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州往事
作者: 钟毅一、奶娘
我是桂州陈记酱香园最后的老板,我是看着酱香园一步步走过来的,正如那戏文唱的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
我是跟着雪一起降临到这片地儿的。那是南方极少见的一场鹅毛大雪,那雪下了一天一夜,地上的雪堆了一尺多厚,连院子里的水井都找不着了。清早,当我母亲分娩时,父亲只能叫人铲来一锅雪融了,给我娘俩擦身子。
“来,再用些力。你看,娃崽的头都出来了。”接生婆一边让我母亲使劲,一边拿着我的头用力往外一拽,接着我就出来了。
刚出来,冷不丁遇到这鬼天气,我就后悔了:早知这么冷,真该在娘肚子里多待些日子。
接生婆见我一脸懵懂的样子,便一手提着我的两条细腿,一手在我屁股上拍了一巴掌,我这才“哇”的一声哭出声来。
“老板娘,恭喜了,是个带把的!”
接生婆说话间,一旁的助手早将剪刀放在火苗上掸了一下,递给她,那婆子持剪刀在我肚皮上比划一下,“咔嚓”一声,便将我和母亲之间联系的那根带子剪断了。
“老板娘,这娃儿声音这洪亮,将来定是有大出息的。”
接生婆边说边将我放在热水盆里洗净,擦干。之后她又麻利地将我用早准备好的小被子包好,只露出一块小脸,用布带绑了,这才将我放到母亲的枕边。
母亲吃力地抬起手抚摸了一下我的小脸蛋,脸上露出了痛苦与欣慰交织的微笑。
因我在家中男孩里排行第三,父亲便给我取了个“三毛”的小名。虽然我不喜欢这个名字,但名字不怕丑,只要喊得久。而我这名儿一喊就八十多年,我已很知足了。不过现在懂得我“三毛”这个名字的人已不多了,因为他们中的很多人都早已到了另一个世界。
我头上还有两个姐姐和两个哥哥,大姐启凤整整比我大了二十岁,就连他的儿子常林也比我大一岁呢。以至后来,每当他喊我这个舅舅时,我就会有种被人搔咯吱窝的感觉。
其实,我还是很喜欢那个大我一岁的外甥的,因为我俩后来成了一个学校的同学,亦是好友。
百日后,老来得子的父亲为我摆了三十多桌酒席。嫁出去的大姐、二姐带着姐夫来了,左邻右舍来了,盐街的街坊来了,桂州城里有头有脸的人也都来了。人们争相过来瞧我长啥模样,待发现挑不出啥毛病时,便都笑了,并说了一大堆好词好句的恭维话。
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陌生人的我,小嘴一咧,“哇”的一声哭了。
大姐启凤见了,忙笑着把我从娘怀里抱过去,背过身,解开怀,给我奶起来。
来吃酒的亲朋们见了都笑,母亲也笑了。
人们都说,不怕丑,生到四十九。
那年,我母亲正好四十九。
我母亲姓王,陈王氏,昭州府人氏。我母亲那辈的女人大多都没有名字,结婚后便随了夫家的姓,成了某某氏。这昭州在漓水下游二百里的地方,是一个三江汇合之地。昭州水路发达,其上可接桂州、通湖南,下可抵梧州、达广州。千百年的商贾船队往来穿梭,“两粤通衢”极大地带动了昭州的发展。商贸的繁荣同时也带动了昭州餐饮业的蓬勃发展,其中昭州豆豉、昭州十八酿更是声名远播。我母亲虽生在水边,长在水边,但长得并不水灵,干干瘦瘦的,谈不上漂亮,且缠过足,只能围着锅台碗盏转。但我父亲能有今天,却全靠我的母亲,正应验了那句“三江汇合处,必有贵人出”的古话,而母亲便是我父亲的贵人。
父亲是四岁时被我爷爷用货郎担从东莞老家挑来的,一同来的还有爷爷的一个堂兄弟。听父亲说,我这叔公先是到甘棠县落了户,再后来却不知所终了。我爷爷则挑着我父亲顺着漓水,漂泊到了桂州下游的昭州。我奶奶过世早,我爷爷怕委屈了儿子,之后便一直没再续弦。我父亲二十岁的时候,爷爷终没熬过那场瘟疫,过世了。从此,父亲便接过爷爷的货郎挑,开始在昭州府走村串巷。精明的父亲开始专挑些姑娘嫂子喜欢的东西卖,绣花的丝线、五彩的发夹、香喷喷的雪花膏、香洋碱……一来二去,便与半边街一个姑娘熟了……
