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线风筝
作者: 徐健一
我曾与亚妹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七八个月,后来她离开了就再也没有见到过。时间一晃,二十多年了,现在依然不知道她在哪里,生活过得怎么样。
亚妹的全名叫林亚,是我大舅的女儿,我母亲的外甥女,也就是我的表妹。而在这个族源体系里,大家都习惯了叫她亚妹。
母亲有六个弟妹,她是家中的大姐,是从外婆家那个村子走出来在县城安家的第一个人。大舅在家中实则排行老二。我六岁时,他通过媒妁之言和遂了父母的意愿,娶了隔壁村的一个姑娘,后来就有了亚妹。大舅成家后,并没有像村里那些同样结了婚之后的人那样,要和我的外公外婆分房、分锅灶、分田地独立过日子,依旧混搭在一起生活。
亚妹长到四岁时,大舅和舅妈还是闹起了离婚,每闹一次都会大吵一回,每吵一回,舅妈就都会堵气然后带上亚妹转身回了娘家。后来,随着双方吵架次数的增多和变得频繁,矛盾就像撕开的一个口子,越来越大,越来越不可缝合,以致后来不多久就离了婚。此后,亚妹和她的妈妈就住到她的外婆家。那时我还小,并不清楚其中的是非与曲直,只是从母亲的只言片语中不小心捕捉到了一些信息,大概知道亚妹的父亲和母亲分开过日子的事。
就在那年夏天,我到外婆家去度暑假时见了亚妹。那是一个天气晴朗的下午,我和几个小伙伴聚到院坝里做游戏,玩老鹰捉小鸡、扔沙包、撞拐子……整整一个下午,大家都玩得既热闹又开心,直到太阳沉落到河对岸将军崖的山背后,一个个仍旧意犹未尽,不愿散去。然而,就在暮色升腾天空由朦胧转向漆黑,院子里的老母鸡正赶着一群鸡仔往鸡窝里钻时,我们几个小朋友忽然听到了一个小孩子的哭闹声。
哭声是从院墙外面传过来的。刚开始没有人去理会这个哭声,大家都认为是哪个大人正在训斥自家不听话的孩子,孩子受了委屈就哭了,或者是哪家的孩子吵着要买糖吃却未获得大人的准许才会这般哭闹。哭声一直不停,而且越来越大,几乎响彻了整个村寨。当时的孩子群中属我的年龄是最大的,便叫停了游戏,好奇地跑到院外一看究竟。等我走近去看清楚发出哭声的人,大吃一惊,原来是亚妹,她坐在院门外的石阶上两脚不断地在泥地上乱蹬,“哇哇哇”大哭,不停地喊叫着:“妈妈,妈妈……”
当时外公和大舅都不在家,屋里只有外婆一个大人。我大声地呼喊外婆。外婆在听到我的呼喊声后从厨房里跑了出来,她见到亚妹的样子时也着实吃了一惊。外婆把亚妹抱在怀里,轻轻地抚摸她的头说:“亚妹不哭,不哭,有奶奶在。”
外婆问亚妹:“是谁带你来的?”
亚妹哭着说:“是妈妈,她往那边走了。”亚妹用手指向村口的方向,那边此时已是一片漆黑看不见任何的人影。
外公和大舅回到家后,外婆把事情的经过都告诉了他们。那天晚上,外婆、外公、大舅三人在堂屋里讨论事情直到很晚才去休息,我从他们的话语中听到了大舅和舅妈更多的事情。大舅和舅妈在闹离婚时,争执最激烈的是关于亚妹的抚养责任问题,他们谁都不愿接手亚妹的抚养责任,谁都想在结束了这段婚姻后再去追求新的生活,但是如果带上一个孩子就如同背上了一个拖油瓶,会影响到自己新的婚姻和生活,所以谁也不肯让步。直到这一天,舅妈才特意在外公和大舅到乡里赶集还未归家时,趁着天黑把亚妹悄悄地带回来放在了院门口,然后一溜烟地跑了。
第二天一早,我还在床上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突然听到外婆急切的催促声,她叫大舅赶紧把亚妹送回到舅妈那边。但是无论外婆怎样说,大舅始终不愿意去。外婆感到很无奈,于是她找来了一位同是本家的老妇人,两人带着亚妹去了隔壁村。她们到了亚妹的外婆家,那边早有人摆着要吵架的阵势守在门口,看来是早有准备的。对方压根儿不让外婆进屋,说亚妹姓林是林家的人,本就应当在林家住,还说亚妹的妈妈不在家已经去外地打工,叫外婆以后不要再来自找没趣了。外婆她们好说歹说也无济于事,碰了一鼻子的灰,不得已将亚妹又带了回来。
自此,亚妹跟大舅在一起生活,平日里大舅忙于农事或是去赶集,外公外婆会帮着照看亚妹。亚妹的妈妈从此再也没有出现过。
