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渡河
作者: 张涯舞雨已经要把我淹死了。
夏天开始的时候,雨就开始落下,就像水龙头没有关死,滴滴答答从早到晚,又日复一日。雨雾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阻挠,什么事也做不成,脑子里也有层水雾。鼠妇从地洞里爬出来,趁开门时溜进屋,蜷缩在墙角窃窃私语,蛞蝓也穿透玻璃,在窗户内侧上留下明亮的痕迹,但你寻找时,它们又不知所终。霉斑丛墙体里滋生,一直蔓延到脑子里。
灰色的天空,灰色的云层,夹杂一小块蓝色。还有一场雨在孕育。院子里落满卵圆形的叶子,夹杂残枝,又被一双双鞋踩得凌乱。一只棕色的甲虫四脚朝天躺在那,我过去踢了它一脚,发现已经死了。
虽然到处都是水,我还是来到河边。浑黄的河水,时不时出现的漩涡,水的轰鸣,水的腥味,盯着水看久了,会突然发现自己在倒退,那些岸边的树,也在流动。
她似乎是突然出现的,一身白裙。她拿着一个墨绿色封面的本子,一张张撕下里面的纸,再撕成碎片,然后把纸片撒进河里。那些碎纸片,纷纷扬扬,就像春天一场雨后的落花。那些花瓣,顺着流水,一些被冲进洄水湾,一些在激流中隐没,一些被漩涡卷进水里。
冲到我面前的纸片,在昏黄的河水里沉浮,纸上写有字。
我用树枝挑起一些,蓝色墨水已经被洇开。我把纸片放在草地,蹲在地上去拼凑,就像玩那种拼图游戏。
一片白色的羽毛
就像秋天闭上眼睛的落叶
被踩在脚下
或者
一片秋天的落叶
就像闭上眼睛的白色羽毛
……
一双穿着凉鞋的脚出现在我的视野里,踩住我正准备拿的一张纸片。我的视线上抬,看到光滑的小腿,白裙的皱褶,伸出的手。还给我,逆光下她的面孔模糊不清。
为什么?
那是我写的。
你都撕碎扔水里了,那就说明你不要了。我把拼好的纸片捏在手里站起来,就不给。
撕碎了也不能给你,反正还给我,她伸手过来抢,我拿着纸片往后一躲,反正就不给。
没想到她一把推过来,我脚下一滑,树木、天空在旋转,然后就是浑黄的水。天空又出现了,树也长正了,然后又是浑黄的水,跳动的光。水里悬浮着一些纸片,我努力去辨认那些被洇开的蓝色文字。
蓝色墨水氤氲,就像雨后的天空。云把水抖干了,从灰色的湿棉花变回干燥蓬松的白棉花,只需一小股风,就飘走了。耳朵被草撩得有点痒,一张脸突然出现在上方,头发垂下来,水滴在我的脸上。
我坐起来,你对我做了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我真不是故意推你的……你喊都喊不醒,只好试了试人工呼吸。
啊,你亲我了。我摸着嘴唇,口腔里似乎有一股香味。
真的不是故意的,对不起……还要麻烦把衣服也脱了。
啊,还要脱我衣服?
我给你洗一下晾干。
她站起来,望向远方。树枝上晾着她的内衣,风吹动裙子下摆,阳光下的腿似乎在闪光,脚下是摇曳的青草。侧逆光下,她的裙子变得半透明,无法覆盖那蓬勃的身体。
你叫什么?
我叫小雨。
我要怎么找到你?
你想找到我,自然就能找到我。
她说,那场雨后,她不想写诗了。就把写在笔记本上的诗全部撕下来,本来想折成小船,放进河里。这条河的下游是都柳江,进入广西后汇入融江,然后是柳江、黔江、浔江、西江、珠江,那么漫长,无论如何也不会到达大海。以后如果再写诗,会想起它们,可能的话,出一本诗集,就叫《写给大海的二十一首诗》。
为什么是二十一,而不是三十一、四十一?
你为什么那天走到河边?
