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变的黄豆

我曾经跟着母亲进入黄豆地。那地土壤坚硬，干燥。一锄头下去，梆梆地响，扬起灰尘。可黄豆苗不甘示弱，在努力地生长，精神抖擞，尽管头顶着炎炎烈日。我想黄豆丰富的营养就是它在不断地从这焦黄的泥土汲取的。这土壤里含有各种各样的矿物质，难怪黄豆的味道那么鲜美。

在家乡，黄豆不是主食，不能像大米那样糊住一家人的口，常常被人们忽视，因此乡亲们很少在白天这个主要的时间段去料理关于黄豆的事。八月黄豆黄，却是家乡忙于收割稻谷的时候，田里金色的稻浪翻滚，人们上上下下地跑，又是收割，又是晾晒，忙得不亦乐乎。乡亲们的脸上洋溢着丰收的喜悦，望着堆得像小山一样的稻谷，谁还能想起那在边角地里的黄豆？

黄豆，一种附加的农作物，等水稻玉米的活儿忙完了再来弄弄黄豆的事。收工了，大伙都忙着洗漱，准备吃晚饭。母亲只是胡乱擦了一把脸，拿起镰刀，抓起扁担，匆匆忙忙往地里赶去。她要趁着大晴天，把那点黄豆收了，挂到屋檐下，让风吹干，然后去壳，收藏豆粒，等待着过年。

挂在屋檐下的豆把不知什么时候风干了，风一吹，沙沙作响，像是一串串低声的风铃。晚上，白天累了一天的家人渐渐进入梦乡。这时屋檐下便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那是母亲瘦小的身影在忙碌。原来是母亲在取下豆把。她准备拖这些黄豆把到堂屋前脱壳，那里亮着昏黄的灯。地上铺着一张破席子。母亲将豆把放到席子上，抡起木棍，嘭嘭直打。晒硬了的豆儿蹦出来，滚到席子上。母亲拉起席子的四角，将豆儿聚到一起，然后用箩子将杂乱的叶子豆壳簸出去，留下圆滚滚的豆粒，接着小心翼翼放进袋子里，等待第二天再把它们晒一下。

昏黄的灯光下，母亲瘦小的身子已经被汗水湿透了。但母亲仍然不知疲倦地打着豆把，手臂不断挥舞。母亲的头发越来越乱，变得蓬松，又被沁出的汗水沾在一起，结成一片。有些豆荚也飞起，落到了母亲的头发上。秋天的夜晚，母亲都是和这些黄豆呆在一起，直到屋檐下的豆把被清理得干干净净。

第二天起来，我发现母亲的眼睛红红的，就知道她是因为黄豆而熬夜的。那些豆把是直接从地里拔出来的，还粘着很多泥土。风干了，那泥土就变成尘土，木棒一抡下去，尘土飞扬，有的便飞进了眼睛。母亲毫不在乎，拍着一袋袋鼓囊囊的豆子，笑得那么甜，然后用毛巾洗洗脸，轻轻抹一下眼睛，抓起门后的镰刀和锄头，兴冲冲地到野外干活去。

那时候，村里还没有通电，家家户户点的都是煤油灯，煤油的供应还是限量的。如果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很多人家都早早熄灯睡觉，节省油。母亲不想误了白天的农活，但又放不下黄豆。在那缺肉少鱼的时代，豆腐便是逢年过节招待客人的上等菜了。微弱的灯光，只是照亮了眼前的一大圈。母亲把黄豆拢到跟前，使劲地敲打，细细地筛选。由于光线太弱，得努力睁开眼睛，时间久了，眼睛生疼。煤油燃烧，带着浓浓的烟，熏得四处乌黑，特别是眼睛，有时候被熏得两眼发红发黑。