有一天我放学回家,见到亚妹坐在我家的沙发上看电视。她听到有人进屋的脚步声,立即把头扭向门边,头上的两条小小的麻花辫在她扭动脖子时跟着轻快地摇摆起来。见到是我来了,她便笑着叫我“哥哥”,圆圆的脸蛋上露出了浅浅的小酒窝,非常惹人喜爱。我将自己在零食店买到的一小包干脆面递给亚妹,问她:“你是跟谁来的?”她欣喜地拿着那包干脆面说:“是爸爸。”我继续问她:“你爸爸去哪里了?”她说:“跟姑妈一起出去了,还没回来。”她提到的姑妈就是我母亲。
到了晚上,母亲回到了家里。亚妹一直没有见到她爸爸回来,带着哭腔问母亲:“姑妈,我爸爸去哪里了,他怎么不来接我?”母亲说:“亚妹乖,不哭了,你爸爸在外面做生意,过几天就回来了。”我追着问母亲,大舅是在忙什么事情,要多久才回来?她压低了声音告诉我,大舅要去办重要的事情,暂时没有精力照看亚妹,让亚妹在我家住一段时间。母亲叫我要好好地照看亚妹,不能让她胡乱地跑到外面去。我那时已经读五年级,自信满满地在母亲面前拍着胸脯,向她保证能看好亚妹。
我家住在一处有着三十多户人家的院落,院子里有许多小朋友经常聚在一起玩。亚妹自从来到我家,也时常跟着我到院坝找其他小朋友玩游戏。起初,她因为来到一个新的环境,见到许多的陌生人而显得不自然,紧紧地贴在我身后,一句话也不说。我领着她,在院子里找了三四个跟她年龄相仿的小朋友,让他们在一块儿玩了几天后,渐渐地她变得不再怯生了,有时还会主动找小伙伴说话或是玩游戏。此后,但凡是知道我要去外面玩,亚妹都要跟着,成了我的小跟班。
二
亚妹来到我家住了有三个月,临近春节的时候,有一天大舅到城里来看她,给她买了一套新衣服。亚妹很开心,吵着要我母亲马上给她穿在身上。她穿着新衣服跑到大舅跟前问:“爸爸,你看我穿新衣服漂亮吗?”大舅把她抱在怀里,在她的小脸蛋上亲了一口,说:“漂亮,亚妹最漂亮了!”随后她又跑来找我,笑眯眯地说:“哥哥,你看我漂亮吗?”我蹲在她面前微笑地告诉她,她是院子里最漂亮的女孩子。亚妹欢喜地转着圈照镜子,脸上尽是喜悦之色。自从亚妹来到我家,这是我见过她最高兴的一天。
那天,大舅还给了亚妹二十块的压岁钱,是两张崭新的十块。亚妹高兴得不得了,手里拿着钱手舞足蹈。母亲怕她把钱弄丢了想要从她手里把钱拿过来,说要替她把钱保管好,可无论母亲怎样说亚妹都不让,她说这是她爸爸给她的,她要自己收起来。亚妹把钱揣进自己的衣袋里,远远地躲着母亲,深怕兜里的钱被拿走,都急得差点儿哭了。母亲见状,一时拿她没办法,只能暂时依着她,嘴里一个劲儿地叮嘱,要她把钱揣好可不能弄丢了。
自从大舅来到我家,亚妹就始终围在她爸爸身边,生怕一眨眼爸爸又从她身边消失了。晚上睡觉时,亚妹紧紧抱着大舅,这是她三个月来第一次抱着爸爸入睡,她睡得很香,在睡梦中圆圆的小脸蛋还带着微笑。
然而,亚妹的幸福只有短暂的一天。大舅在第二天一早就离开了我家,他走时亚妹还在熟睡中。当亚妹从一场美美的睡梦中醒来时,发现爸爸不在身边,她似乎有一种不好的预感,立刻从床上跳到地下,光着脚丫子跑到客厅,在仍旧没有找到爸爸后,愣愣地站在门边伤心地说:“爸爸走了,他真的不要我了。”话音未落,眼泪哗地流了下来。
母亲听到亚妹的哭声,赶紧从卧室里出来,她一边用手绢擦亚妹脸上的眼泪,一边用温和的语气告诉亚妹,她爸爸还忙着到外地做生意,过一段时间挣了钱便回来了,到时候就能给她买漂亮的衣服和许多好吃的。但是亚妹仍然不停地哭,眼睛慢慢地变得肿起来。母亲给我派了任务,叫我想办法分散亚妹的注意力,让她暂时不要再去想她的爸爸了,不然会哭个不停。我把亚妹带到院坝,和几个小朋友一同玩捉迷藏、跳海、办家家等游戏,还特意让她扮演公主。在一群孩子的欢闹声中,亚妹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许笑容,她那颗受伤的心灵才得以慢慢地好转起来。
