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鹅卵石
作者: 沈东子一
我随父母移居这座城市时,还不满六岁,距离上学还有一年时间。这是自由的一年,在之后的岁月里,想拥有这样的自由,基本上是不可能了。这一年,我花了大量的时间与一条河相约。如果世上有一条美丽的河,而我又恰巧居住在河边,那么这条河对于我,当然具有无穷的诱惑。我与她的相约,谁也阻挡不住,春夏时节看风景,秋冬时节捡石头——这是我那年的生活。
与看风景相比,我更喜欢捡石头。在河床上翻找圆润漂亮的鹅卵石,因为这项爱好我还结识了一些小伙伴。其中一个叫乔乔,他的父亲会画画,最欣赏墨竹,因有一个画墨竹的画家叫郑板桥,于是给他取名叫桥桥。不过这个名字只有派出所的人才知道,我们都以为那两个字是乔乔。乔乔与我同龄,但比我聪明,他总能发现漂亮的石头,比如有彩色鱼尾纹的那种,而我捡到的总是不如他的好看——谁让他是画家的儿子呢。
我和乔乔除了相约去河边捡石头,还喜欢结伴到处转。他有时候会带我去他爸上班的地方玩。那是一座展览馆,他爸负责画海报,每次有新的展览,他都忙得满头大汗,根本没时间搭理我们。比如有农业展览,就要画许多丰收的果实,贴在外面的广告牌上,老百姓来不来参观展览,就要看他画得好不好了。乔乔经常说他爸画水墨画还可以,招牌广告画得并不好,但我觉得还是挺好的,可能乔乔的见识比我多吧——不但个头高过我,眼界也比我高。
展馆离我家并不远,走过几条街,在拐角处就能看到一扇黑亮的铁门,并不太显眼。铁门旁边有一排橱窗,就是挂招贴画的地方,里面的画是经常调换的,都由乔乔他爸负责处理。走过那排橱窗,是放自行车的地方,再往前走几步,是一家粉店,粉嫂挺好看的,总是眨巴着亮亮的眼睛。
我也想吃粉,但我爸不同意,说餐具不卫生,会得传染病。这时节确实也有传染病,有的还很厉害,也不知病毒是从哪儿钻出来的。
我每次路过粉店,都会在门口站一下,看看香喷喷的牛肉粉,里面有青葱、黄豆和红辣椒,咽下口水后,又看看粉嫂。
她有时候笑着问我:“你爸同意了吗?”
我摇头说:“没同意。”
她还是笑着说:“他总会同意的。”
我听见有人问粉嫂,跟那小孩说什么?粉嫂说他爸不许他吃粉。那人问为什么?粉嫂说他们家是外省人,还不习惯吃粉。
“哦,外省人是要傻一点的。”那人说。
乔乔有时候会带我去展馆,找他爸拿钥匙。
他爸的办公室里,墙上挂满了古色古香的画轴,多半是古代的山水画。另有一幅墨色的竹子,据说画竹子的人叫郑板桥,那是乔乔他爸的最爱。我对他爸有些敬畏,他不怎么笑,眼睛总是盯在那些挂轴上,根本不在意我的存在,所以我很少进他爸的办公室。乔乔若是进去找他爸,我就在外面等着。若是他爸不在,乔乔会领着我在院子里四处溜达,慢慢也就跟其他的叔叔阿姨混熟了。
相比乔乔他爸,我跟隔壁的胡子叔叔更熟些。胡子也是画画的,他的画室在乔乔他爸的办公室旁边,是一间独立的小屋,从画室的窗外,可以看见一条小河,那是大河的支流,没什么鹅卵石,只有丰盈的水草,还有一些小鱼四处穿梭。胡子跟乔乔他爸不一样,他的画室里,没有任何挂轴,却堆放着好多石膏像,最引起我注意的一尊,是个半裸的外国女人,挺好看的,只可惜胳膊断了,我怀疑可能是胡子弄断的,他看着像是个粗人。
说实话,郑板桥是谁我不知道,也不认识那个断胳膊的女人,要问这两样东西摆在我面前我更喜欢哪样,我承认还是喜欢女人多一点,那竹子黑乎乎的,就只有一些尖尖的竹叶,不怎么好看。
那天我独自去展馆,想找乔乔玩,但他并不在,于是我在展馆的院子里闲逛。院子的地上铺着鹅卵石,还种了几棵桂花树,没到开花的季节,只有浓绿的叶子。正走着走着,不知为什么,我忽然很想回头,于是扭脖子往后看了一眼,就是这么不经意间的一眼,我看到了一个阿姨。
我平日喜欢从侧后方看别人,这样看得比较清楚,也不用与别人的眼神交会,避免自己心里紧张。那天就那样一回头,我看见了她优美的颈项,精致的脸庞,还有额头上几缕秀发。有那么一瞬间,我心里有点乱,如果当时她回眸瞅我,我肯定会失魂落魄。当然这只是瞬间的感觉,也就几秒钟,不会超过一分钟。
那天下午阳光很灿烂,从屋顶上斜照下来,穿过婆娑的桂花树叶,在地上投射出斑斓的光影,她走在光影中,不同形状的树影在她身上轮番闪过。其实她朝我迎面走来时,我已经看见她了,但是没怎么注意,因为她的眼神实在太冷了,感觉看我一眼,我会变成冰柱,不愿跟她对视。
等到她走过去后,我忽然觉得不对,仿佛在暗道里错过一粒冷艳的宝石,赶紧回过头,就因为回头看了她一眼,我便记住了这个花朵般的轮廓。
这时候我遇到了乔乔,指着她的背影问他:“那阿姨是谁呀?”
