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余乐耀

从未想过。

阿青死了!

月屯这个村落,晨光映照,格外静谧。炊烟从屋顶升起,散落在山的绝壁。

迎朝阳,披霞光,从桂城一路向西。

翻过老虎坳,离家就不远了。为何叫老虎坳,我不知道。母亲说它是月屯和外婆家交界,坳口是她十五六岁时集体组织修公路,一锤一锤凿出来的。我和母亲说二十分钟后到家,电话那头只听见“好的,好的……”这些年,母亲有点耳背。左耳耳鸣,白天嘈杂,不觉得如何,夜深时耳边常响起金属制品的摩擦声。我提议去医院看一下,买个助听器。人老了,机器零部件老化很正常,能吃能走,耳朵还能用就行。母亲说。她站在路边,戴着围裙,双手湿漉漉的,手上沾着血迹,应该是家里那只老母鸡的血。前阵子,母亲打电话抱怨,有一只老母鸡养两年多,米吃得最多,蛋一个没下,还啄其它小鸡,很凶,等哪天你们回来,把它杀了吃。母亲领着孙子往家里走,我在后面大包小包地提着东西,好像不是她亲生的。

我躺在竹椅上,竹椅很老,老到有包浆,母亲蹲着给孙子喂饭。我说他在桂城都可以自己吃饭,一回来就退化!那是桂城,这是月屯,在老家奶奶喂,过几年长大,想喂都不行咯。闻言我掐掉手中半截香烟,中指用力一弹,半截烟头飞向夜空,带着火光,划出一道抛物线,好久没见这么美的抛物线了。

“妈,前几天我做的那个梦,信没?”

“没事,我也很久没去看你爸,估计草都比人高了。既然回来,明早拿几根香和一些纸钱去烧,和你爸说几句话。”

几年前,父亲走得突然,毫无征兆,全家人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沿着村边小路,爬上一座小山就看见父亲的坟。他身后那片树林变得越发茂盛,门前两棵柏树,大了许多。这地方是山谷,常年雨水充沛,水分充足,植物也比山脊上的得长得壮硕。我用脚把坟前杂草踩倒,从竹篮里拿出祭品摆好,按母亲吩咐,口中念念有词,隔空和父亲说着一些想说的话。

山腰树林里传出一阵“沙沙”声,循声望去,一只小松鼠在马尾松树上东蹦西跳,树下有个小土堆不知是谁家的。这两年,没听说老家有人去世,至少母亲没说过。土堆上没杂草,如初春新翻耕的泥土,是半年新坟。村里的习俗:喜事不请不到,白事不请自到。如果是老人家去世,母亲应该会和我说的。这里葬的是谁呢?

下山路不好走,野草杂树挤到路中间。早些年,村里人没外出打工,为多种一株玉米,山头到处开荒种地,山路石头被走得平滑光亮。就算强制退耕还林,国家还给补助,仍有人偷种。现在年轻人都进城打工,田地丢荒,漫山荒地。村里人常说,在地里辛苦一年,不如打工两个月挣的多。

“昨天去看爸,后面有一个新坟,谁家的?”

“靠上面一点,那棵马尾松下那个?是阿青。”

阿青死了?十几年没见他,不是说他去广东打工吗?

阿青是苦命的孩子。小时候跌入火中,左脸颊留下一大块疤痕,右眼下眼皮烧得变了形,下拉着,挺吓人的。村里人喊他“独眼”。比他大的人喊“独眼”,他总笑笑。小孩子喊,他会作势吓唬,小孩们四处逃散,揪着跑得最慢的小孩,拎双脚倒立,提到水塘边,在屁股轻轻地拍几巴掌,说:“还叫?再叫就扔进水塘喂鱼。”