不用说,你们也猜到了。后来,这个王记豆豉作坊老板的幺女便成了我的母亲。作为父母最心痛的幺女,母亲得到的嫁妆是一份王记老霉豆豉的制作秘方。
啥叫老霉豆豉?如今很多人都不懂了。据《昭州县志》记载:“昭州豆豉,以邑东半边街王记酱香园出品之老霉豆豉为佳。因其炊浸洗豆时俱利用漓水,故制成豆豉透心柔软。物质精良,驰名中外,诚昭州特产也。其制法以黑豆或朱砂豆一百一十斛,先用水洗净,置于木甑,炊三小时许倒入冷水浸至靓身。捞起复用甑炊至大气上升,甑盖有水珠,即用大箕摊凉后,藏入霉房,用霉窝摊开压使之霉。越七日,以江水洗净,入落篓,又七日再入箕发酵,于早晨摊晒,用手捞二次,俟底面转靓便成老霉豆豉矣。”
看来,这老霉豆豉还果真是名不虚传。
这之后,父亲为了不与岳父大人以及两个舅舅争生意,便带着新婚妻子辗转到了桂州的盐街。于是,便有了后来的陈记酱香园和桂州三宝——桂州豆豉辣椒酱。
而这辣椒酱的主要成分,便是陈记老霉豆豉。
盐街因盐铺聚集而得名。它呈南北走向,东临城墙、漓水,其北至“伏波门”,其南抵“水东门”,往西则通往桂州富人的聚居区东巷、西巷。数百年来,就这么一条并不起眼的小街,却见证着桂州的兴衰。
从前,盐街居住的人家大多都是卖盐的,在不到两里地的老街上,竟有大小盐铺二三十家,较大的有“庆华”“庆安”等几家。盐街上做食盐生意的老板,大多来自湖南。古时,桂州的运输多靠水路,北海盐场的食盐经过梧州沿河而上,运到桂州漓水码头卸货,每年运到桂州的食盐有二十多万斤。这些盐在盐街经过熬制加工,再通过盐商销往桂州各县圩镇和湖南省的城步、道县、江华、江永等县,生意相当红火。
盐街上除了盐铺,偶尔也掺杂着几家经营木炭、木柴、毛竹、客栈等生意的,但这些店铺的生意都无一例外围绕着盐街上的盐而开展。这也是当年父亲将陈记酱香园开在盐街的原因,因为酱香园也离不开盐。
我正大口吮吸着启凤大姐的乳汁,二姐启萍见了,竟硬生生将我搂了过去,说:“哪有吃姐奶的道理!”
二姐刚嫁人不久,尚未开怀,自然没我要吃的。在二姐的怀里没找着吃的,我于是放声大哭起来。未了,还撒了泡尿在二姐身上。二姐气得大喊,将我往母亲怀里一塞,说:“这势利鬼,没吃的便往别人身上撒尿。”说着赶忙去一旁擦洗去了。
“不用擦,不用擦的……童子尿可是好兆头呢!”一旁的人们,哈哈大笑起来。
看得出,大哥启明和二哥启鸿也好喜欢我这小弟,他们轮流把我抱在怀里,并冲我扮着不同的鬼脸。我的两个哥哥,一个九岁,一个七岁。我当然知道,他们欲逗我笑,但就想凭他俩几个不花钱的把戏?就想让我笑,当我是傻子啊!
百日那天,母亲还特地为我找了两个娘,一个干娘,一个奶娘。干娘是栖霞寺的慧能法师。按我们桂州的说法,小孩生下来后,都得认个干娘才好养活。这干娘可以是码头边的一棵古树,山边的一块石头,也可以是庵堂里上了年纪的尼姑。
认干娘的程序并不繁杂,只需拿了孩子的生辰八字到庵里便可,家境好的人家会往庵里送几桌素菜,家境一般的人家拿些素油和水果供菩萨也行。不过,我小时候对干娘没啥印象,因为我从小就不大愿去庵里,瞧着那些高高大大的佛像瞪着唬人的大眼就怕。
母亲给我找的奶娘夫家姓王,桂州甘棠县牯牛岭人,大家都管她叫王嫂。奶娘刚生完孩子,可惜发七天疯死了。孩子殁了,可奶却没回去,涨得不行,便托人放出话来,而这时酱香园又正好找奶妈,于是两下里一拍即合。奶娘三十来岁,圆脸,大眼睛,模样还算俊俏,特别是那一对奶子,像两个大沙田柚似的,大而多水。我第一次吃奶时,还未用力,那乳汁就像喷涌而出的泉水,一下子便涌了出来,顿时把我噎得脸色发紫,背过气去。这吓得奶娘连忙将我倒提起,一边用手轻轻拍着背,口中还忙不迭地念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菩萨保佑”的话……好一会,我那脸色才渐渐缓转过来。