天亮的时候，屋角已经摆有一箩金灿灿的黄豆。它们已经被脱了壳，光溜溜地挤在一块，惹人喜欢。忍不住过去，抓一把在手里，凉凉的。看着满满的一小箩筐，就知道母亲昨晚熬夜熬到什么时候了。那些豆秆也被收拾得干干净净，捆成一捆，准备添柴加火用。这些剥出的豆粒还需要拿到太阳光下一晒，就可以收回谷仓藏起来，等待需要的时候拿来用。

不管过去还是现在，晒干的黄豆一直是父辈们上好的下酒菜。

过去，缺肉少吃，黄豆是桌上的贵客；现在大鱼大肉了，黄豆依然是下酒的好菜。老家的男人们喜欢喝酒，一喝，便要喝得半醉，乐逍遥。乡亲们也许是白天劳动累了，腰酸背疼，躺下去浑身难受，难以消除疲劳，于是就想到了酒。邀上二三邻友，一杯两盏下肚，掏心聊天，疲劳就不知不觉地消失了。但酒不能喝得太猛，那样容易醉人，聊不了多少天。一口一口地小酌，得有相应下酒的菜。会喝酒的男人总忘不了，炒上一碟，可以尽情喝上几杯。

没有黄豆，酒也喝得索然无味。菜三五下就没了，酒就无法下咽了。于是喝酒得讲究菜，吃得久，又不会很快灌满肚子。这一粒粒的豆便是最好的菜肴了。端上一盘香喷喷的豆，一双筷子夹过去，一次只能夹上一粒，放进嘴里慢慢咀嚼，豆的甜味一点一点地在散开，接着抿上一口酒。各种味掺杂在一起，很是奇妙。酒的苦涩味没有了，下咽极为顺畅。一口酒下肚，几句话蹦出来。酒喝了不少，话也聊了很多，但盘里的黄豆还有很多，于是继续喝酒，继续聊，只要豆还有，大伙的嘴就是甜滋滋的，酒也就继续喝下去。

看到大人咔咔地咬着黄豆，然后有滋有味地嚼着，我们在一旁的小孩的口水不断往上漫溢，瞪大了眼睛，盯着那一盘黄焖的豆子，舍不得离开。心细的大人看在眼里，起了同情心，拿起勺子，舀起一小勺，放到我们可怜兮兮的小手里。我们如获至宝，紧紧攥在手心，呼啦啦地跑开了，故意跑到人多的地方，张开嘴巴，耍把戏一样地扔进去，用牙齿用力一咬，发出很大的声音，吸引了旁边的小伙伴。

那年头根本没有什么零食，抓几颗玉米或黄豆随身咬，那就是很好的零食。小伙伴们用羡慕的眼光看着我们咬着黄豆的嘴巴，口水不停地往下咽，有些可怜巴巴的样子。看着他们羡慕的眼光，我们有些得意洋洋，优越感非常强。有的实在忍不住了，用乞求的目光看着我们，伸出脏兮兮的小手，让我们给几粒尝尝。我们故意摇摇手，说没有多少了。但是他们不依不饶，想到平时的友情，我们分了几粒。他们欢呼了，连连叫兄弟好。如此情景，黄豆给了我们足够的虚荣心。

其实，黄豆最好吃的时候，就是豆粒刚刚饱满，但没有完全变硬变黄，没有熟透的颗粒，这种豆家乡人俗称青豆。这时候的黄豆柔软清甜，老少皆宜，嚼在嘴里，味甜滋滋。那时候，地里的黄豆一身墨绿，连根带叶，一起拔回来，然后捋下豆荚，掰出荚里青里带白的豆子。将油下锅，加火至热，倒下青豆，拌以西红柿，青红相间，色香俱全，胜过山珍海味，至今还百吃不厌。现在炒青豆，再配些肉末一起炒，肉是新鲜的猪瘦肉。大火一炒，加入鲜嫩的青椒，嗞嗞有声。舀到盘里，夹上一两颗送到嘴里，味道也非同一般，既有豆的清香，又有肉的清甜，很受大家喜爱。