小孩求饶,阿青便也放了。

阿青没上过学。很小的时候,他的母亲受不了丈夫终日醉酒家暴,带小儿子改嫁,留下长女和阿青。两个无家可归的孩子,自然生长。后来阿青姐姐被人拐卖,再无消息。阿青八岁那年,父亲酗酒落水而亡,阿青一滴眼泪都没掉。阿青放牛喂猪种地。农闲时,和比他大的村民进山挖竹鼠、掏蜂窝,这些于他是顿美味。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月屯人家烧菜煮饭、烤火取暖都是烧柴,山上的树和竹子被轮番砍伐,山头光秃秃的,唯有险峻的悬崖边还能剩点竹子。阿青放牛顺便踩点,那年夏天,他在后山悬崖边发现个竹鼠洞,便把牛赶回家,拿上锄头、镰刀和一壶水。来到踩点处,用镰刀砍掉周围竹子,顺着洞挖。竹鼠很狡猾,洞穴留两个出口,一个日常进出,另一个逃生备用。挖了两三米,挖到一块大石头,不能再挖,他便找到竹鼠逃生出口,把水往洞里灌,竹鼠遇见水往回跑,阿青守在出口。突然,从洞里窜出四五只肥硕的竹鼠直冲向阿青,抓竹鼠多年的他头次遇到那架势,吓得往后一个踉跄,全然忘记他身后是悬崖。

阿青掉下悬崖。

阿青挂住悬崖下边的枯树,受了重伤,侥幸捡回一条命。也许老天可怜,不想过早收走这命苦的孩子。敷中草药疗伤,躺了半年多,能一瘸一拐地走路,从此他再没上山抓过竹鼠。阿青说,你想吃竹鼠,竹鼠也想要你命。你的命是命,竹鼠的命不是命吗?

“咦,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刚回到。路不好走,车子打滑厉害。”

“我上周去麻尾卖牛,走了差不多四个小时。”

“有空到家里坐,多年没见。”

这是我工作后回村头次遇见阿青的情景。

我掏出烟,分一支给阿青,阿青乐呵呵的,掏出火机,给我点上,再自己点上。他肩扛着梨耙,左手拿鞭,右手牵牛绳,刚犁田回来。这几年田地种得多没?收成如何?一亩三分地,就那样,饿不死富不了。阿青吸一口烟,吐出一烟圈,烟圈绕着他古铜色的脸,久久不散。

阿青住老屋,老屋很老,地基石用凿子打磨,侧壁长满盛夏青苔,进门八级台阶,入门有小平台,左边石狮,狮身残缺,光亮油滑,右边的不知所终,听说上世纪六十年代村里修水库,搬去水坝镇水鬼了。大门有一层炭黑色,堂屋几根大柱子很结实,屋顶瓦片有些漏光,阿青换成几块石棉瓦,石棉瓦透光性比瓦片好,走进老屋,一半黑夜,一半白天。这是月屯年代最久远的老屋,什么时候建没人知道,知道的人已不在。曾听父亲说,七十年代初,村上一光棍和村长媳妇偷情,那个年代乱搞男女关系要被批斗。批斗光棍那晚,因为害怕,光棍心生歹意,把村西头村长家房子给点了,火苗往东边蹿,整村茅草房全部遭殃,一片火海,村长岳母被活活烧死。阿青家的老屋一楼四周是土墙,幸存下来。光棍被判二十五年。我小学五年级时,他刑满释放,回到村里。一个眼角长着许多肉粒的秃顶老头。

“阿青,房子保护得好。瓦房好,透气凉爽。”

“风凉话,村里有钱的都建楼房,楼房好住,可要钱!”

阿青戳戳手,无奈摊开。

我意识到言语有点无礼,无意揭别人的伤疤。阿青进厨房,忙着准备饭菜。我坐在堂屋祖传太师椅上,闭上眼睛,阳光从屋顶倾泻下来,点燃一支烟,深吸一口,烟雾在阳光折射下,纹路清晰明亮。阿青爷爷几十年前抽大烟,大约是这样坐着的。