“哪个阿姨,是脸上有痣的那个吗?”他茫然四顾,这时那阿姨在转角处消失了。
“对,对,就是那个。”
“哦、噢,那是秋阿姨,展馆的讲解员。”
“秋阿姨,好好听的名字。”
“秋阿姨是展馆最好看的阿姨,我爸说的。走,捡石头去!”
河里的石头是很多的,远远看过去好像恐龙窝,但好看的石头并不多,需要仔细地翻找,一块一块翻,有时还会走进浅水区。这里的鹅卵石跟两岸的山一样,有各种各样的形状,说是鹅卵石,其实不怎么像鹅卵,倒是像奇形怪状的海星,颜色也各不相同。多数鹅卵石并不好看,歪歪扭扭的,想找到好看的,要慢慢翻拣。
本地人并不叫鹅卵石,而是叫马卵古。我问乔乔什么这样叫,他说他也不知道,只知道马卵就是马的蛋蛋,也就是马的睾丸。这样说我就更不懂了,莫非本地人觉得,鹅卵与马蛋一样大?天底下椭圆形的东西那么多,为什么偏偏想到马的蛋蛋?这么说鹅卵石也可以叫作马卵石?如果叫马卵石,那就太难听了,马卵比鹅卵难听多了。
“叫马卵古好难听,一点也不雅。”我说。
乔乔笑笑说:“我们都这样叫,不觉得难听。你们外省人好奇怪。”
“张口就说卵,确实好难听。”我说。
“鹅卵石也是卵,好不好?你要是说鹅卵石,我们听不懂的,只有说马卵古,我们才知道是什么东西。”乔乔说。
我还是宁可说鹅卵石。好看的鹅卵石有许多种类,比如海军蓝的圆石头上,有一道白色的边,好像是浪花。紫红色的石头上,有米黄色的斑点,如同少数民族的服饰。这里的少数民族是很多的,尤其是苗瑶娘娘——我们会把不认识的年轻女子叫娘娘,那些娘娘穿颜色鲜艳的蓝布褂,上面有各种好看的斑点,戴着闪亮的头饰,行走在小河旁的土路上。
她们是很有力量的,身前斜挎着一个娃,背上背着一个,挑着两个箩筐去卖菜。箩筐一头是油菜花,另一头是第三个娃。身前身后都是心头肉,喂奶时撩起衣服往后一甩,背上的娃就能含住奶头。卖完菜回来,依旧挑着两个箩筐,一头是娃,另一头是米。
我和乔乔在河滩上行走,他突然对我说:“多捡几块回去吧,放在鱼缸里,以后就没机会捡了。”
“啊,为什么?以后不许捡了?”我忙问。
“我爸说了,我过完年就要去上课,是学前班。”他说。
“哦,幸好我不用去。”
“我也不想去上课,但是没办法,我爸说了,要是我不去,就把我的屁股打烂!”
“哟,怎么能这样,屁股打烂了,坐都坐不下去,还怎么上课?”我说。
“他只是这样说,也不会真的打,我知道的。一想到以后要做作业,做到死都做不完,我就犯困。”他说。
“哎,上课这种事,总归是要去的,没办法。多玩一天算一天吧。”
他点头同意。我说的是实话,我父母基本上不管我,他们自从来到这座城市后,经常互相抱怨,说这个城市如何不好,气候闷热不说,还潮湿,到处都黏糊糊的,两人甚至互相不搭理。至于我,他们就更加没时间搭理了。这也好,我自由自在。
那天是很奇怪的,也许是因为以后的时日不多了,我居然捡到了一块心形鹅卵石!
