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熊先生

作者: 李梦云

星期天早上七点,没有闹钟,白玲从迷雾般的梦境里扯出第一个念头:熊先生今天会来。可时间还早。白玲保持睡姿,一动不动地听着空荡荡的屋子被各种声响包围。

三月,春意正浓,成片的春风倔头倔脑撞在窗户上,又哗啦啦弹回几十米高空。白玲向左翻身,用轻薄蚕丝被裹紧身体,眯眼望向窗前:粉色暗花玫瑰窗帘,玻璃台面小圆桌,汉斯Y字椅,几本书……一切都完美贴合白玲幻想中的卧室一角。白玲总是如此,按幻想中的海市蜃楼打点自己的生活,以至幻想竟也生出理性的细节,勾勒出白玲日常生活的轮廓与整体秩序。

白玲经常没法清晰区分自己的生活哪些是梦与幻想,哪些又是真实。据说,梦是另一个平行世界,根据这种说法,所有的梦都是真实的,自己正在经历的真实是另一个自己的梦,另一个自己的真实生活也就是现在这个自己的梦。白玲不清楚缺乏生活现实感是否也算一种缺陷,对此耿耿于怀。直到在书里读到这句话:在“追求优越”与“自卑情节”中感到分裂的个体,在社会和个体之间建立尽可能大的距离,为的是不需要面对现实的考验。白玲顿时醒悟,感觉很轻松,仿佛长期以来现实与幻想的二元对立忽然从她的世界里被消解了——如果能借由幻想逃避现实生活的鞭打,又何必强迫自己全身心浸泡在现实里?

白玲一动不动地躲在温热的被子里,任由荒诞的念头带她游历在此时此刻真实的时空之外。半梦半醒中,白玲感觉体内漾出一小片虚空,身体的觉醒让她彻底摆脱昏暗房间里的各种神游。她起身,盘腿坐在床中央。

熊先生昨天是怎么说来着?明天见?

白玲披上粉色牛奶绒睡衣起身下床,边走边回忆昨天微信里熊先生的信息。

对,熊先生只说明天见。我竟然也没问几点。当然,这也不能怪我,我怎么好问几点?今天就更不好问了,问了便有种刻意等待的意思。最好还是随意点。但也不能太随意,该准备的还是要提前准备,比如打扫卫生,清理猫舍之类的。

白玲边走边想,不禁笑了起来。这些小心思竟像模像样地盘桓在一个三十几岁的女人身上,真不像话。

站在墨绿洗手台前,白玲仔细打量着镜中的女人。上星期刚染的茶色齐肩发凌乱地耷拉在消瘦的脸旁,眼角处细微的皱纹一日比一日明显,连脖子上也多了几条纹路——自己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走向衰老。可和熊先生在一起,她总是会忘记年龄。倒不是说他们像年轻人的相处模式,相反,白玲觉得他们更像长辈与晚辈,显然,熊先生是长辈。这种感觉无关年龄,多是相处细节堆砌起来的坚实与温厚。白玲意识到,自己对熊先生的很多感觉并不基于现实。比如,白玲在网上给熊先生选了件185的深蓝色夹克,发过去给熊先生看,熊先生说要选小一号,白玲怎么都不能相信,那么高大的熊先生竟然不到一米八。她反复审视着自己心里的熊先生和真实的熊先生,不能确定两者之间是怎样变得不对称的。后来,白玲似乎慢慢明白了:一个始终与现实生活疏离的女人,在构建内心世界时,现实的种种现象并不能在心里直接成像,总是会经过反复的折射、反射,最后才形成基于现实,却又高于现实的东西,也许是一种感觉、一种寄托,也或者仅仅只是一份想象。其实这不也正是白玲在文字里追求的东西吗?一种使现实变得微不足道的东西。

镜子上有细小水渍,星星点点地挡在白玲与镜子里的白玲之间。白玲边刷牙边抽一张餐巾纸擦拭镜子。浅蓝色电动牙刷游走在齿间,嗡嗡嗡在耳边响,茶香味的粉色牙膏变成白色泡沫溢出嘴角。简单洗漱完毕,走进客厅,过了八点,阳光已顺着阳台爬进了客厅。落地玻璃旁养了几个月的猫不停歇地叫着。小野猫就想出来撒欢。白玲蹲在猫舍旁,打开白色铁丝网门扣,猫弓着背,翘着高高的尾巴信步走出笼子。猫先是爬到旁边的抓猫板上伸腰磨了会儿爪子,接着紧贴着白玲转起圈来。猫贴着白玲脚踝时温软的感觉压制了白玲的洁癖——白玲不喜欢猫贴着自己,哪怕经常给猫洗澡,白玲仍觉得猫的皮毛下藏着无数细菌。