阿青说,今晚炒个乡土大菜给你尝。前几天扯秧苗,顺手抓到一些黄鳝,养在水缸旁边木桶里,清水养几天,等它吐完身体里的泥土。温水泡半斤黄豆,发涨后晾干,热锅热油把发涨的黄豆慢火炒干,炒出来的黄豆,酥脆。把黄豆舀出来,就着炒黄豆的油爆炒黄鳝,炒出干香味后,把黄豆回锅,和黄鳝小火焖五分钟,出锅前撒一些野薄荷,野薄荷村头小路两旁到处都是,随便掐。阿青问我,还会炒不?会,只是多年没炒。我淡淡地回他。读初中,自带炒黄豆去学校下饭,不是炒黄豆好吃,是学校没有食堂。学校有一口大锅炉烧火,学生用方形铝制饭盒,淘米定水,一摞摞绑好,放到大锅炉蒸。下饭菜自带,炒黄豆保质期最久,五天不发臭。月屯读过初中的都会炒这道菜,这道菜炒得最好的却是阿青。

“青黄不接,没啥好菜。”阿青说着,面带愧意。他顺手从水缸旁边掏出一瓶雪碧,淡橙色的。“存两年的李子酒,尝尝。”月屯人自酿米酒,叫土酒,根据喜好,把水果浸泡在酒里,三四个月后,土酒会有水果味道,喝起来口感好。有一年过年,被它搞倒过,而且晨吐,母亲养来看家的狗过来舔食,醉一个下午。喝起来甜甜的,吹风后癫癫的,对此我印象深刻。

我说,现在村里人都去广东打工,你不考虑?打几年工,回来可以翻新房子,说不定还带个老婆回来,年轻姑娘初中毕业都出去进厂,没几个回月屯的。想过,可没文化,哪个老板要?这辈子吃够没文化的亏。阿青说。

多年不见,除了喝酒,问问近况,也没其他可说。或许在各自的生活里安好,才是归宿。夜深时,想起幼时母亲说过:马屎外面光,里面一包糠。远离故土这些年,自己何曾不是马屎,很多次在梦里,梦见幼时故土,醒来却满身汗。

二两黄豆、一个寡蛋,是阿青的下酒菜。喝半斤土酒,一觉天亮,第二天,生活照旧。这才是幸福,城里人虚伪不愿意承认罢了。过年,月屯人喜欢聚在阿青家,天南地北地海聊。他家柴火最多,火塘够暖。“年后和我们一起去广东,你力气大,扛水泥也能赚钱。”阿青深吸一口皮烟,灰暗的烟头顿时燃烧起来,散射弱光,照着满是褶皱的脸——其实阿青也就二十多岁。皮烟是月屯当地农民种的,春种夏收,自然风干,不烘烤加工,但焦油和尼古丁量比成品香烟大好几倍,烟瘾大的喜欢抽。别人分烟,他摆摆手,然后从的确良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张正方形的纸,抠出少量皮烟丝放在纸上,慢慢卷,卷到最后,用食指沾一点口水润一下纸,使卷烟纸的最后一个角牢固粘住卷好的烟柱。卷烟纸是小孩的旧作业、旧书本,也有村公所的旧报纸。“没有文化,斗大字都不认识,出去连回家的路都找不到。”每次说到这里,阿青的脸红红的,神情中闪过一丝忧伤,淡淡的,如同后山山尖的青雾。

我到乡里读初中后,每周回来一次,偶遇阿青的次数少,关于他的事,多为道听途说。有一天,在村口遇见他,小卖部老板娘笑嘻嘻地说,阿青,前几天买的牙膏好用吗?阿青说,你卖的牙膏,刷牙后牙齿更黑,你卖假货!我很疑惑,在学校用的牙膏是不会越刷越黑的。晚饭时,问母亲,有没有去村口的小卖部买过牙膏,如果去,要小心点,阿青说他买的牙膏,刷牙牙齿会变黑。母亲叹口气说,小卖部那死女人要挨千刀,欺负一个可怜的孩子,要遭报应,把鞋油当牙膏卖给阿青。原来,阿青忽然觉得自己的牙齿长了二十多年都没刷过,听说牙膏能让牙齿变白,在小卖部转悠了许久,也不知道哪个是牙膏,问老板娘,老板娘指着牙膏旁的鞋油说,这个啊,不认识?阿青不好意思承认不认识牙膏,这会让被别人瞧不起。于是,拿起鞋油就走,回到家把鞋油挤在牙刷上时,散发出一股煤油的气味。阿青嘀咕:原来牙膏是黑色的,还这么臭!这怎么能让牙齿变白?刷完牙,阿青在村里串来串去,故意显摆,想暗示每个遇见他的人:他刷牙了,牙齿很白。可没想到,却让他成为笑柄。月屯地处偏远,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商品匮乏,很多东西都是听说过却没见过。买不起洗发水、香皂,大多数人头上、身上长虱子,这很普遍。