当然,这些笑谈都是后来奶娘在我耳边说叨多了,我才知道的。
母亲大概是孩子生得多了的缘故,身子一直都不利索,多走几步就喘。待我 百日后,便跟奶娘睡了。
但凡见过我吃奶样子的人,都笑我好色,因为别的娃吃奶都是眯着眼专心致志地吮吸,而我呢,每回都是偏着头,一边吮吸,一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奶娘看。还别说,奶娘还真好看,羊脂般的肌肤,很细腻,很光滑,身上还有一股子淡淡的香味。特别是那一双大眼睛,似熟透了的山葡萄,黑亮亮、水汪汪的。三十好几的人,却跟小姑娘一样的水灵。或许,这便是我吃奶娘的奶,一直到五岁还不愿撒手的缘故罢。尽管酱香园的人见了,都会在远处咕咕叽叽,但众人碍于我小少爷的身份,也没人敢直说,只是在背后指指点点,讪笑调侃。
奶娘除了好看,还会唱很多山里的歌呢。像“烟,烟,莫烟我,我是天上的梅花朵。猪劈柴,狗烧火,猫儿煮饭笑死我”,还有“桂州米粉细又长,白白嫩嫩实心肠。一头搭在牯牛岭,一头伸到桃花江。白天打浆手推磨,三更榨粉把杆扛。衣裳湿透两三件,好比下河去洗凉……”这些歌欢快而甜蜜,我都好喜欢。
每天晚上,我都在奶娘的歌声中睡去;每个清晨,我又在奶娘的歌声中醒来。
还别说,小时候,我喜欢奶娘确实胜过娘亲。
俗话说:“三六九,厌死狗。”稍大些时,我手脚便多了起来,不是摔坏杯子、碗盏,就是将身上弄得湿漉漉的。而当我弄坏东西,或干了坏事时,便会招来娘亲的一顿责骂。这时,我总是躲进奶娘的怀里寻求保护。我把奶娘当成了儿时的避风港和保护伞,只有在那里我才感到安全。母亲对我的举动一直很有醋意,她说:“三毛既然这么喜欢王嫂,赶明儿干脆让王嫂带回乡下,撵牛屁股,种田得了。”
奶娘知道我的举动惹得娘亲不高兴了,便将我从怀里扯出,将脸朝着母亲,笑着道:“三少爷可是大福大贵的人,娘亲怎舍得让我们三少爷随王嫂去山里撵牛屁股呢?”
说到山里的时候,我瞟见奶娘的眼睛好像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我知道奶娘是在想她那留在山里的儿子了。
记得奶娘常跟我说,他们山里可好玩了。春天,满山的杜鹃花开了,红色、粉红色、白色、紫色的都有,好看极了;夏天,山上的鸟儿特别多,五颜六色的鸟都有,叽叽喳喳的比唱歌还好听;秋天,山上好多野果都熟了,有红红的山楂、紫色的桃金娘、黄色的梨子及柚子、橙子,想吃什么就有什么;冬天,白白的大雪将整座大山都盖住了,人们出不去,便在堂屋里用劈柴燃起红红的炉火,大家就围着炉火喝油茶、唱山歌、讲故事……
听着奶娘的故事,我的心就像长了翅膀似的,早飞到山里去了。
一天,父亲不知从哪给奶娘弄了只八哥来。这之后,没事的时候,父亲便会借逗八哥的机会,弯到我和奶娘住的地方,先是调教那鸟儿说话,未了也会顺便跟奶娘搭讪几句,有时竟说得奶娘的脸颊红红的,并发出会心的笑。
那鸟儿也十分的乖巧,来没几个月便学会讲人话了,“您好、您好”地叫得十分讨人喜欢。
其实,还在很小的时候,我便知道父亲也和我一样喜欢奶娘了。我娘孩子生得多,身子弱,而且很早就皈依了佛门,每月的初一、十五,我娘都会到我干娘的栖霞寺去烧香,做义工。有时,一去就两三天,家里的事亦是很少过问。
有一天,我正睡在奶娘旁边,就见父亲也像我一样抱着奶娘的奶子在啃,未了还吻了下奶娘那黑葡萄一样的眼睛,大概是因为痒的缘故,奶娘竟呵呵地笑出了声。
看到奶娘笑了,于是我也笑了起来。
这时,便听得父亲对奶娘说:“这小鬼头真是人小鬼大,莫不成也懂这个了。”
奶娘听了,笑道:“其实,小少爷心里什么都明白,只是不说罢了。”
奶娘的话,将父亲吓了一跳,赶忙惶恐地从奶娘身上爬了起来。
那年,我刚满两岁。
二、花 灯
正月里来正月正,正月十五挂花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