可在那个艰难岁月，黄豆还青时是不能拔的；拔了，会影响黄豆产量，那简直是浪费，要遭骂。熟了的黄豆，果粒饱满圆润。人们首先想到的就是磨一锅白白的豆腐。磨豆腐，先将晒干的黄豆放在清水里浸泡，等到颗粒泡涨，便可以倒入石磨里磨——现在乡亲多用磨浆机了。随着轮子的转动，一股乳白色的豆浆缓缓流下。将豆浆装入布袋，反复挤压，过滤豆渣。又将豆浆倒到锅里煮。慢慢文火，豆香四溢。嘴馋的小孩闻香而动，纷纷聚拢过来，等待豆腐脑出锅那一刻。

剩下的豆腐渣绝对不能丢掉，那可是一道美味的菜肴，剁入油渣、青椒、青菜，捞在一起煮，没有豆腐的嫩滑，却多了几分嚼头，是下饭最好的菜。

豆浆熟了，大人拿起勺子，在锅里搅动，倒入适量的石膏，等待豆浆有些凝结，便舀出白花花的豆腐脑。小孩们早已捧着碗等着，眼睛里充满着近乎乞求的神情。这豆腐脑也太诱人了，滑润可口，加上糖或盐，是一碗绝佳的食料。那豆腐脑非常诱人，那么细嫩，确实名符其实，很有脑的细滑。如果想让颜色更丰富些，可以加些红糖，使纯白的豆腐脑更生动一些。豆腐脑是小孩子们最喜欢的。大人觉得有些浪费了，豆腐脑吃得多了，豆腐就少了，于是千方百计阻止小孩子们吃那么多。快煮熟了，便让孩子们出去玩，留下一两碗给他们尝尝。不过，现在生活好了，多吃几碗也没问题。加糖加盐，任凭个人喜好，而且大人也喜欢吃，一两碗下肚，顺畅滑溜，非常舒服。

吃豆腐脑的多是小孩和女人。小孩正在长身体，需要豆类所含的营养。乡亲们还有一种说法，就是吃豆腐脑可以补脑，可以使人更加聪明。豆腐脑又柔软嫩滑，便于吞咽，就像现在小朋友喜欢吃各种各样的果冻一样。女人喜欢吃，可能是豆腐脑又白又嫩。人吃了，皮肤也会像豆腐脑一样白嫩，水灵灵的。与其用五花八门的化妆品，不如多吃点豆腐脑，从体内补，效果更好。

豆腐脑真的可以补益清热，经常食用，能够补中益气。特别是炎热的夏天，喝上一碗柔滑的豆腐脑，浑身的燥热就被消解了许多。口中生津，没有涩燥的感觉。肠胃中的沉积被豆腐脑清除了，口不臭不渴了，肠胃清通了，浑身清爽轻松。大家压根没想到如此美味可口的豆腐脑，竟然有那么多的营养以及功效，怪不得那么多人喜欢它。

分一些豆腐脑给小孩子以后，剩下的豆腐脑放到早已准备好的四四方方的木格里，用一块干净的白布垫包着。上面轻轻压些东西。木格里的水便不停往下滴。 三五个小时后，格里的水干了，把白布掀开，就看到白生生的豆腐。轻轻用刀割划，一块一块细嫩惹人喜爱的豆腐就出来了。

豆腐做成了，就开始百变其身，没有哪一种菜有它如此丰富的变化。将豆腐晒干，制成豆腐干；将其密藏起来，做成豆腐乳；还可以制成闻名遐迩的臭豆腐。

豆腐是家乡人节日餐桌上不能缺少的佳肴。在那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豆腐简直就可以代表荤菜。它营养丰富，美味可口。黄豆不是主食，却一直是乡亲们时时刻刻忘不了的宝物。逢年过节，少了豆腐，少了豆腐包，家里就缺少乐趣，缺少节日的味道。