因为觉得全身都发霉了。
我们的对话就这样答非所问,无头无尾。就像她说她叫小雨时我反问她:为什么不是大雨、中雨。
遇到她以后,雨似乎就停了。
她家离河边不远。看不到行人,甚至看不到一只狗,只有浓重的悬铃木树荫里知了声嘶力竭的叫声,马路远处的白色虚线在空气中颤动。
那个夏天,整个镇子似乎空无一人,而她总能找到更加空寂的地方。我们翻过铁门,来到废弃的电影院。暗红色的幕布垂下来挡住银幕,舞台上有杂乱的脚印。她让我坐在第一排,她站在幕布前,还是穿着那身白裙,偏偏又像机器人那般舞蹈。一速光从高处的窗子射入,光柱中细小的尘埃升腾、飞舞,她在舞台上旋转,光似乎在追随她的脚步。
舞台旁有口竖井,有扇小门,正好可以进一个人,一条铁梯向上延伸,消失在电筒光柱远端。我在她下面,往上攀爬。她突然停了下来,我没注意,头一下就钻进裙子下摆。她轻轻踢了我头一下。我连忙往下退了两步。
下去吧。
上面有什么?
什么都没有。
我没有反对,我还在回忆刚才笼罩在自己头上的气息,似乎还有一股酸味。
后来,这种气味我又闻到过。在她家客厅,转角沙发上铺着凉席。在炎热的午后,我和她各自睡在沙发一边,电扇在旁边有气无力地摇晃。她睡得很沉,我蹲在旁边仔细看她的脸,轻轻把嘴唇凑上去。她嘟哝一声,翻了个身。她穿的是短睡裙,翻身以后,露出印着碎花的白色内裤。她的一侧大腿被凉席压上交错的格子图案,红白相间,肌肤上有一种香皂混合汗水的气息,以及那种酸味。
我没有见过她爸妈。她说他们丢了东西,出门去找,已经一个多月,不知道找到没有。我也说起自己,因为爸爸工作调动,我们一家离开原来的城市,来到小镇,还没开学,一个新同学也不认识。这里,你是我的第一个朋友,而且,还是我的初吻对象。
她吃吃地笑,那天,我还真以为你要死了。在水里沉得要死,好不容易拖上岸,躺在那一动不动,正好陪妈妈上班时看她抢救病人,做心肺复苏,就拿你来操练了。不过还好,给我按活了。我妈的病人就没这么好的运气,就没一个再喘气的,而且每次肋骨都断了好几根。
不过,那条河每年都要淹死至少一个小孩,据说水鬼就在下面,一到夏天就等着有人来顶替自己,好去投胎。
这个我听过,父母们每到夏天,便会搬出这个故事的不同版本。原来居住的城市,有一个湖,湖边会时不时出现一个白衣女子,把小孩诱惑到水中。就你那种白裙子,长头发一飘一飘的。
这样吗?她把长发从前面垂下来,挡住自己的脸。我居然被吓了一跳,不过很快镇静下来,抓起她的一缕头发:大姐,你用的什么牌子的洗发水?她的头发气味真好闻。
她扑哧一笑,遇到女鬼喊大姐,真有你的。
难道喊大妈?
她扑过来抓我,我往后退,撞到沙发脚,又看见窗户和天花板在旋转。我躺在地上,闭上眼睛,屏住呼吸,感觉她就在我上方晃。然后一双叠加的手掌按在我的胸口上,我连忙睁开眼,算了,再按肋巴骨就断了,你还是练习人工呼吸吧。
夏天结束就是开学,我很快就融入新环境,加入了足球队,有了死党,前排一个短发女孩每次走动的脚步在心里都会泛起涟漪。小雨和我不在一个学校,周末我也去找过她几次,但门窗都关着,喊了几声没回应,自己觉得怪怪的,我还不知道她姓什么。
一连几场细雨,冬天就来了。那些新结识的朋友,似乎在假期中一夜之间就消失了。我一个人低着头走进绵绵冬雨,把手插进裤兜。
我又找到了小雨。她穿着件白色的薄羽绒服,深蓝色牛仔裤,过来牵我的手。
真凉,快来捂一下,她把我的手插进她衣兜。她说家里冷,煤已经烧完了,她爸妈还没回来。
她带着我穿越镇子,来到最西边的一块荒地,一栋四层楼房立在那。绕了半圈,她翻上窗台,窗子是上抬式的,要先把腿伸进去,然后趴在窗台上外后退。她关上窗,黑暗一下充斥四周,一股霉味。然后火柴摩擦的硫磺味,火光出现,她的脸在烛光后跳跃。她拉着我走到屋子角落,把蜡烛递给我。地上有一个边长不到一米的正方形空洞。她先蹲下,然后双手撑在洞两边,跳了进去。一只手伸出来,把蜡烛接过去。四周又黑下来,只有洞口的火光。
下面居然是迷宫般的地道。我弯着腰,跟着前方飘忽的烛光。最后到达的地方,有一间屋子那么大,居然有一张床垫,还有被子。她拉开被子,最好脱了衣服睡,起来时才不冷。脱掉羽绒服和棕色的毛衣,她还穿着件黑色的薄衫,褪去牛仔裤,把两条光腿伸进被子。我也脱了衣服钻进被子。大白天睡什么觉?她侧身吹灭蜡烛,没有光,就是夜晚了。黑暗中,似乎可以看到一缕青烟,然后时间就慢下来。
我盯着眼前的黑暗虚空,突然有了一种奇妙的想法,这里并不是一栋房子的地下一层,而是一艘潜艇的舱室,她细微的鼾声就是潜艇螺旋桨推开海水产生的噪音。我们航行在南太平洋的深蓝之中,水深300米。一只巨大的蓝鲸在我们周围游弋,据说它发出的超声波可以穿越上千公里。在海的另一边,它的同类,可以听到它的歌声。
我就是一头蓝鲸,你也是。
我不喜欢蓝鲸,我想一下,虎鲸、抹香鲸、座头鲸,还有长须鲸,选哪个好呢?
