村里赶往县城,再从县城赶到甲篆,又才从甲篆找到那社乡府附近。他们看见我父亲时,父亲正在跟人豪饮。四叔从那社乡带来的信息,让我家门口的亲戚慢慢离去,我也得以收住眼泪和愁绪,按时回到学校。但这一消息,还是刺痛了祖母的神经,让她开始满怀心思,牵挂儿女,思念远方。

那之后,祖母牵挂的人和事情逐渐变多,像屋前的柚子叶,密密麻麻。父亲依旧常年奔波在外,多半是一年半载没有音信;接着是三叔到外地工作,有时周末月尾回来一次;再接着是四叔、四婶、满叔、满婶,都丢下年幼的儿女,纷纷到深圳打工。作为长孙的我,也到县城读高中了,寒暑假才能回家;就连我的妹妹,十五岁便与一群小姐妹结伴到深圳,进入了工厂。留给祖父祖母照顾的,全是我的堂弟堂妹。五个小孩子,前后相差不过五六岁。嗷嗷待哺的孙子孙女,重新唤醒了祖母的母性,她像一位母亲,全身心教育隔了一代的至亲,无微不至。他们也一天一天长大,先后外出学习、当兵、工作、生活、出嫁、生儿育女,又共同成了祖母的牵挂。

不知是从哪一年开始,也不懂祖母是从哪里学来的,新年初一的清晨,她就找来红纸,走到柚子树下,将红纸折叠成一个红包的式样,然后用红线系住,送上一句祝福语,再用竹竿把心愿包挂上柚子树的枝丫。祖母会说,这是大孙仔阿华的,保佑他读书狠狠的,到大城市去,超过他三叔;这是大孙女阿玲的,小小年纪就到深圳打工了,保佑她找个好婆家;这是二孙仔阿元的,他也开始读书了,要比他爸、比他哥都要读得狠……

就这样,柚子树成了祖母的寄托,在树上张挂心愿包,也成为她每年新春的惯例。在外漂泊的,她送上平安健康;在外务工的,她祝福顺利发财;在读书的,她希望读书厉害。她总会根据我们每个人的变化,不断改变她新年的祝福语。

堂弟天尤,还不满十八岁便当兵远行。他才几个月大时,祖父祖母就接手抚养他,是他们最小也是最疼爱的孙子。堂弟入伍的那一年,祖父87岁,祖母82岁,耄耋之年的他们,内心有高兴,也有很多担忧。高兴的是他们的后代终于有人当兵了,担忧的是不知何时才能与之相见。他们也明白,进入部队与工作、读书不同,不能什么时候想家了想回便可以回。

祖母为此的祝愿,更加细心与虔诚了。她总会把属于堂弟的心愿包,挂得最高最稳固。别人问起,她会说:“满孙仔离家最远最久,很多年都没回家过年了。”

祖母的时空里,没有WiFi,但她为儿孙们许下的那些心愿,却像信鸽,以准确的定位,以强大的流量,飞进了儿孙们的心坎里,与每一个心灵适配,成为她的儿孙们一年又一年的守护者。

善良的祖母,她心里牵挂的永远是别人。每个新年,每一个亲人,都会收获祖母的祝愿。唯独她自己的,她总是说:“人老了,又不出门,不需要那些。”

那些被祖母挂上枝头的心愿包,红彤彤的,像是一盏盏小型的红灯笼,在发黄的柚子叶间,张灯结彩。

2

心愿,虽然被祖母念出了心里,挂在了树上,但那些美好的祝福语,还只是停留在口头上,纷飞在空气中。

心愿树毕竟不是阿拉丁神灯,只要擦一下就能让人称心如意,满足愿望。塆里屯没有这样的神力,我们也没有这么好的运气。

祖母也知道,要实现那些美好的心愿,需要用行动去践行。她能为我们许下心愿,却无法直接帮我们实现心愿,只能以身作则,用艰辛的付出来实现这一切。后来,作为祖母的孙辈们,大家实现心愿的勤奋与执着,几乎都来自祖父祖母的言传身教。

祖母是从隔壁的龙田村嫁过来的,从小就有吃苦耐劳的本性。后来龙田村产生的“人敢拼命,山河听令”的奋斗精神,就流传广远,激励众多。

我曾经和祖母有过一次交谈,问起了他们以前的生活状况。祖母回忆说,那时候虽然办起了人民公社,搞大食堂,但小队也给每家每户在房屋的附近分配一点自留地,还允许到茅山开垦一定的荒坡。