那石头光光滑滑的,呈现出玫瑰色,中间有白色的波浪条纹,真的是很漂亮,我已经很久没捡到这么漂亮的鹅卵石了。它藏在一块大鹅卵石的下面,我从旁边涉水走过,起初并不知道它在那,这时一条花斑小鱼从我眼前闪过,游进鹅卵石的缝隙里,这是暗示我呢。于是我挪了一下大鹅卵石,就看见那心形小鹅卵石静静地躺在清水里,好像一直在等待重见天日的那一天。
这块鹅卵石的出现,把有关上课的忧伤冲到了九霄云外。
我拿给乔乔看,连乔乔也承认不错。
“这石头光滑好看,摸起来跟玉一样,值得珍藏一辈子。”他说。
我连连点头。
他建议我放在鱼缸里。
“我家没鱼缸。”我说。
“买一个呗,这么好的石头,不放在显眼的位置,可惜了。”他说。
我嘴上答应着,心想这么好看的鹅卵石,我才不放在显眼的地方呢,给人看上了一把抓走,我到哪儿去要回来?我放在贴身的衣兜里,每天都随身带着,如同佩戴一块玉。
有次去展馆,我看见胡子的房门有条缝,就钻了进去,结果看见一个没穿上衣的阿姨,斜躺在沙发上,身子下面铺了块蜡染的碎花蓝布。原来胡子除了画石膏像,还画人体,就是光身子的年轻阿姨——一般都是阿姨,不会是小姐姐,小姐姐太年轻,会不好意思。
胡子要推我出去,但那阿姨问:
“谁家的孩子呀?”
“老方的孩子,经常来找老方。”
老方是乔乔他爸。胡子这样说我,我挺开心的,好像我爸也会画画。
“哦,小朋友,不要紧的,让他进来吧。”她说。
“小朋友才要紧呢。”胡子说。
“没事,进来吧。”那阿姨还是坚持让我进去。
我进去后才发现,原来是秋阿姨!
可能有人会问,既然阿姨在里面光着身子,为什么房门会有条缝呢?说这话就外行了,画室有条缝,说明这里是工作室,里面正在工作;如果把房门锁上,就不是工作室,变成卧室了,卧室就不是工作了,是生活。工作是有纪律的,而生活什么都会发生。
秋阿姨低估我了,她哪里会想到,我内心对她充满了崇敬。这是我头一次近距离看光身的女子,她的皮肤很白净,脸上有颗痣,乳房上也有一颗,在左边,两只乳头是褐色的,好像抹了油彩,还有点亮光。
胡子的身体扭来扭去,他画着画着,忍不住走上前,要帮她调整姿势。
她推开他的手说:“讲好了眼看手莫动的,你还是画画吧。”
胡子只好回到画架前,继续画她的身体,可他的手不听使唤了,本来人家是双眼皮的,手一抖成了三眼皮,睫毛都画耳朵上去了,只好擦干净重来。
抖着抖着画了一阵,他咽了咽口水,又忍不住走过去,想靠近她,这次想靠近的是她的胸。我说过了,秋阿姨的乳头是褐色的,有点像桃金娘,一种本地产的野果子,咬开里面是血红的,带一点点甜,我也是最近才吃到的。
我看见胡子的嘴在发抖,他本来嗍过粉,现在好想嘬嘬阿姨的身体。他把嘴朝她的胸前凑了过去,眼见就快碰到了,却被她一把推开。
阿姨挡住他说:“去,去,一股蒜味,当着小朋友的面,你不害臊我还害臊呢。”
他不甘心,还想往前凑。
“算了,今天不画了。”阿姨说着穿上衣服,从侧边扣上布扣子。
我忽然想起来,好多年轻妈妈给孩子喂奶,都是从侧边解开衣扣的,这么说秋阿姨已经当上妈妈了。她扣衣服时瞅了我一眼,眼神有些惊讶。我知道她为什么惊讶,因为我的眼神异常深邃,比胡子还深邃。
她穿好衣服,整了整头发,便走了,走到门口时又忍不住瞅了我一眼,脸色有点潮红,好像不好意思了。她是不是忽然意识到,她面对的这个孩子,有一双成年人的眼睛?就如同一个请盲人按摩的姑娘,忽然发现那盲人其实并不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