这件事情过去不久就到大年初一了,亚妹早上醒来的第一件事,是叫母亲给她穿上她爸爸买的新衣服。亚妹穿着新衣服在院子里玩,有小伙伴问:“亚妹,过年了,你爸爸妈妈有没有来看你?”亚妹答道:“我爸爸来啦!跟我买新衣服,还给我二十块的压岁钱。”随后她用手扯了一下衣角,从衣袋里将两张崭新的十块钱掏了出来,眼角上扬,略显得意地在小伙伴面前晃了晃。那时的二十块钱能买好多东西,当时在集市上一个刚出笼的鲜肉包才卖五角钱,一串糖葫芦也只需几角钱就能买到了。院子里的小朋友们见亚妹手里拿着二十块钱,个个都羡慕不已。
过年的那些天,亚妹一直将她爸爸给的压岁钱揣在兜里,她还时常把钱掏出来给其他小伙伴看。或许在亚妹心里,这就是她所能拥有的最大的幸福。当其他小朋友围在父母身边开心地放着烟花时,亚妹身上穿着爸爸买的新衣服,兜里揣着爸爸给的二十块压岁钱,就是她所能感受到的来自父母给的最大的爱。
在我们院子里,有一条二十五米长、两米宽的过道可以通到大街上,由于这条过道的两边是高高的墙壁光线较暗,所以平时过往的人比较少。有一天亚妹不知在哪儿捡到半支粉笔,她一个人拿着粉笔在过道两边的墙壁上画画。不久后,有一个大人来到亚妹身边,一句话也不说,只是静静地盯着墙壁上的一个墙洞。那个墙洞并不大,恰好可以伸进一个大人的拳头。那人手拿一根细长的木棒不时地伸进墙洞内,也不知道在捣鼓什么。亚妹见他的举动很奇怪,注意力就被吸引过去了。不一会儿,那人把头扭向亚妹,笑着说:“小妹妹,你知道叔叔在干什么吗?”亚妹摇摇头表示不知道。他告诉亚妹,墙洞里面有一只虫子,他正在给虫子喂吃的,小虫子长大以后会生出美丽的翅膀,就能从墙洞里飞出来了。时间不长,那人把木棒递到亚妹手上让她伸进墙洞内,叫她静静地等待小虫子爬到木棒上,那时她就能看见虫子的模样了,还可以给它喂食。亚妹将木棒慢慢地伸进漆黑的墙洞,两眼一直好奇地盯着里面,不敢发出任何声响。
那人在亚妹身后站了一会儿,就急匆匆地走开了。大约过了二十分钟,我父亲从通道口走进来,看见亚妹正盯着一个小小的墙洞发呆,于是问她在那里干什么。亚妹听到是父亲在叫她,这才把头缩了回来,告诉他墙洞里有小虫子的事情。
“你是怎么知道墙洞里面有虫子的?”
“是一位叔叔告诉我的。”
“是哪个叔叔,他是我们院坝的吗?”
“不是,我以前没有见过。”
父亲发觉不对劲,急忙问亚妹把压岁钱放在哪里了。亚妹说钱一直放在她身上,她一边说一边把手摸进衣袋,才发现钱已经不在兜里了。她大惊失色,下意识地看向四周地面,什么也没有找到,她着急地说:“钱怎么没有了?”便“呜呜呜”大声哭起来。
原来,当亚妹在其他小朋友面前掏出自己的压岁钱时,她兜里的二十块钱早就被别有用心的人盯上了。坏人看见只有亚妹一个人在过道里玩,便想方设法吸引她的注意力,利用她的好奇心一步步将她引进了陷阱。
得知了亚妹的遭遇,我们全家人都气愤不已。看着亚妹哭得稀里哗啦的样子,我心里着实心疼她可怜她,这是一个多么天真无邪的小女孩,命运对她已经很不公平,但她这颗小小的心灵却还要承受更多的痛楚。我那时多么希望大舅能赶紧来到亚妹的身边,能给予她多一些关怀,让她在生活中感受到更多的温暖。
三
那时候在我所居住的县城,有一个患了精神病的女人,她的年龄在四十岁左右,靠捡破烂在城里生活。这个女人没有固定的住处,大多时候是在街边小巷的一些阴暗的地方落脚。当她的病情稳定时,她的言行举止也如正常人一样,性情比较温和。若是她发病时,人就变得暴躁起来,冲着街上的行人大吼大叫,还会把捡来的瓶瓶罐罐都随手乱扔。城里的人们都知道她有精神病,只要看见她有异常举动,人们都会离她远远的。我那时还是个孩子,有一次在街上偶然听到有大人叫她陈翠蛾,便与其他小朋友也跟着这样称呼她。
在我家住的院子里,大人们临时搭建有几间简易的木棚,是用来堆放煤炭和杂物的。有一天,那个女人来到我们的院子捡破烂,发现了院子里的木棚,于是将自己杂七杂八的东西都搬了过来,她似乎想要住在木棚内。院子里的大人们曾试图赶走她,在她外出拾荒时,大家七手八脚地把她的东西都扔出了院子。当她从外面回来时,见到自己的家园遭此横祸,便歇斯底里地吼叫起来。她在大闹了一阵后,才慢慢地将她的东西捡起来,愤愤地走出了院子。院子里的人们看到她离开后,这才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