你说那么深的海,就一头鲸鱼,它会感到孤独吗?
可惜我还没看到过海。
我也没有,也许我会造艘船,一直漂到海里。
我是在燃烧的煤油味中醒来的。
她就蹲在床脚,用一个小炉子烧水,只有面条,将就吃点吧。她把面条夹进一个搪瓷碗里,从一个玻璃罐子里挑出一小块猪油拌进去,佐料只有酱油,不过真有点饿了。然后我拎着一个水桶,她把脏碗放进锅里端着来到一层,角落里有洗手池,我数了一共八个水龙头,可惜只能用冷水洗碗。旁边还有一间屋子,里面有蹲坑,不过没有门,只能轮流上,另一个人在外面等着。
我们打了一桶水,回到地下。她把被子叠好,走吧,我们回家。
你家里不是没煤了,冷不冷?
被子盖厚点就好,晚上还是要在家里,万一我爸妈回来了呢?
吃了两天面条,淡出个鸟味。她说我们去找点吃的。
我们穿过镇子,去厂区。镇子里有一个工厂,据说是造战斗机零件的,从上海那边搬过来,工人也大都是上海人或者上海人后代,整天瞎七搭八小赤佬。工厂的家属区是整个镇子最好的楼房,清一色六层楼,每家窗户外还有个铁架子晾衣服。现在是冬天,阴雨连绵,衣服晾在外面,一个星期都干不了。加上快到春节,所以架子上挂的是腊肉香肠。
小雨找了根棍子,一头有个叉,估计是谁家拿来当撑衣杆的。她让我拿个塑料袋站在一旁接着,她用棍子去捅二楼的香肠。香肠绕在一根横着的棍子上,棍子两头用细绳子拴在铁架上。
我本来只想拿一根的,她大口喘气,弯下腰,又干呕两声。
我一屁股坐在墙根,把手里的塑料袋甩一旁,那里面有十几根香肠。小雨也不知道怎么就把挂香肠的棍子一端从细绳子上捅开,棍子一头向下,那些首尾相连的香肠就旋转着从天而降。然后我们没命地跑。
这么多香肠,够我们吃到过年了。
过年那几天,都怎么没出门,家里来了一拨又一拨爸爸的好友,屋子里从早到晚都弥漫着酒香。我时不时出去放个鞭炮,顺便从桌子上拿根烟,说是点炮用。我叼着烟站在院子里,水泥地上满是烟花爆竹的尸骸。坑洼里有一棵光秃秃的树,树上站着一只黑色的鸟。我点燃一个炮仗,等引线燃到一半时才把它扔出去。炮仗接触到水面时,灰色的天空泛起涟漪,鸟和树在一声爆炸声中破碎。
初四晚上,爸妈商量着要去回访几位好友,我不愿去,说寒假作业可能做不完。妈妈有点为难,最后爸爸说,反正剩菜还不少,几天时间应该也饿不死。妈妈又去看了一下碗柜和冰箱,说,就三天,你计划着吃。
初五一早他们就拎着大包小包出门了。我在屋里晃了一会儿,还真把作业拿出来放到桌上。那些英语字母就像蚂蚁,头顶的石头被拿开,窜来窜去不知所措。我决定去找小雨,出门前找了个大搪瓷缸,把冰箱里的辣子鸡装了进去,又用塑料袋装了苹果和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