房屋附近的自留地,一般都用来种植果树和蔬菜;远一点的荒坡,都是在斜坡地带,水土流失严重,土质差,一般用来种植木薯或者旱谷。祖父祖母就在分到的荒坡上,先是把草木砍伐烧成灰,再翻土,把草木灰与农家肥一道埋在地里,待来年的春天翻出来,种上旱谷。肥料充足的旱谷,长势良好。在做完集体的农活后,祖父祖母便又悉心照料自己家的责任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把精力化成汗水,再把汗水融入土地,土地回报勤劳,让祖父祖母年年大获丰收。

大饥荒年代,竟然没有影响到我们村庄?说实话,我对这一段历史不是很熟悉,以为是祖母年事已高记忆有误,便去重温那段历史。我从《农村人民公社工作条例》中查阅到了相关规定,规定中明确了人民公社社员可以经营的家庭副业种类包括:耕种由人民公社分配的自留地;经过生产大队批准,开垦零星荒地;饲养猪、羊、兔、鸡、鸭、鹅等家畜家禽,也可以饲养母猪。在条件许可的地方,还可以饲养一两头大牲畜;经营由人民公社分配的自留果树和竹木,在屋前屋后种植果树和竹木等。

祖母说得没有错。在人民公社之外,是允许开垦一定比例的自留地的,还可以发展种养。我们的村庄,尽管土地少而贫瘠,但因为有了勤恳,有了较为宽松的环境,大家都在最困难的时期顺利地挺过来了。

不仅如此,在较为困难的1961年,祖父还动起了建造一幢新房的念头。念头很快转化成现实,他们就一边忙着公社的活,一边兼顾自留地,一边养儿育女,一边筹建新房。

历时一年多,新房拔地而起。

关于建新房的事情,我曾经有过专门的叙述。而这一切的困难与艰辛,在祖父祖母面前,却被他们轻描淡写成历史的烟云。

祖母有十个孙子孙女,稍大的五个纷纷外出读书后,还有五个年幼的孙子孙女完全由祖父祖母来抚养。我最小的堂弟天尤出生刚几个月,四叔、四婶又一次到深圳打工挣钱了。嗷嗷待哺的他,与他的两个都还年幼的姐姐,还有满叔家的堂弟天帅、堂妹秀瑛,五个都才几岁的小孩,就跟着祖父祖母生活。

村里的年轻人像鱼群,纷纷从家乡的小河往东而游,游进了大江,游进了大海,到深圳、东莞、珠海、佛山等地打工。我的四叔、四婶、满叔、满婶也都进到深圳的工厂里,追求他们的生活。把子女留给老人抚养,把土地留给老人耕种。

有时候,家乡的土地上就会出现这样的画面:两个老人,每人背着一个小孩,再领着三个四五岁的小孩子,在土地里或播种,或薅草,或收割……成年后的堂弟堂妹回忆:尽管祖父祖母已经七老八十了,但给他们的感觉是,他们根本不知道疲倦。

有时候,留守在家的祖父祖母分工明确,祖父主要负责茅山的稻田或坡上的木薯,祖母照看年幼的孙子孙女,同时兼顾护理老家附近的玉米、黄豆。每到种田插秧的时候,祖父总是半夜两三点就出门了,一直到晚上七八点才进家,周而复始大约一个星期。年幼的堂弟堂妹们不知道祖父为什么这么拼命。祖母告诉他们,日落云里走,雨在半夜后,做什么事情,都要有准备,要提前规划好。大家后来都知道,每到春耕时期,因为是枯水季节,堰沟里的水就变得瘦弱不堪,连流动的力气都要没有了,要放半天的水才够耙田用。又因为家家户户的水田都要抢耕插秧,有些人家之间就会为一小股田水而吵得面红耳赤,甚至还大打出手。祖父却从不为此与人家争执。因此,每到耙田插秧季节,祖父就半夜起床,一个人爬坎越坡,走过荒无人烟的地方,到田边放水入田。有时候,天空中弥漫着月光,有时候则伸手不见五指。夜色中的祖父,将堰沟打开一道缺口,将弱小的水慢慢放入自家的水田,就在田坎上静静守候。守候是孤独的,祖父不抽烟,没法用抽烟的方式打发无聊的时光。祖父或蹲或站或踱步,只待细小的水流注满一丘又一丘水田。待别人天亮来到田边抢水时,祖父已经满意而归了。而祖母,在家照看堂弟堂妹的同时,还要薅苞谷和黄豆草,养猪牛马,还要承担挑水、洗衣、做饭等家务活,劳动强度不亚于任何年轻力壮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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