豆腐是家乡逢年过节的必需品，即使是现在大鱼大肉的年代，豆腐仍然是餐桌上不可或缺的菜肴。喜欢原汁原味的，可以炖豆腐。加上清水，放入鸡肉，或者炖上一些猪排骨，文火煮开，放入白生生的豆腐，待水开就可以吃了。那汤水煮出骨味了，便将豆腐切成容易夹吃的大小，放入汤锅。煮到豆腐通身都热了，就可以吃了。豆腐是煮不老的。那盐水香菜辣椒一应俱全，蘸着吃，十分过瘾。亲朋好友围在一起，吃着柔软的豆腐，聊着深厚的亲情。大鱼大肉，容易使人烦腻，而且容易便人长胖。豆腐，高蛋白，少脂肪，点着吃，清新爽口，没有厌腻之感。

在那艰苦的年代，逢年过节，锅里没有豆腐、没有豆腐包，这年便过得没有滋味。硬邦邦的豆子饱含着丰富的营养，吸收了土壤里各种微量元素，也浸透着母亲辛勤的汗水。怪不得无论是嚼着一颗黄豆，还是喝着滑爽的豆腐花，总是感觉甜滋滋的。原来一粒小小的黄豆里藏着那么多令人感动的故事。

小葱拌豆腐，柔入口中。蒸熟的豆腐拌上切碎的青葱，既有豆腐的滑爽，又有青葱的香味，调动了更多的味蕾，吃起来更带劲。豆腐还可以煎着吃。如果说，蒸煮吃是追求一种清淡的风味；那么，煎炒着吃就是重些口味。煎炒的时候，先放足够的油，待油加热，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入切好的豆腐。不能毛手毛脚，弄碎了就不好炒。煎好定型，慢慢翻炒，倒入酱油，加入辣椒葱蒜，还有西红柿，炒出一盘色香味俱全的拼盘，叫人看一眼便口水直流，迫不及待地大快朵颐，下酒送饭，一饱为快。

豆腐圆是豆腐最大的变身。一成不变地吃豆腐，吃多了，也许会感到乏味。聪明的乡亲们就想出了将豆腐捣碎了包豆腐圆。豆腐圆是春节家人团聚时一定要吃的。因为这豆腐圆本身就蕴含着团团圆圆的吉祥意义，就像很多地方的人吃汤圆一样。北方吃汤圆包饺子，而在南方，特别是我们桂西北，一年到头，亲朋好友们各自为生计劳碌奔波，难得团圆一次。好不容易等到团圆佳节，不好好吃几个豆腐圆，怎能说得过去呢？况且乡亲们在包豆腐圆的时候，也是绞尽脑汁，在馅上下功夫，把它弄得美味无比。豆腐包就是接人待客的佳品。

做豆腐圆，就是全家团圆的过程。

做豆腐圆的豆腐硬度要够。要挤压几个小时，才能使豆腐成形，有硬度，便于切割和捣碎。头天晚上压好豆腐，早上起床，吃好早餐，有的捣豆腐，有的炒花生，有的剁肉，个个忙得不亦乐乎。做豆腐圆，需要一个人先将豆腐捣碎，揉成泥，要揉细、揉腻，揉出粘性，然后将豆腐泥装到盆里。另外一个人剁馅，选好猪肉等馅料，切好猪肉，洗好葱蒜等香菜，混和，用刀慢慢剁细，拌匀。馅料准备好，就开始包豆腐圆了。几个人先将捣碎的豆腐摊在手心，放上馅料，再将馅包起来，压紧压实，不停在手里揉捏，揉成一个光滑圆润的圆包。

包好的豆腐圆先轻放到平箩里，灶里的火已经点燃，锅里放一层薄薄的油，油锅已热，发出滋滋声。将豆腐圆轻轻放进去，起锅绕了两下。用小锅铲适时翻换、煎黄，使豆腐圆紧密相连。这得注意火候，过猛了，会弄焦了；火不够，又不能煎硬，容易弄碎，没有包子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