父亲说,阿青祖上富有,解放前,月屯方圆五里地,大半是他家的,十几个家丁,背着火铳,每月升一次家旗。后来他爷爷抽大烟,把家给抽垮了,家业传到他父亲手里,只剩几间破房。如此说来,阿青是“富三代”。父亲告诉我这些,估计也想证明他是“富二代”。据说我爷爷当过私塾老师,民国时期,当村长,拿晒稻谷的晒垫来晒钱,钱太多,发霉。再后来,被划为“地主”,抓去桂西北劳改,劳改的地方叫镇远,两年后病逝于劳改场。爷爷病逝那年,父亲八岁。爷爷在父亲的记忆里是模糊的,而爷爷在我的记忆里,是空白的。这一点我和阿青一样,是“富三代”。

父亲叮嘱我,不管别人怎么对阿青,我们都不能欺负他,他是个可怜的孩子。后来阿青也去了广东,且好几年没回来。村里人也不知道消息,有说在建筑工地搬运水泥,干苦力;有说乞讨,到处流浪;还有说这么久没消息,估计人早就没了。与他同去的人,起初都在一个地方,后来慢慢就分散了。“没有文化,斗大字都不认识,出去连回家的路都找不到。”这是阿青的话。现在回想起来,阿青大概也有四十岁了吧,他比我大七八岁,不知道他的眼睛治好了没有,毕竟好多年没见到他。我还能想象他的样子,个头不高,皮肤黑黑的,左眼睛凸出,看起来有点“吓人”。阿青在村里被遗忘了,要不是偶尔提起,都忘记他是月屯人。冬天在他家火塘边闲聊的人,遗忘篝火曾经带给他们的温暖。

温暖和阿青有关。

阿青有消息了。

村长从地里种烤烟回来,裤腿的泥巴还没清洗。乡派出所民警找上门,拿出一张照片问,这个人认识吗?村长接过照片,照片有点模糊,里面躺着一个满身血迹的人,穿着破旧,左脚的解放鞋,洗得泛白,右脚光着,沾满血,鞋子掉了。村长蒙了,他不知道警官为何来问他,他这几年一直在月屯种烤烟,没出过远门。不认识!村长确切地说。民警问,月屯是不是有个人叫陈德青,村长大脑迅速搜索,搜索着叫陈德青的人,使劲想,可记忆里确实没有这个人。

“月屯没有人叫陈德青,村坳上面倒有叫阿青的,但他姓韦,不姓陈。”村长拿着照片在眼前不停地转换角度,试图看得更清楚一些。他看到照片中的人,左脸颊有一块疤痕,右眼凸出。

阿青?对,是阿青!村长有点惊愕,杵在那里不动。阿青本名叫韦德青,三岁多生了一场大病,神婆说小孩不乖,得找一位姓陈的保爷,并随保爷姓,方能渡劫,韦德青就变成陈德青了,久而久之,村里人都忘记他的真名,包括村长。村长背着手进屋,颤巍巍定住,屋顶亮瓦透下一束阳光,打在他头上,几只飞蛾在头顶上下扑腾。

民警说,佛山警方是根据死者身上的身份证地址联系到乡派出所的,照片中的死者被一辆卡车撞了,伤势过重,抢救无效。村长说:“阿青这辈子命苦,没过一天好日子!”

村里开会,由村长到佛山接阿青回家,村长没出过远门,连一百公里外的县城也没去过。他是坐派出所吉普车去的,一阵疾驰,月屯通向外面的泥泞小路,留下一股柴油味,那味道香香的,很好闻。几个幼童飞奔,追着吉普车,追着香香的柴油味,他们不知道村长去哪里,也不知道接谁。

村长望着车窗外,树不停地向后奔跑,跑向月屯,只有他离月屯越来越远。

阿青回来了!

月屯人没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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