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花浪漫

作者: 张锐强

最初留意播州,是因为中唐诗人刘禹锡关于长安玄都观的两首诗。其中第一首跟播州多少有些瓜葛:

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

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

——《戏赠看花诸君子》

写作此诗时,刘禹锡刚从贬所朗州(今湖南常德市)回到长安。他和柳宗元等人参与王叔文推行的革新,遭遇失败,都被贬到偏远的州担任司马,共有八人,号称“八司马”,其中他俩算是其中的文学界的代表。刘禹锡被贬为朗州司马,柳宗元被贬为永州(今属湖南)司马。这两个地方因而成为文学地标。

几年之后,这批贬官被召回长安。一朝天子一朝臣。毫无疑问,此时朝中的无数新贵都是在他们被贬期间提拔起来的,甚至可以说是占了他们的缺。刘禹锡心有所感,游览玄都观时便借景抒情,写下了这首诗。在当权者眼中,这是典型的满腹牢骚讥讽朝政,因而本来有望解脱的他们再度被贬,而且尽管职务由司马升为刺史,但贬所更加遥远。惹祸的刘禹锡,计划中的贬谪地便是播州。

刘禹锡和柳宗元是好朋友。已经确定贬往柳州的柳宗元提出愿与刘禹锡对换,因刘禹锡有八十老母需要奉养,而播州实在太过荒凉偏远。这是实情。宰相裴度也在唐宪宗跟前为刘禹锡缓颊,说这有违陛下孝道治国的理念。几经周折,刘禹锡方才改任连州(治今广东连县)刺史。

播州竟是如此的荒凉偏远吗?在唐人眼中大概是的。但尽管如此,此事还是让我对播州留下了印象。爱屋及乌的原因吧,我喜欢刘禹锡的诗。风格俊朗,元气淋漓,很对少年的胃口。因而当初读高中时,尽管学业繁重,还是背诵了他的许多诗作。这首《戏赠看花诸君子》便在其中。那时的我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今天会以这种方式与播州结下美丽的渊源:到这里来领《山花》杂志的双年奖。是冥冥注定的文学的因果吗?

便捷的交通使人忘却距离,偏远的感觉无从谈起。信阳、天水、甘南、西安直到遵义,是我在此期间的踪迹坐标。第一站当然是故乡信阳。但和往常一样,依旧是个失意的旅程。人到中年,亲旧凋零,足以承载美好记忆的人与物日渐稀少,即便存在也已严重变形扭曲,难以令人亲切,更多的还是感怀。其中卑微但又深切的哀愁,如同黑胶唱片上细密的纹路,非心怀故乡的游子,岂能体会!以天水数千年历史积淀的文化深厚、甘南苷脱草原的雄奇幽美,都无法治愈。

我捂着心头滴血但又看不见的伤口来到播州,沿途的青山绿水让人从眼到心都透着舒服,第一夜尤其美好。在那个依山靠水的乡村酒店,前窗有竹,后门见花,黎明时分竟有陌生的鸟鸣。那鸟鸣的音节是我听到过的最长的,而且格外急促,美妙不可描述,像是催促学子读书、农人下田。黑暗中我静静地品味,努力地试图破译这独特的黔地密码,虽然徒劳,却也难忘。

巨大的风电叶片飞速地旋转,唰唰有声。漫天遍野的风车阵,于我而言像个宿命的隐喻,尽管堂吉诃德未曾面对过它们。我特意拍下一张照片,两组风电之间立着蚩尤的塑像。传统与现代在太阳坪就这样达成无奈的和解。塑像应当是高大的,实际体量也不能说不高大,但还是经不住风电叶片的对比衬托。工业社会巨大的产能,信息时代飞速的科技,在给人类生活带来巨大进步的同时,也在事实上肢解着人类的生活,甚至精神。片面追求技术进步,很难不被技术控制。如何才能保证,我们不会成为单向度的人?站在高山上遥望远处渺小的风车阵,以及火柴盒般的金沙县城,三十年前我会感觉到山的雄伟,而今只能感觉生命的渺小。

所幸这里还有漫山遍野的花。火红的杜鹃花海。我最好的一部长篇小说叫《杜鹃握手》,现在想起来依旧口腔生津。在童年的故乡,上学放学路上,孩子们经常会随手掐下一朵杜鹃花丢进口中。嚼起来酸酸的,但也带着淡淡的甜味儿。这花应当没有香气,但红得像火。穿行其中,你的脸会红起来,心会热起来,像被冥冥之中的神秘力量输了血,因而能走很长很长的路,哪怕它像人生那样漫长而又孤独。

花的海洋像油画一般泼在青山上,那种热烈与壮观你尽可想象。虽已立秋,但气温依旧三十几摄氏度,太阳更加热烈,花海其实是没有的。我在阳光下微微闭眼,眼前却是通红一片。是的,即便在播州,我依旧在寻找故乡,徒劳地寻找,从记忆粗大的网眼中苦苦打捞。没有《阿房宫赋》的华丽,也没有《岳阳楼记》的厚重,但回忆不论名气与文本,只看真诚与否。何必拘泥呢,其实即便不在花期,播州同样会山花浪漫,因为《山花》杂志的双年奖在这里盛开。文学是孤独的暗夜行路,文学奖则是其中难得的稀疏星火。来自于《山花》,尤其难得。这本杂志在业内的口碑不必多说,尽管具有同样影响力的杂志还有不少,但贵州毕竟在经济不发达的西南山区。经济不强势,文化输出便会困难很多。就像同样是扣篮,有人身高两米开外,有人不过一米八,难度悬殊。

废弃的土房外面长着憔悴的玉米,南瓜结满一地;黑瓦白墙的农舍外稻谷金黄,卑微渺小的朝天椒不屈地挺立。喇叭花、三角梅以及许多不知名的小花开在墙头与田埂之上。我拍下照片,发了这样一条朋友圈:

地理上的故乡永远存在,心灵上的故乡难以抵达。也许,文学是打开记忆故乡的唯一一把钥匙……

但两天之后,我又决定将之删除。悲伤应当是隐秘的。它只对个体本身和艺术创作有意义。我找到那条朋友圈,摁下删除键,心中默念刘禹锡的另外一首诗: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

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也许还可以改下《陋室铭》:州不在大,有文则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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