以前,还和老陈生活在一起时,白玲从没想过养一只猫、一条狗,或者其他任何动物。老陈的洁癖在婚后几年到达令人惊诧的地步——他随时会因为地上的一根头发、一片废纸变得烦躁不安,白玲觉得连自己都像家里的异物,随时会被他轮番上阵的扫把和拖把清理出去。白玲试着和老陈聊起过这个问题,她借书上的一句话开头,大体意思是:婚姻本就是一种可笑的平庸化,我们要抵制婚姻里鸡毛蒜皮的小事对爱情的毒害。白玲很为自己能找到这么贴合的表达而自豪,侧脸微笑地依偎在沙发上,期待着老陈的认同,像一个期待老师和父母表扬的孩子——她的身体从内到外被这种孩子气的柔软包裹着——如果老陈如意料般宠溺地认同了,她一定会像恋爱时一样,从沙发上跳到老陈身上,把自己变成他的一个挂件……刚恋爱时,老陈总是主动要求背着她,从约会的河边走到家,无论白玲说什么,老陈都说好,一个简单的好字被无限拉长,灌满了温柔与宠爱。白玲无数次回忆自己和老陈步入婚姻的过程,终于在很多年后被一句话击中:女人年轻时,婚姻中也有欺骗性。那么,对她而言,婚姻的欺骗性是什么?

也许是,在白玲柔软地期待老陈能认同自己观点的时候,老陈把拖把重重甩在地上,透过眼镜框瞪着白玲,冷冰冰地说,那好啊,以后卫生就别打扫了,谁都别扫,不然毒害了我们的爱情怎么办?不过话说回来,我们之间还有爱情?

眼睛和眼睛之间能滋生无限爱意,许多年后,同样的眼睛竟然发射出了恨意。最后,很多次类似的场景都强迫白玲承认:老陈说得对,他们之间确实没有爱情了。有什么渐渐从白玲身上下滑、坠落,缓慢地,一点一滴地,爱意、孩子气、柔软……好像都在坠落,落在了时间和现实生活掘开的巨大黑洞里。白玲缩在这个黑洞里瑟瑟发抖。

就像这只莫名出现在她家门口的猫,很多天都缩在门口的楼道里不安地叫着,身体瑟瑟发抖。

连续几天上下班都看到小猫,最终,白玲还是忍不住把它抱回了家。

她先是把猫关在卫生间,喂了些牛奶火腿,又立即在手机上网购了两室一厅的猫舍、猫粮、猫砂等东西。隔天还带猫去打了狂犬病疫苗。尽管如此,每次抱猫,白玲仍然会戴上白色塑胶手套。

白玲给猫起名叫小白。

小白,你在哪儿?

小白,躺下!

小白,过来!

小白,你不吃鸡蛋?真挑食!

……

在家里,白玲每天对着小白说话。

小白,你说熊先生今天几点来?

喵……

小白,我觉得他早上应该不会来,起码下午才会来?

喵……

小白,我先打扫卫生咯。

喵……

白玲打扫卫生一般从阳台开始,现在固定从阳台的猫舍开始。先戴上塑胶手套,清理猫砂盆,再清理猫舍餐厅被小白打翻的水、猫粮,接着依次扫到客厅、餐厅、书房和卧室。

今天,白玲扫得格外仔细。电视柜、玄关所有的格子都清空抹了一遍,还把烤火炉上的罩子、沙发罩都拆下放进洗衣机里洗了。最后,她双手叉腰站在门口,看到一切都干净清爽,这才简单吃了早餐,开始洗澡收拾自己。

白玲估摸着时间,洗澡一般得四十分钟,化个淡妆二十几分钟,加起来差不多一个小时,也就是十点,嗯,时间刚好。

白玲打开手机音乐,淋着温热的水,在氤氲的水汽里复盘着刚才的大扫除,生怕遗忘了哪个角落,让熊先生觉得自己是个邋遢的女人。不过,很久以前,自己确实有点邋遢,特别是在家务事上。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个邋遢的女人习惯了再累也要把家里打扫得一尘不染。

白玲再次想起了老陈,那个一起生活了很多年又离开的男人——是白玲强烈要求离开的。白玲无法忍受爱情被排斥在外的婚姻生活。老陈说,时间一久,哪家不是搭伙过日子?哪家过日子总是把爱情挂在嘴上?就你忍不了?是的,我忍不了。白玲在心里回答了很多遍,但最终只是沉默,一句话都不说。

白玲在心里替老陈可惜,但凡老陈遇见的不是自己,他们也许都能搭伙过一辈子。于白玲而言,他们的分离是现实与幻想极致对决后的两败俱伤。

老陈离开后,白玲开始固定一周两次地打扫卫生,家里变得比老陈在的时候还干净整洁。白玲还时常在短视频直播间买回一束花,下班吃过饭后,就在家醒花、插花。跟着网上的插花教程,白玲学了很多插花小技巧,插花的框架、层次、配花的摆放等等,她的插花技术越来越专业。

不想看书、没花可插,连手机也不想看的时候,白玲就坐在书桌前,盯着窗外发呆。玻璃窗外,十几年前安装的隐形防护网外层的塑料已风化,一碰就会碎成渣,裸露出里面的钢丝。特别无聊的时候,白玲会站在窗前一点一点地捏,直到现在,手能够及的地方,隐形网便只剩赤裸裸的钢丝。

是的,白玲知道,自己像那些钢丝一样,正赤裸裸地一个人与日子对抗着。

二十层楼的高度足以把地面的一切都变得渺小。白玲从不盯着地面看。白玲喜欢看远处连绵的山和流动的河水。阳光好的时候,山头笼罩在一片金光里,河水也像载着数不清的碎银子向前翻涌。

白玲不知道可以和谁聊聊山头的金光和河里的碎银子。白玲上班很少和同事闲聊,下班了也很少和同事联系。同事们大多喜欢打麻将,白玲不喜欢,或者说从来没机会试试自己喜不喜欢。白玲用大部分时间做自己认为有意义的事,比如读书,比如写作。同事也很少联系白玲。可能大家都觉得她过于另类,以至于和大家格格不入。白玲从不介意这种疏远和隔绝,处理与人群的关系和处理亲密关系一样,都会让白玲生出无力感。

白玲不是没有尝试过向她与老陈之间的裂痕让步,她明白他们之间的决裂不仅是两个个体的决裂,还是她的个体生命与生活、与社会的某一部分的决裂。所以,她尝试把自我调整到一种钝的状态,降低她对老陈、对亲密关系的敏感度,可一旦她与老陈的日常现实重新进入意识,她依然会处于一种被破坏、被侵扰的状态——日子毫无起色地向前推进,老陈终究像变了一个人,他会因为白玲迟到几分钟而喋喋不休地指责,最后甚至把矛盾上升到摔碟子摔碗的地步;也会因为地上几片碎纸与她争执不休……当然,老陈是个好人,不是坏人。老陈工作努力,勤快自律——可是白玲无法用这些现实的优点消解她精神上的痛苦。老陈假装真诚地挽留过她,哪怕老陈已经心有所属,但他还是试着挽留白玲,他不想背负恶名——把白玲一个人抛弃在异乡。

分开是必然的,白玲出差的一个周末,老陈搬走了自己个人所有的东西,衣服、证件、资料,他和白玲曾经一起购置的东西一样都没带走,大概是他刚花几个月装修好的新房拒绝一切旧物。老陈还一如既往地彻底打扫了卫生。白玲回到家几个小时后才觉察出细微的不同,卧室柜子里只剩一排花花绿绿的女装,鞋柜里一双男鞋也没有了。

白玲知道,老陈搬走了。

后来,很久以后,白玲云淡风轻地说起老陈时,熊先生说,白玲,不后悔。这三个字像安慰,又像鼓励。如果是安慰,白玲才愿意正视,和老陈看似完美切割的关系还是在心里留下了锯齿叶般细密而凌乱的切口,再要完美对接一段关系,必须贴合每一个切口。世上没有两片完全对称的叶子,可是,熊先生却能贴合每一个切口。

单位的文职工作杂乱而繁忙,白玲时不时被比自己年长几岁的更年期女领导痛骂一顿,从工作上升到人身攻击。白玲以前从没想过反抗,也没想过跟老陈倾诉。白玲预想,老陈知道了肯定会先分析白玲的错处,再添油加醋地讽刺她这种小单位的官僚主义。后来,认识熊先生后,熊先生说,白玲,不要委屈自己,在职场,你弱别人反而会更肆无忌惮,所以你要有自己的态度。我支持你。白玲忽然哭了。原来她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是熊先生给了,她才知道自己缺什么。

白玲觉得熊先生的笑和所有人都不一样。熊先生对着白玲笑,不自觉捏捏她的下巴、轻敲她的额头。熊先生说,白玲,你看,你这么好,哪里都好。白玲常常在无法入睡的深夜回想起那一刻。哪里都好、哪里都好……白玲试着用熊先生的语调和声音重复这句话。

相处许久,熊先生说了许多类似的话。开始,白玲觉得这不过是熊先生的甜言蜜语,哄自己开心罢了,后来发现,在熊先生眼里,自己确实那么好,白玲第一次在现实生活里氤氲出一种小女人的温婉脾性,对着熊先生,她会心生仰慕,会撒娇,也会发小脾气。想起与老陈生活时那个清高孤傲、从不低头的自己,白玲觉得,与熊先生相处的这个自己才是女人……显然,自己爱上了熊先生。可至此,白玲都不断质问自己:为什么?想了很久,白玲始终找不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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